一身百户官服的谢之遥站在案前三步外, 躬身侍立, 目光不着痕迹的从太子殿下眼下的一抹青黑掠过。
昨夜偌大行宫中一场诡谲风波, 太子的任明殿却是风吹不进雨打不进, 安安稳稳的到了天明。
就算和定国公商议那密信之事, 总也不至于商议了一整夜?
难不成……
想起片刻前听过的传闻, 谢之遥心头闪过一个颇为荒唐的猜想。
“昨晚上动静不大, 几位宗室亲王和朝中大员都未惊动,只有晋王那有些反常,但不像是盯着陛下遇刺一事, 反倒是盯着咱们这的人还多些。”
“殿前司在石景侯、刑部孙立礼、旻宁伯这几人的屋中搜了半晌, 又排查了陛下寝居附近, 似是没搜出什么来。”
“昨日未曾擒获的剩余两人, 顾指挥使率人去追了,只追到一人。另一人腰背中箭,遁逃入了猎苑西南方的山林中,那处林密山高,易于隐藏,若是大肆搜查又怕别人察觉……”
消息有好有坏, 谢恒揉了揉额角, 勉强舒缓了脑中的昏沉。
“这人不能留在外面,否则会生事端,”他沉吟了片刻, 徐徐道,“西南方……这样,孤也进山狩猎一次,就选在西南方的山林中,广邀东宫门客旧属,你们提前遣人去安排布置。”
东宫驾前,诸率卫再周折费心也说得过去,可不正正好是个大肆动作的由头?
只是谢恒一直称病并未参与秋狩,这一番动作,终究显眼。
谢之遥自然明白其中利害,犹豫道:“殿下,如此行事,此事可就和咱们脱不了干系了。”
“若是能找到人自然好,若让此人逃脱甚至去到了陛下近前,他日查起来今日种种。岂不是一桩麻烦事?”
谢恒无所谓的摇摇头:“本来也脱不了关系,无所谓再牵扯更深。”
两人又说了几句,谢恒想起些什么,正想问问谢之遥昨日之事,就听殿外门扉响动,云昼脚步匆匆而来。
“殿下,皇后娘娘急召,”知道内情的云昼憋笑憋得有些辛苦,只竭力平缓了声音,“娘娘说,她想问问您,昨日那宫女的事。”
——
太子谢恒的生母、如今的皇后赵氏,是惠帝的第二任皇后,也是先皇后的亲妹妹。
这位皇后出阁前被誉为“棠京第一美人”,加之出身显赫书画双绝,不知多少世家公子心向往之。
然而,不知是否当年先皇后在宫中左支右绌应对不及,又或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赵皇后及笄之后未曾议亲,反倒是由先皇后出面引荐入宫,做了惠帝的贵妃。
此后赵氏在宫中盛宠十数载,在先皇后薨后又做了继后,直至今日虽然容色已衰,却依旧将偌大后宫把持的四平八稳,翻不起一丝风浪。
在这趟秋狝之前,谢恒与这位自己名义上的生母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记忆中只记得是位极娴雅温和的贵妇人,举手投足皆是沉静雍容的大家风范。
今日这趟见面却与往日不同。
明知道皇后急召是为了了解昨夜的内情,谢恒却也没法拒绝,只能一边暗暗给流言传得飞快的谢恪记下一笔,一边硬着头皮前去。
谢恒入殿时,赵皇后正由几个小宫女服侍着打香篆,言笑晏晏惬意自如,见了谢恒来便笑着搁了东西,打头的第一句话就是——
“那孩子呢?怎么没带来瞧瞧?”
赵皇后说着还往谢恒身后看了一眼,那期待的目光看得紧跟着进殿的云昼身子一缩,恨不得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恒入了座,闻言就苦笑道:“母后别打趣儿臣了,原是个误会。”
赵皇后有些意外,道:“怎么?谢恪说的竟是假的不成?亏他一大早就跑去陛下跟前,说喜事一样说他皇兄平日里勤于诗词书画不近女色,这遭是终于动了凡心了。”
谢恒:“……”
他还以为谢恪能有什么招数呢?结果还是造谣生事这一套,连这关头都不舍得夸自己一句勤于政务,要暗戳戳的添上一句沉迷诗词书画。
谢恒干笑了一声,从齿间慢慢挤字:“事是这么个事,只是不是儿臣动了心思,是昨日宴会上酒喝得多了些,这才……”
临场否认估计是行不通的,但谢恒并不会承认自己是真的动了心思才有这桩事,不然还不知会生出多少麻烦来。
赵皇后听得蹙眉,却明白他的意思,断然道:“你不打算给名分?”
谢恒准备扯理由的思路被骤然打乱,望着‘自己’格外直接的亲娘,竟然生出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负心汉的错觉。
话已出口,他只能顶着赵皇后的凝视僵硬的点了点头。
赵皇后并没生气,仍是温和淡然的模样,只是问道:“为了什么?”
“谢恪说是你殿中的宫女,东宫贴身伺候的宫女都是殿中省认真挑出来的,本宫都亲眼瞧过,虽然不比世家嫡女气度仪态,但也算顶出挑的。昨日之后还不愿给名分……可是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
聊对一个不存在的人有什么不满,实在触及了谢恒的知识盲区。
他抿了抿唇,心里很自然的就想起了秦烨。
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
一时竟想不出来。
赵皇后见他沉吟不语,又出言试探道:“是觉得家世太过寒微,入不得眼?”
谢恒心想,武宁侯与明宣郡主之子,家世无论如何与寒微两个字沾不上关系。
于是他果断的摇了摇头。
赵皇后又问:“那是容貌不够好看,有碍观瞻?”
谢恒脑中浮现出昨晚任明殿中的情形,那人凑得极近,素来俊朗白皙的脸上难得浮现出挥之不去的绯红,化去了平日里惯有的冷峻孤傲,倒显出几分实打实的俊逸疏朗来。
他又摇了摇头。
赵皇后还问:“那是为了什么,你总要说出一二错处来,否则凭什么委屈了人家?”
谢恒拧起眉头,思索片刻,终于挑出一个毛病,老老实实的道:“脾气不太好。”
他尽力还原事实又让逻辑圆满。
“不喜欢屋里有伺候的人,将人都遣了出去,夜半起来洗澡却还要用凉水,还是儿臣自己出去寻的云昼,足足折腾了半宿。”
“谢恪来任明殿邀儿臣出去狩猎,儿臣便出去应对了一会,他想是怪儿臣忽视了他,还摔了殿中的瓷瓶。”
赵皇后:“……”
这脾气岂止是不太好,这是要翻天啊?
才是个宫女得了幸就如此了,真要是给了名分做了东宫里正经的主子,怕不是要把宫里的屋顶都给掀塌了?
谢恒望着赵皇后略显恍惚心情复杂的样子,趁热打铁道:儿臣屋里的事,母后就不必操心了,原本就是意外,人又性子跋扈些,先冷着些时日再给些厚厚的赏赐,事情淡下来也就好了。”
赵皇后应了一声,神色还有些不可置信,她想了想终究没再劝,只得嘱咐道:“那你别委屈了人家……”
——
太子幸了个资质粗鄙的宫女的事情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在一日之间吹遍了整个行宫。
自然也吹进了定国公秦烨的屋里。
陆言和一身冷气的从屋外进来时,秦烨正拿着太子送来的避毒针在手中把玩。
这东西研制复杂耗时不短,加之如今出门在外不甚便利,太子虽答应了再送他另外一份,一时却也并没有送到手中。
如今秦烨拿着把玩的,是秋狝之前东宫送来,又被百般炮制,甚至被沸水煮过失却了全部效力的那三根。
陆言和记得,自家公爷在弄清这些东西的用法之后,就命人连带着锦盒一起好好收起来了,却不知为了什么,竟又拿了出来。
而且,不知是不是陆言和的错觉,或是屋内烛火太过明亮,映照在了秦烨眼中,陆言和总觉得公爷看着那避毒针的眼神……
有些温柔?
“有事?”许是陆言和骤然停住的动作有些明显,秦烨终于偏过头来瞧了他一眼,问道。
陆言和瞧着自家公爷十分小心的将那避毒针收入锦盒中,只觉得自己的情绪都不怎么连贯了,好一会才闷声道:“您可知如今外边都在传些什么?”
秦烨心里大概有数,却还真不知道晋王具体会传些什么,看着他道:“说来听听。”
陆言和依旧声音闷闷的:“行宫中人人传闻,太子殿下不知为何,对一个姿色平平的宫女一见倾心,昨日召幸了整夜,且破例留宿在了太子内寝。”
“而且这宫女原是出身官宦人家的庶女,去年采选才进宫的,太子殿下喜欢得紧,已经去求了皇后娘娘要纳其为侧妃了!”
秦·姿色平平·破例留宿太子内寝··烨:……
陆言和绘声绘色的描述完,然后打量着秦烨的脸色,低声问:“公爷,这传闻是真的吗?”
秦烨昨日漏夜与太子相见,陆言和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才觉得荒唐与不可信。
晚宴时饮酒数盏、宴后与他家公爷见面、事后召幸整夜、一大早再跑去跟皇后要这宫女的名分……
太子这是赶场子吗?上半夜一个下半夜一个?
且太子那小身板,看上去不怎么顶得住啊……
秦烨并不认真回答。
昨日在任明殿中的经历太过玄奇,且许多个中滋味并不足为外人道,他并不打算跟部下说得过于详细,只含糊了一句:“也许吧。”
陆言和瞪了大双眼。
他倒不是震惊此事的真假,而是震惊于秦烨那不动如山淡然自若的神情。
公爷一点都不在意?
莫说秦烨这样的国之重臣了,就是寻常世家议亲,若主角之一在这关头有了姬妾外室,又好巧不巧的传了出去,但凡在乎些名声的,哪个肯再结这门姻亲?
再说了,他极了解自家公爷的脾性,除了在军国大事上或许肯屈就一二,平日里又哪里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陆言和看了又看,半晌,他磕磕绊绊的道:“那您……您不生气吗?”
秦烨手里仍把玩着那盛着避毒针的锦盒,有些神思不属,反问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自己生自己的气可还行?
陆言和有些意外,却还是坚持道:“太子殿下可是正式登门提过亲的,就是寻常人家议亲也没有这样的道理。自然,他是太子,礼仪规制与旁人不同。可您……也不是寻常臣子啊。”
“若按您从前的作风,不是应该提着把剑去找太子退婚吗?然后,再广发帖子与太子殿下撇清关系,说不准,还得找找几个东宫嫡系的麻烦。”
“咱们府可不能这样让人欺负到头上!”
第29章 蒙个沙袋打晋王一顿?……
自到了行宫之后, 一直闭门不出宣称养病的太子殿下突然心血来潮要进山打猎,诸皇亲大臣都很给面子,一时之间猎场西南方的山林中往来车马络绎不绝。
唯有晋王谢恪在自己宫中跳脚。
“太子凭什么不给本王发帖子?本王出去一趟,提前一天在宫宴上说了不算, 第二日还清早跑去任明殿请!怎么, 轮到他出去了, 就连派个人来给本王说一声都欠奉!”
晋王的贴身太监许文由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一旁, 低着头并不说话。
说得像您是诚心请太子殿下出游一样, 还不是昨儿一早就兴冲冲跑去太子宫中抓人?
跑去告知陛下和皇后娘娘也就罢了, 还顺带来了个行宫一周游, 宗室中有头有脸的王爷公主, 全都通知到了。
太子那边不定有多生气呢,怎么会给您发帖子?
谢恪骂了一通觉得有些累了,径直在坐塌上坐下, 端了茶杯喝了一口, 才看向许文由:“秦烨那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堂堂定国公, 在跟人议亲的关头出了这么一回事, 半点风声都没有,他是打定主意忍了?”
许文由一直把自己当空气,这当口终于装不下去,只得赔笑道:“殿下,此事昨日才传出去,要传到定国公耳中总需要一段时间, 这就算定国公想做些什么, 也不是一时三刻之事。”
谢恪哼了一声,心中愤愤。
其实他原也不稀罕太子的帖子,他与太子失和已久, 没事跑去东宫的场子上做什么?
找不自在吗?
不过是昨日那番事情宣扬出去,整个行宫都震了三震,太子和定国公那却是安如磐石,半点动静都没有,让他极其的缺少成就感。
太子一向行事绵软温和也就罢了,定国公秦烨可不是好惹的,怎么可能任由太子打脸?
谢恪想得头疼,没好气的吩咐一声:“给本王盯死了任明殿,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报。”
许文由恭敬应了,谢恪又喝了一口茶,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开,问道:“宁寻呢?今日怎么不见人,他能不能不要老避着本王?”
许文由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谢恪的脸色,情不自禁的压低了声音:“宁……宁公子昨日收到太子殿下的帖子,如今应邀去狩猎了。”
啪!
杯盏碎裂的声音响彻整个内殿,许文由脚下迅疾见怪不怪的退开两步,避免自身被碎瓷片伤到。
谢恪毫不意外的又摔了个杯子,而后霍然起身。
“备马车,本王要去陪太子游猎。”
许文由愣在当场,只觉头皮发麻,讷讷道:“殿下,可咱们没有帖子,也未曾收到邀约……”
谢恪冷冷看他一眼,道:“本王就是要去,难道他要硬拦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