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仔细分辨的话,还能听出他发颤的,走了调的尾音。
长安当他是紧张了,十分宽容地拍拍他的脑袋以示安抚。
当天,喜乐便被留了下来,由长安带着跟在庄清月身边学着伺候。
傍晚,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王府里也点起了灯笼烛火。
萧凌风不在,庄清月也不好意思真的住在人家的卧房里,于是招呼着长安喜乐出了主院。
长安打着伞,喜乐提着一个小巧的灯笼,三人吱呀吱呀地踩着积雪,去了庄易知的院子。
庄易知虽然住的是昨儿个刚紧急收拾出来的偏院,但收拾的已经算是十分宜居了——靖北王府意义上的,不漏风雪有床有被的宜居。
晚膳摆在了庄易知的屋子里,长安照例带着喜乐退到屋外候着,并不打扰父子二人用膳。
“庄叔。”
庄清月看了一眼门外,确保不会被长安喜乐听见后,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样,有人联络您吗?”
庄易知点点头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递给他。
“阿古木的人已经混进靖北军了。他说前两天莽撞冒犯了公子,自己领了任务亲自去了。”庄易知说,“不过他们才刚收编,需得从雁山校场训练完了,才能有机会轮换到驻地大营。”
意料之中的事。
庄清月点点头,心里有些后悔没早些往靖北军里多塞点人,以至于现在想有点动作,都还得从头开始。
庄易知接着道:“庞将军在靖北军蛰伏了六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我已经叮嘱了阿古木,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好,我知道了。”庄清月亲手盛了一碗汤,递到他面前,“辛苦了,庄叔。”
庄易知诚惶诚恐地起身双手接过:“公子言重了,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说完阿古木的事,庄易知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出了心中疑惑:“公子,喜乐那孩子,您从哪儿找来的?”
“怎么样?您也觉得像是吗?”庄清月偏头笑了笑,“萧凌风说给我再找个小厮伺候,牙行管事送他来的。”
庄易知皱紧了眉头:“试探过了吗?有无可能是萧凌风的陷阱?”
“纯属巧合的可能性有七成。”
庄清月笑容扩大了些:“我已经试探过了,他会说汉话,但说得不大利索,有口音。肩膀后面有疤痕,应当是烙了图腾又洗去才留下的。”
听庄清月这么笃定,庄易知紧绷的神色这才舒展开来。
他看了看门外的方向,感慨道:“随便捡个小娃娃竟然是流落大景朝的异族王子,公子您这是走了什么运哟!”
用过晚膳后,庄清月留在他“父亲”院子里。
父子二人在廊下一边烤火赏雪一边闲谈。长安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个小火炉,在旁边替他二人温酒,喜乐蹲在他旁边,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庄易知看了一眼身旁的长安,忽然问:“听说王爷出府了?这雪下得这样大,王爷冒雪进山,实乃高义!”
长安停了手里的动作,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风雪,愁眉苦脸道:“唉!王爷哪次不是身先士卒呢,自己是去当英雄了,苦了小的们这些做奴才的,天天提心吊胆担心他的安危呢!”
话虽然是埋怨的话,话里透露出来的却满满的都是对萧凌风的亲近崇拜。
说到这里,长安忽然又高兴起来:“不过咱们王爷勇武不凡战无不胜,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儿!”
他乐呵呵道:“咱们王爷可是战神呢!”
然而长安不知道的是,他口中的战神王爷,此刻正面临着十分棘手的处境。
第九章
按照萧凌风的吩咐,三百个大头兵分好了队伍各自分头出发。萧凌风则亲自带着萧七和其余几人往雁山去了。
雁山峰回路险,极不好走,但因为山中盛产奇珍异兽,因此来来往往的采药人和猎户并不少见。
甚至久而久之,这些药农猎户就在雁山山脚下定居,还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
而这村子,也是距离朔阳城最远,地理情况也最复杂的那一个。
一行十来人顶着风雪,跋涉了大半日,终于到了雁山脚下。
山里的雪比朔阳城里下的大多了。萧凌风眯着眼睛,抬头往山上看去,苍青色的松柏树木上已经盛满了厚厚的雪,树木枝干早已被压得摇摇欲坠。
刺骨冷冽的西北风一吹,鹅毛般的雪片便打着旋儿扑过来,糊在脸上时几乎瞬间就让人迷了视线,连眼前情形也看不大清楚了。
众人找了个稍微背风的地方暂时歇脚,萧七拿出了地图。
看了两眼地图,萧七仔细辨认了方向,随后向萧凌风汇报:“王爷,这雁山地形奇特,村子建在山窝里,咱们得先到半山腰,再从这个拗口处下去。”
他简单估算了进山的路程,看看了看因为下雪而显得格外阴沉的天色,又道:“天快黑了,咱们脚程若再快些,便能在天黑前到达那边的山坳。”
眼前的道路已经被积雪完全覆盖,几乎要让人看不清楚山道的本来面目了,此时若不快点赶路,到了晚上就会更加危险。
萧凌风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几个士兵,见大家精神头儿还不错,于是一声令下:“好,现在就抓紧时辰出发,天黑前抵达山坳,找个能扎营休息的地方。”
他偏头叮嘱身后属下,语气严肃:“注意脚下,跟紧了别掉队。”
众人齐齐应是。
萧凌风当即转身一马当先,带着这几个士兵深一脚浅一脚地,贴着山壁往山坳的方向赶路。
下大雪的天气,没有人会在外面胡乱晃荡,动物也多数在冬眠,山道上别说人的脚印了,连半个动物的爪印都没有。
于是脚下的积雪干净蓬松,放眼望去,用肉眼很难判断出积雪覆盖之下,是实地还是草笼,又或者干脆是个雪窝子。
还好萧凌风早有预料,一早就让大家砍了长长的树木枝干,充当探路的手杖以免行走时踩空摔伤。
众人手里紧紧握着树枝手杖,沉默而又整肃地跟在萧凌风二人身后,埋头赶路。
山道上安静极了,除了呼啦作响的西北风,就只能听到脚步踩在雪地上时那种咯吱咯吱的声音。
萧七跟在他家王爷身后,手里拿着根快要与他人一样长的树杈子,一边老老实实地往身前的雪地里戳着,一边开口打破了沉默。
“王爷……”他小声问,“这村子在背风的山窝窝里,看着还挺暖和的,村民们应该不至于太过受冻吧?”
萧凌风闻言抬头,又看了一眼村落所在的方向,忽然身形一顿。
几句碎片般的词句在他脑海里浮现,霎时间与眼前的画面联系了起来——
“大雪七日后,雁山雪崩,雪浪翻涌轰然而下,雁山村村民无一幸免。”
萧凌风一颗心猛然提起,他咬了咬牙,脚步陡然加快。
“山窝子不当风的地方,确实没有山外面这么冷。但倘若这雪一直不停,等雪堆得多了受不住了,稍有不慎就是雪崩。”
他语速很快,头也不回地沉声回答了萧七。
萧七刚提了口气追上去,就听见了“雪崩”这两个字,轻功卓绝的他差点因为心惊而当场崴脚。
他喘了口气举目远眺,看向远处山坳的方向,瞳孔骤然一缩。
假如真的雪崩了,雁山整山的雪垮下来,就正正好能将那山窝子埋得严严实实。
山坳里那个看起来挡风又暖和的地方,此刻叫他看来,只会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天哪……”他回过神,紧赶两步追在萧凌风身后,失声问道“王爷,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萧凌风眉目间染上一层忧色:“再过两日才是真正的暴风雪。若他们没有储备足够的食物柴禾,没有避难的地方,那就只有让他们暂时撤离了。”
实在是这雪来得太早太反常了,萧凌风在心里长叹一声,低声道:“希望此去还来得及吧。”
必须要来得及才行。
萧七闻言立马回身,看向差点被他二人甩在身后的那几个士兵,催促道:“兄弟们,得快些了,咱们得抓紧时间。”
说完,他重新提步,率先加快了速度。
先前说过,山道上积雪蓬松,把路面掩盖得严严实实,让人很难看清路况。
此时萧七一提速,后面的兵士们不由地也有些着急,步子便慌乱起来了。
只听一声惊呼,萧凌风回头一看,就见一个大头兵脚下踩空直接摔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那士兵身边的人根本来不及拉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胡乱挥舞了几下手臂,随即消失在眼前。
一声沉重的闷响从下面传来,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离他最近那人上前两步趴下,朝着下面喊道:“喂,王齐,你还好吗,还活着吗?”
话刚说完,萧七也大步走了回来。他轻轻踹了踹那人的腿,沉着脸提醒道:“别瞎喊,小心雪崩!”
虽然萧七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因为常年跟在萧凌风身边,也学到了几分唬人的气势,冷着脸的时候还真能喝得住人。
士兵们被他沉声一训,立马噤声,不敢再高声多说哪怕一句话。
正在此时,王齐的声音从山崖下传了回来,带着空洞的回响:“回禀王爷,属下还好!属下栽进了一个雪窝,没受什么伤!”
王齐的声音带着兴奋,他大喊道:“王爷!这下面有个山洞,好像……”
萧七双眼一黑。
才跟上面的人说了不要大喊大叫,下面这个倒霉蛋就开始扯着嗓子瞎喊,这叫什么事儿呢!
正想着,山崖下的王齐话音停顿一瞬,又接着开口了,这回没有扯着嗓子乱喊,语气里反而带着几分迟疑:“王爷,这里好像……有人活动的痕迹,看着有点蹊跷。”
萧凌风想了想,吩咐道:“下去看看。”
就算下面没有蹊跷,也得去把人救上来。
不多时,顺着王齐掉下去的那个缺口,便有人找到了一条被雪掩埋的陡峭山道。于是萧凌风一扬手,众人便改道纷纷下了山崖。
顺着王齐摔下来时滚出的痕迹和查探时留下的脚印,众人在一处隐蔽的洞口前找到了王齐。
王齐上前向萧凌风禀告:“王爷,就是这里了。”
萧凌风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洞口有一块天然的巨石遮挡着,巨石上原本爬满了藤蔓,远远看着与藤萝遍布的山壁并没有什么区别。
若不是王齐摔下来时角度奇异,若不是现如今厚重的积雪将藤蔓草笼打得焉了,这洞口恐怕真的很难被他们发现。
王齐方才已经往里探寻过几步路,此时在萧凌风的示意下,吹燃了火折子打头带路。
洞内石壁上果然有人活动的痕迹。萧凌风看了看山壁上的痕迹,没太看明白是什么内容,但隐隐约约又觉得,那些用石头划写出来的东西,像是某种暗号。
众人自觉屏息凝神,放轻了脚步顺着洞内的地道往深处前行。
一刻钟后,这地道忽然开始收紧,众人眼前出现了一个仅能容许一人通过的狭小通道。
王齐回头看着萧凌风。
萧凌风想了想,上前拨开王齐,自己率先躬身穿过这狭小的洞口。
这些人里他的身手最好,在不确定对面是什么情况时,由他当先最为保险。
穿过洞口,眼前豁然开朗。没想到穿过那狭小通道后,竟然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萧凌风一抬头,将眼前这几乎能有半个宫殿大小的石洞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回头低声道:“进来吧。”
众人听令,一个接着一个弯腰穿过那狭窄的通道走了进来。
比起外面的冰天雪地,洞里简直能算得上是暖意融融了。仔细一听,甚至还能听到泠泠水声。
众人循声望去,这才恍然发觉,一条尺宽的温热溪流从石洞内穿行而过,汩汩流动着汇入前方不远处的泉池,蒸腾出一片氤氲的水汽。
这洞里竟还藏着一处天然温泉!
洞外太冷,此时见着前方热气腾腾的温泉池子,众人一时间都有些蠢蠢欲动,但战场历练出来的警觉性还是占了上风。
不用萧凌风吩咐,众人早在穿过洞口进来后,就已经自发三两人结对,握着腰间的长刀,互成拱卫之势,神情戒备。
萧七看着眼前宽敞开阔的石洞,回想起一路走来所花的时间,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按照他们的脚程,此时的他们已经快要横穿雁山,走到雁山的腹地了。
然而方才众人精神紧绷着,只顾着注意四周情况闷头往前,竟都没察觉到异常。
山洞里的水声还在响着,萧七回想着雁山附近的山水走势,心里越发笃定,顺着水流过去,在雁山的另一边,这山洞一定还有别的出口!
雁山的另一边是哪里?
是他们靖北军的大敌西沙十二盟。
萧七握紧了刀,慢慢挪动着步子走到萧凌风身边,沉着脸喊了一声:“王爷。”
萧凌风脸色同样难看。
怪不得,怪不得西北大雪时,明明雁山已经大雪封山了,西沙十二盟的兵马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靖北军的边防线,突然出现在雁山脚下,对朔阳城搞了个奇兵突袭。
怪不得!
他抬眼看向墙壁上的痕迹,猜想会不会这个山洞,根本就是西沙的蛮子自己开出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