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言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天知道,他家一向对着惠帝都不怎么恭敬的公爷再听清楚是太子的脚步声后就慌了。
秦烨先是环视了一下周围,看着遍地乱七八糟的文书皱眉问他:“殿下若见了这般情状,会不会觉得我不太爱洁?”
陆言和一句“应当无碍”还卡在嗓子里,就听秦烨又道:“平素我听见殿下来此都会出迎,若今日不出去,会不会太过惹眼?”
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公爷怎么就患得患失起来了!
陆言和眼睁睁看着自家公爷脱了外袍披在身上,然后还歪在榻上时还仔细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显露出来的侧颜弧度好看。
而他,只能在听着太子脚步渐近时,任劳任怨的收拾起一室狼藉。
自然,他也可以耍个小性子,让太子看看闻名天下的定国公忙起来时有多不讲究,但只怕太子前脚走了,公爷又要跟他来一场“指点武功”。
这就不太好了。
谢恒听了陆言和的话,心头闪过一个念头。
秦烨这样高的武功,真的会任由一个人近到他十步以内还毫无察觉?
谢恒犹豫了一下,没想好要不要出声,就见靠在坐塌上恍如睡着的人似乎是察觉到视线的注视吗,终于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望了过来。
“殿下?”秦烨惊讶道。
谢恒对上秦烨漆黑如墨的眼瞳,轻易的就瞧见了那眼底的血丝,愣了一下。
他知道这人近日一改入京后懈怠的性子,也知道这人左右忙的都是陪他同去南疆之事,此时亲眼见到秦烨为自己操劳至此,心头还是涌现出一抹歉疚。
难道是真的太累了所以才察觉不到?
谢恒抛下心头那点犹疑,歉然道:“是孤的不是,搅扰定国公了。”
“不搅扰。”秦烨想也没想,飞快的道。
这话接的又快又急,太子不出意外的挑了挑眉,秦烨连忙找补道:“临近出行,臣为了钓出那下毒之人才不住在府中。这宅院里人丁少,平日里也寂寞,殿下多来才好,并不搅扰。”
……
屋外,刚刚和顾明昭一起往外走的陆言和一声笑险些憋不住,咳了一声,终于在合上两扇门后低低笑了一声。
顾明昭不明所以,问他:“你笑什么?”
陆言和笑得抖肩,却也不肯说,只道:“没什么,就觉得……”
“我家公爷无论做什么行当,都很像,还很认真。”
——
云良楼。
一楼大堂中,秦烁孤身一人喝着酒,已然醉得有些厉害。
此处是棠京最负盛名的酒楼,一席之价不下百金,以秦烁区区四品散官的俸禄,原是支应不起的。
只是若心中愁苦,些许银钱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秦烁心里清楚,这次他若抓不到太子巡幸南疆的机会,只怕这辈子也只能呆在这个小小虎威将军的位置上,不得寸进。
原因很简单,他并无惊世之才,而秦家的根基就在南疆。
人人皆说定国公秦烨十四岁从军,首次独自领兵就击得南周大溃,镇守南疆十年拓土开疆立下赫赫战功,世皆敬仰。
可有几个人记得,秦烨之前,武宁侯秦家虽算不上南疆军中的魁首,却也是经营数代根基深厚?
先武宁侯嫌弃自己儿子本事不济行事荒唐,将手中人脉部卒径直传给了孙子,也断绝了他秦烁升官进爵、立功斩敌的机会!
只要秦烨仍在南疆总督的位子上待着,秦家关系人脉,哪一点轮得到他来使用?
秦烁闷闷的喝下一口酒,脑中臆想着秦烨突然暴毙的可能性,就见一个小厮服饰的人目标准确的朝他走来,躬了躬身子。
“秦大人,独饮寂寥,我家大人请您过去一叙。”
秦烁朦胧着双眼看那小厮,没什么兴致的问:“你家大人是谁?”
“殿前司指挥使,宋迁宋大人。”
第39章 殿下也该待我亲近些。……
宋迁?
秦烁喝了不少酒脑子颇有点昏沉, 好一会儿才将这个名字对上号。
殿前司指挥使,皇帝一时兴起收下的义子,跟太子和晋王都不大对付。
且前些日子宋迁在行宫里不知因什么事情吃了挂落,连回宫布防的权限都落给了副指挥使苏禾荣, 眼瞅着在朝中已是不太风光。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宋迁到底在惠帝身边呆了多年, 也不是他能得罪的起的。
而且, 宋迁跟他那亲弟弟秦烨不和的事也算朝□□认的事实,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念及此, 秦烁几乎是没怎么犹豫的, 就跟着那小厮上了三楼雅间。
雅间内陈设精巧, 却并无歌舞美人,只有一桌上好的席面并上宋迁本人。
一向在棠京城中有着铁面阎王的宋迁今日态度十分温和,甚至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秦烁本就喝了不少酒且心中郁郁, 被人别有用心的再劝上几杯, 也是心防渐开。
酒过三巡, 宋迁放下手中杯盏,状似无意的道:“前几日偶然听闻,秦兄曾去过一次东宫,还蒙太子殿下召见,想来是向殿下提出想要随行南疆了?不知殿下答允了没有?”
秦烁往口中灌酒的动作就是一顿,抬了抬他那已然通红朦胧的眼, 讷讷问道:“宋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宋迁心说, 这很难猜吗?凭你那样的微末官职想和太子有交集,也就只有这点子事了。
“宫中待久了,有些事也不难知道, ”宋迁笑了笑,讳莫如深的道,“就不知殿下允诺了没有?”
秦烁摇摇头,道:“殿下说此去南疆的人选大多已然定下,再要更迭增添很是麻烦。”
“这都是托词,”宋迁道,“秦兄原就不是东宫近臣,如今想走太子殿下这条路,岂是三两句话就能获取信任的。”
这话说得戳人心窝,秦烁的神色立时便有些萧索,又喝了一盏酒,才道:“我知道,我素来本事不济在军中又无关系人脉,哪里能入太子殿下的眼?只不过机会近在眼前,斗胆一试罢了。”
“秦兄,既要争取,那就不能只是动动嘴,要有实际行动才是。山寨土匪入伙都有投名状,何况是东宫这样的地方?”
秦烁打了个酒嗝,望着在他视线中越发瞧不清晰的宋迁,糊涂道:“宋大人的意思?”
“秦兄不能一展抱负,多半是因为令弟在南疆声威赫赫,他既与你兄弟失和,又恐陛下猜忌兄弟二人同在兄长掌权,势必不会提拔秦兄在南疆军中领兵。这么说来,只要令弟在军中一日,秦兄想来就无出头之日。”
“可太子殿下难道就喜欢令弟在军中掌权吗?前日那宫女之事早已传遍棠京,婚约既退两人失和,令弟还因为太子即将出巡南疆,不惜犯了陛下忌讳也要上奏同行,忌惮太子之心何其明显?”
“秦兄,若要得太子青眼,总该做点什么于太子有益处的事情吧。”
夜色如水,雅间中宁和雅致,可偏偏宋迁这一字一句声音轻缓的说来,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阴诡气息。
秦烁一时不语,沉吟许久才道:“我能做什么?还望宋大人指教。”
宋迁欣然一笑,起身附耳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吓得秦烁满身酒气都醒了三分。
“这可是抄家灭族之罪!我若真怎么做了,岂非自掘坟墓?”
雅间内烛火摇曳,秦烁悄然咽了口唾沫,试图用声量掩盖掉自己一时的心动。
秦烁的声音大了些,宋迁唯恐外间伺候的人听到,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语调依旧低沉。
“咱们这位陛下,素来是和缓的性子,只瞧见当年先太子薨后母族赵家仍旧屹立朝堂一事便可知晓。太大的动静,陛下不喜欢。”
“便是令弟真有什么弥天大罪,瞧着他在军中的威望和旧部的份上,也定是私下处置不牵累家族,何况秦兄若有首告之功,再有太子相护,怎么就不能加官进爵了?”
——
冬雪化尽,春寒料峭之时,筹备了许久的太子巡幸南疆的队伍终于启程。
在谢恒的想象中,不管南疆边上的明郡、黎城中有多少明枪暗箭,至少南下的这一路应当是轻松愉快的。
两万军中精锐加上东宫卫队,沿路官员奉旨迎候,也终于免于宫中的繁文缛节和繁重公务,岂能有不轻松的道理?
没想到,刚出了棠京城三百里,脱离了京都外修得宽敞整齐的官道,他就被马车颠了个七荤八素。
谢恒生性好强,又想着若以一己之身拖慢队伍行程,前后不知要耽搁多少时日,只怕棠京城中又要生些事端,因此并不叫苦,只每日让随行太医煎些汤药服下,权做缓和。
这日已快至南疆边城,谢恒刚一下了辇车,便快步进了歇宿所用的当地富绅宅院。房门一关,他就歪在临时放置好的软塌上不动弹了。
云昼只慢了两步进来,见状皱眉道:“殿下可还要宣太医瞧瞧?”
谢恒摆了摆手,刚要说话,就有内监来禀告:“殿下,定国公来问安。”
秦烨踏入卧寝之时,已有宫人四下洒扫,有不相熟的小太监端来热水,云昼正愁眉苦脸的给太子擦去脸上风尘。
他抬头朝太子望去,只觉心头一颤。
这一路前后不过两月功夫,太子早前数月精心调养的成果只怕是废了,原本合身的冕服都空荡了一截,俊美风流的面容上难得的显出几分孱弱来。
似是见着他来,太子总不好再躺着,于是侧目示意了云昼一眼,云昼连忙去扶。
秦烨抿了抿唇,大步上前帮着扶了太子起来,自己也在小太监搬来的软凳上落了座。
“殿下一路疲惫,如今已左不过还有两三日脚程便到明郡,咱们大可以走得慢些,左右让那代总督杨崇提前来接就是。”
秦烨扶人时不经意间触碰到了眼前人的手腕,只在一片细腻中觉出点比自己低出不少的温度来,心下抽的有些紧。
谢恒揉了揉眉心,不在意的道:“都走了两个月了,也不在意这两三日的,照旧吧。”
秦烨就更不好受了。
他一向自以为生性倔强不爱受人管束,可真要与眼前这人同行了这一路才知道,这人比他主意还大。
明明身子撑不住,却也不肯要别人来迁就他,白天在车辇上颠了个七荤八素,晚上喝了汤药还要爬起来看折子,浑似一天不看诸率卫递上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书,天就会塌了一样。
他眼睁睁看着这人一点点瘦了下去,眼瞧着就快比头一次递婚书时还消瘦了。
秦烨想了想,还是道:“臣家中祖传有一门内功修行之法,这十数日间臣改了几处,将其刚猛难修之处删去,若能坚持修习,想来能助体弱之人强身健体。”
谢恒靠在榻上愣了愣神。
他知道书里曾写秦烨武功天下无双,也知道书中是存在所谓内力轻功这一档子事的。
但在他的观念中,这种武功高手的形成,要不是从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是坠落悬崖偶得秘籍。
练内功?谢恒想都没想过。
回过神来的谢恒有些动心,却还是笑着摇摇头:“既是家传功法,想必珍稀难得,如何传授也有讲究。孤不过路途颠簸才致如此,就不劳定国公费心了。”
秦烨眉头皱起,望着太子如秋水般的湛然双眸,心下惴惴。
这人实在太聪明了。
能拖到如今才提及此事,一来的确是他要修改心法中便于太子修行的几处关要,二来也是心下踌躇。
无他,祖训有言,这门内功非秦氏嫡系不可传。
自然,规矩也是人定的,他如今是秦家族长,若说族长夫人是秦氏嫡系,那倒也无可厚非。
至于还没过门的族长夫人……
秦烨咳了一声,避开谢恒的目光,一板一眼的十分正经的道:“虽有祖训传功时要谨慎为之,但献给君上,并不失礼,殿下勿忧。”
“不过……”他话锋一转,“殿下若觉得此物珍稀,不妨拿东西来换。”
见秦烨说的正经,谢恒倒轻松了些。
他也是不肯轻易欠人的性子,虽则之前护了秦烨不少,但秦烨也许诺了要为他效力,如今还要拿别人的家传功法,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这容易,孤私库中的宝物,定国公若看上了什么,只管拿去。顾明昭那就有一份单子,待会让他送去你屋里。”
却见秦烨眸色暗了暗。
“臣不要这个,”他道,“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谢恒眨了眨眼,然后望着身侧人微暗的眸光,摆了摆手,屋中其他人立时退的干干净净。
满室静谧,谢恒撑了一下坐直了起来,正襟危坐的敬待下文。
他面上一派淡然,实则瞧着秦烨沉着平静到有点过分的神色,心下也开始乱起来。
都知道定国公秦烨在南疆经营多年,亲信旧部泰半都在南疆地界,难道是这么些年里当真有一二心腹和南周有所勾连,事到临头瞒不住了要求他帮着周全?
如此费心,连家传内功都祭了出来,想是关系不浅……
谢恒心绪翻飞,却听秦烨道。
“臣已将府中泰半消息门路交给殿下,此番也陪着殿下到了南疆,如此,可能算得上是殿下亲信之人?”
秦烨语气平平的不带什么情绪,然而,谢恒看不见的地方,长袍广袖掩盖之下,他的手掌都抓紧了。
谢恒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点头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