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如此,殿下也该待我亲近些,莫要厚此薄彼。”
秦烨的语调还是平的,可他却没忍住眨了眨眼睛,有些紧张的去看榻上的人。
倒把谢恒弄懵了。
他贵为太子,平素与人相处,但凡和缓一些关切两句,常常便有人感动的眼睛微润恨不得以死相报,因此每每都要收着点性子免得客气太过。更不必说,他对旁人都不怎么上心,对秦烨却是真的极看重。
如果他待秦烨都算薄,那还有谁是厚?
谢恒尚没想明白,又听眼前的人声音略低了些,说的话像从硬挤出来的一样。
“私下里,称呼爵位听着生分,”他说,“不如顾指挥使亲近。”
谢恒:“……”
他想起来了。
上次辇车行到姚郡附近,他乘队伍停下修整时出去散了会步,当着秦烨的面叫了顾明昭一声‘明昭’。
这人居然记到了今天。
谢恒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原本正襟危坐的姿势再也维持不住了。
“好好好,孤知道了,定不会厚此薄彼。”
“秦烨?秦煜之?煜之?阿烨?”
谢恒随口调笑了两句,彻底松了这口刚才提起来的气,却没瞧见,秦烨衣袍底下骤然放松的手掌。
还有悄然冒出两分绯色的耳尖。
第40章 让太医提醒殿下,凡事………
队伍又行了两日功夫, 前后已有南疆军两队人马来迎太子车驾。
这日将到南疆首府明郡,队伍稍停略做修整,谢恒坐在辇车中刚翻开南疆代总督递上来的问安折子,还没看完两行字, 就听到一叠声的禀告之声。
谢恒索性放了东西等着, 果不其然瞧见秦烨熟稔的掀了车帘进来。
不知是不是快到明郡的缘故, 这人这几日的衣着与京中又有不同, 轻袍软甲改了武将装束, 腰间悬剑仪制严明。
秦烨本就身材修长高大, 这样一做武将装束, 将太子宽敞富丽的车辇都衬出几分逼仄来。
谢恒没忍住的多看了几眼, 夸道:“煜之好气度,从前是孤没有眼福了。”
秦烨盯着太子手里那封折子的目光一顿,脑中想好的措辞啪叽没了一半。
太子夸他好气度!
这是说他这一身武将装束好看, 还是嫌他以往在棠京穿得太随意了?
秦烨一时心猿意马, 半晌才克制住自己纷飞的思绪, 正色道:“殿下, 明郡将至,那南疆代总督杨崇必然出迎。殿下还是决意不见吗?”
“不见,”谢恒懒洋洋的歪在坐塌上,目光从秦烨突然沉凝却还是有点不自然的俊朗面容上一掠而过,“有什么好见的,上次他未曾察觉道徐道晏叛逃南周之事朝中还未处置, 若是一见面他就跪下请罪, 孤可怎么办?”
南疆代总督杨崇,并非秦烨手下嫡系,但也并不是惠帝的心腹将领。
准确来说, 他是惠帝特意提拔上去恶心秦烨的。
原因也简单,这样镇守一方御敌于外的将领,真不是那么好找的。惠帝既不想用秦烨积年来提拔的心腹,更不想用太子晋王一党的将领,仓促之下,他去哪里寻摸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
于是惠帝在边陲将领中,选了个能资历够深功绩不低关键是和秦烨不怎么和睦的将领做了南疆代总督。
原计划里,惠帝打算先让杨崇撑上一段时间,等他心仪的人选刷够了功勋资历,自然会把杨崇换下来。
可杨崇就连这短短一段时日都没撑住,生生放跑了徐道晏的三万精锐……
是谢恒每每看到奏折上他的名字都会感到心痛的地步。
察觉出谢恒对杨崇溢于言表的嫌恶,秦烨也不再劝,便道:“既如此,殿下称病不见他就是。待会到了明郡,臣先送殿下到歇宿的杜若园歇息,便去赴杨崇所设接风宴。”
太子出巡下官迎候设宴是应有之礼,秦烨设想了一二杨崇知道太子第一日到明郡就称病不见他的惶急模样,不由失笑。
秦烨笑了笑,还是没忍住絮叨道:“明郡昔年是南周副都所在之地,被臣打下来之后多番清扫震慑才有片刻安宁,如今臣离了南疆已有年余,不知明郡是否安稳如昔,殿下入住杜若园,身边虽有精兵护持,还当小心才是。”
谢恒无奈。
不相熟的时候,这人沉默如金,相熟起来才知道,别扭还爱絮叨。
旁的不说前两日为了一个称呼问题非要他屏退左右,这两日又改成了跟他叨叨南疆军中的山头林立和明郡的复杂程度,简直像把他当三岁小孩。
“知道了知道了,实则孤再怎么小心也没用,明郡这样的地方,要想安安稳稳的……”
“不还得等咱们秦公爷赴宴回来护着孤吗?”
秦烨坐在太子右手边,两人原本距离不近,偏偏这些日子日夜相处更比从前熟稔不少,谢恒不甚讲究的凑近了些,几乎附在耳边。
淡淡的龙涎香味萦绕在鼻尖,秦烨半边身子都随着身侧人的呼吸径直僵住了。
想凑近,却也觉得不合时宜。
后退避让吧,又心有不甘。
秦烨强忍着半点没挪动,在车辇昏暗的光线中闭了闭眼,抑制住自己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声音有点沙哑。
“臣一定早回。”
——
杨崇着人给太子收拾出来,用于歇宿的地方,唤作杜若园。
此处原是南周和亲王的王府,被齐朝打下来后一直闲置,此番精心打理过后,却也是雕梁画栋建构宏丽,极尽奢靡富贵。
等到诸多器物安置完毕,谢恒换了身常服,照旧在屋里寻了个坐塌歪着,唤来顾明昭,打头第一句话就是:“那人可肯说了没有?”
太子入住杜若园,顾明昭忙前忙后忙得满头包,听了问话眨巴了半天眼睛,才反应过来:您问的是……周夙?”
上次行宫中诸率卫擒获的几人中,数这位身份最贵,是南周新君的亲弟弟、南周六王。当时情况紧急,顾明昭还假扮太子去套此人的话。
此番既来南疆巡视,谢恒索性吩咐将人绑了带上了。
这一路上车马劳顿,谢恒除了晕马车之外也没什么别的业余活动,除了看折子和身边的人聊天说话,偶然想起他也会召他过来聊聊天什么的。
周夙被几名侍卫带着走进鸿明阁时,屋中已点上了烛火,一身常服满脸散漫的太子正无聊到拿着剪子剪烛芯,见着他来,随口道:“坐,不必拘束。”
周夙依言坐了,望着一派闲适仿若呆在自己宫中谢恒,突然道:“这是我叔父的王府。”
虽则明郡已然被齐朝打下数年,但此地也是他从小待过的地方,这人为什么能如此坦然的告诉他不必拘束?
“哦,”谢恒点了点头,浑不在意的道,“你说你若是到了明郡就可吐口,将自己知道的南周密谍身份一一吐露,如今到了明郡了,也该是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周夙:“……”
他神色挣扎了一下,道:“若我说了,你当真会兑现诺言放我自由?”
“我虽看过部分我朝谍网密报,但时日已久且信息记得不全,未必对你有用。”
谢恒朝小太监招了招手,将已然剪好的烛火拿走,换了一盏新的,才漫不经心的道:“孤要你的性命做什么?南周新君又不在意你这个六弟,否则也不会派你遣入我朝行宫做这等掉脑袋的事情了。”
“孤纵然拿你做了人质,最多不过换些金银罢了,还不如要几个名字,你说呢?夙王爷。”
这一刀直戳心窝,周夙心头些许的歉疚之心被尽数抹去,他又沉默了一会,方才道:“我只知道这些。”
……
他说得很慢,却也信息齐全不似作伪,谢恒仔细的侧耳听着,顾明昭拿着笔一通狂记,而后将纸稿递到了谢恒面前。
“好,”谢恒点点头道,“你说的若非虚言,孤今晚派人查证后便放了你。”
他这些日子看了不少南疆密报,此时再一看周夙所说之言,许多东西立时有所印证,只片刻间心下已有计较。
谢恒沉吟间摆了摆手,示意侍卫将周夙带下去,周夙跟着侍卫走了两步,却终究住了脚步。
“你这些日子待我不薄,更是重诺之人。”他说。
周夙望着灯影下谢恒皎如明月般的侧颜,手掌攥紧。
“我朝密谍司筹谋数年,其实只想两件事。其一,若能对秦烨诱以重利让其为我所用,则此间形势顷刻逆转。”
“其二,若不能为我所用,则以离间之法使南疆军与你齐朝朝廷失和,无论是你齐朝皇帝一道圣旨斩了秦烨,还是秦烨掀了反旗自立门户,于我南周都是大利。”
“这两件事其中关要,无非离间而已,从前也不过杀几个你齐朝皇帝派来的文官,给秦烨上上眼药而已。今时今日不同,你既然来了,还有什么比杀了齐朝太子更有用的离间之法?”
“杀了你,秦烨不反也得反。”
“别太小看我南周密谍司。”
他一字一句说得艰难,最后脚下竟然踉跄了一下,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谢恒神色未变,甚至连拿着剪子的手都格外稳,不起一丝波澜。
他轻声道:“多谢提醒。”
等周夙走得远了,坐在案前整理周夙供词的顾明昭长身而起,皱眉道:“他说的也有道理,这园中前后护卫不足三千,大部分人马留在城外,也不是很保险。”
“就是因为有道理,才显得无用,南周想刺杀孤是多正常的一件事,被他说得七拐八绕,宛若金玉良言一样特意提醒。”
谢恒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剪刀,道:“临走不忘变着法的提醒一声,南周有多忌惮煜之。这人在南疆这么些年,也不知招了多少仇恨,是个人都想着给他使绊子。”
顾明昭顿了一下,被那句‘煜之’震了个七荤八素,他望着太子恍如未觉的表情,扬了扬手里薄薄的两张纸,问道:“那这个,咱们还当真吗?”
——
杨崇所设接风之宴,原是为太子所设,太子称病未至,他心下不免惴惴,但席间所邀之人均是南疆宿将,见了秦烨来都很欢喜,是以这一场宴会也能算得上尽欢而散。
秦烨从宴会之所出来,婉拒了几个旧部再去喝酒的邀约,回到杜若园时,天色已晚。
他在园外下了马,任由初春的风吹散了一身酒气,这才问明了太子住所,由随行而来的小太监引路前去。
临到太子住的疏影阁前,秦烨突然蹙起了眉头。
此时已逾子时,不远处的那处院落却是灯火通明。
他来这一趟原也没想进门,只是想看一眼太子居所周围的布防情况。毕竟太子本就体弱,这些时日又多有劳顿,一向歇得很早,少有这般时辰还未曾歇息的时候。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秦烨心头一紧,脚步加快,却在门前被拦住了。
那是个面容相熟却不知道名姓的小太监,笑容很客气的道:“定国公有礼,今日殿下只怕不大方便见您,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秦烨依言止住脚步,偏了偏头,耳尖微动。
如此近的距离,他已然可以听到一些院中情形。
有丝竹管弦,也有盈盈笑语。
“是谁?”他听见自己哑得厉害的声音。
这种问询太子私事的情况,原是不该有的。但秦烨这几月来得勤,东宫贴身伺候的人都知道太子很看重定国公,那小太监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附近情形,确认无人后才低低出声。
“是城中几个乐馆的清倌人,殿下在棠京时便久闻其名,今日问起,顾指挥使就着人请了回来。”
秦烨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想必难看得很。
也幸好,院内虽是灯火通明,院外却只有几个孤零零的灯笼,那烛光微弱,一片黑暗间看不清面容。
否则那小太监可能都已经被吓跑了。
“如此,我就不搅扰殿下了。”
他一句话说完,想回身往自己房中走,却又硬生生的住了脚。
“殿下身子弱,你去请个太医来,”秦烨面容沉静,努力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让太医提醒殿下,凡事……”
“莫要过度。”
第41章 管天管地管太子听小曲。……
秦烨独自一人回了自己的屋子。
好不容易回了南疆, 陆言和去和南疆军几个将领饮酒未回,屋里只有几个从定国公府带来的小厮。
秦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挥手屏退了下人,几道气劲灭了屋内烛火, 自己躺在床榻之上, 闭目安寝。
他自幼习武常在军中, 休憩寝卧的习惯调得极好, 平日里躺在床上只需数息数下, 便可沉沉睡去。
但今日横竖睡不着。
别说数息了, 秦烨只要一闭上眼睛, 眼前就浮现出那个人来。
锦绣富贵里养出来的雍容雅致, 举手投足的风流清贵,望着人时,眉眼中似有熠熠光辉, 让人多看一眼, 都以为是攀折。
偏偏, 那样身材单薄仿若经不起半点风雨的人, 还会懒洋洋的歪在榻上,用信手捻住的一枚闲子,护住他。
秦烨一度强行说服自己,他是分不清情丨爱与忠诚的关系。
因为太子诚心待他,因为太子生得俊美绝伦又生性高洁,比之棠京城中御座上的那位高出太多太多, 所以他心甘情愿的拜倒于下, 交付一世忠诚。
可今时今日他才彻底想明白,哪家的忠臣能每日琢磨着太子的床榻上有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