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各位俱是人精,立刻理解了李侍郎言外之意,当下便岔开话题聊起了别的;花白胡子的大臣虽然目中全是惋惜,但也没再起这话头。
说话间,通传的宫人已走到了众人面前,笑道:“圣上请各位中书大人们进去说话。”
李侍郎平日不是婆妈之人,但看着自己这个惹眼的外甥,仍旧多叮嘱了几句,叫他早些回家,这才跟在人群后向殿内去了。
傅宁目送舅舅离开,沿着来路向宫外走去,心内却暗自想着,等回到家,要好好了解一下京城的人际关系才是。
走了许久,宫门才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客气地和打灯的宫人道了谢,傅宁刚走出门外,只听得外边一叠声“出来了!”,紧接着一个面熟的小厮便迎了过来,笑道:“傅公子,这边请。”
是荀弈身边的人。
傅宁权衡了一下,便跟着那小厮走了过去。
门口等着的人见他过来,连忙撩开了车帘。靠在小桌上的荀弈抬起眼,盯着他上了车坐稳,这才问道:“怎么这么晚?”
傅宁随口敷衍:“有事情耽误了。”
荀弈不置可否,只将桌上的点心向他那边推了推:“先垫一垫,到你舅舅府上还得点时间,别饿坏了。”
傅宁看着盘中精致的小点心,脑内忽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个念头:莫非今日下午那一枕头,把荀弈的脑子打坏了?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像一个正常人。
他低着头,傅宁看不见他表情,瞧他一直盯着那点心,便冷哼了一声:“没下毒,不害你,放心吃吧。”
傅宁回过神来,看着荀弈脸上冷淡的模样,忽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打坏,还是这样幼稚。
他伸手拿起一块点心,主动挑了个话题:“今夜月色不错,明明还没到十五,就这么亮了。”
“嗯,星星也不错。”荀弈回答的十分认真。
傅宁:“确实。”
一阵静默,相顾无言。
傅宁闭了闭眼,正要再找个话题,荀弈却忽然开口了:“中书大臣们脸上的褶子好看吗?”
傅宁笑了一声:“世子人在车里,耳朵倒是挺灵敏的。”
荀弈无动于衷,接着道:“刚才那群人里头有个顶烦人的老头,总爱到处攀亲戚,他烦你了没有?”
傅宁回忆了一下:“你说的是那个一个花白胡子、身材中等的人?那是挺——热情的。”
荀弈见他说的含蓄,便直接挑明了问:“他说让你家去做客了吗?”
傅宁摇头:“我和那位大人的关系,应当还没有近到这一步。”
荀弈冷笑:“这是你觉得,人家见到你这么个千里迢迢来京的才俊,巴不得贴到你身上呢。”
他靠着身后的软垫,慢悠悠道:“这老头是你舅舅同职的中书侍郎,姓郭,家里五个女儿,成天上蹿下跳,想着给他女儿找个好去处呢。”
傅宁哑然:“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关系。”京城里达官贵人众多,以缔结姻亲来维系关系的不在少数,郭侍郎家这么多女儿,自然是想找好的人家结缘才是,但......
他下意识问出了口:“但我此刻又没有功名在身,我爹娘还远在月州,他怎么会找我?”
荀弈沉默了一会:“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呢?”
傅宁:......
这事儿是他的知识盲区,他是真的不懂。
他之前在月州,虽然跟着他爹学了些为人处世,但官场上的东西,他涉猎并不多,只能试着想了想:“因为我外祖曾做过太傅?”
怎么想也就只有这个可能了。
荀弈看着他苦恼的表情不似作假,悠悠叹了口气:“怪不得李侍郎如此担心你,看来你是真的不懂。”
直到下了车走进侍郎府,傅宁的脑海中仍旧回荡着荀弈方才说的话。
“他想要的可不是你亲族的关系,而是你傅宁的未来。”
?
下一章终于要开始上学了,可喜可贺。?
第9章 -琐事
李夫人见外甥出去一日未归,正急得和什么似的,听得下人说傅宁回来,连忙迎了出去:“子玉,你可算回来了。”
傅宁挥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笑道:“我不过出去玩了一天,舅母就这样担心,当初静姝上学时,您怕是一天要跑了八回学子街吧?”
李静姝原本好好地跟在母亲身边,闻言笑嘻嘻道:“我明日上学时,就跟你坐一辆车去,也叫学里的姐妹们羡慕一番。”
李夫人被他两个插科打诨,也忘了生气,笑骂道:“你哥哥是男子,怎么能到女学门口去,净胡说!”
本朝政治开明,男子与女子均可以上学,只不过因着避嫌的缘故,不能同校罢了。寻常州县里,男学与女学的距离恨不得隔上十万八千里,但这里是京城,自然是与地方不同的。
京城里的学府众多,仅男子读书的学府便有国子学、太学、四门、书学、算学等,再加上女子读书的雅苑,统一由国子监管理。
国子监人手有限,为了方便管理,自先帝时起便将男女学府都迁到了一处,男学在北,女学在南,中间一条学子街隔开,权作避嫌用。
平日里,女子上学可以直接从学子街进入雅苑,但男子必须从北侧绕行,只能从正门进,傅宁身为男子,自然是不能走学子街的。
李静姝却不依:“怎么不能去,嫣儿今年入学的时候,便是她哥哥送去的,我哥凭什么不能送我去?”
傅宁轻笑:“我自己去确实去不得,送妹妹的话,应该也是可以的。”
李夫人无奈地瞧着他:“子玉,你也跟着她胡闹。”
傅宁见她眉间忧色淡去,和李静姝交换了个眼神,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哄得李夫人眉开眼笑,再也想不起什么担惊受怕了。
等到李侍郎回来,一家人热热闹闹吃过晚饭,李静姝便扶着李夫人回去休息了——她担忧了一日,如今心里大石落地,便不想再劳神了。
见妻子离开,李侍郎便道:“子玉,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傅宁应了一声:“舅舅是要问我今日进宫的事情吗?”
“是,也不是。”
李侍郎看了看天色:“罢了,在这里说也是一样,你今日进宫,是不是和那个平王世子一起去的?”
傅宁点点头,将早上的事情说了一遍,有些费解:“舅舅,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李侍郎面色有些古怪:“圣上和我说,他想和你交朋友。”
彼时在勤政殿,和李侍郎年龄相仿的圣上笑容满面,先是夸了傅宁一通,然后说了平王世子想和自家外甥做朋友,希望他好好养育他家外甥,将来为国效力云云。
总之,情景十分诡异。
傅宁眉头一挑,有些稀奇:“圣上真是,十分贴心。”
前朝史书都道皇家感情凉薄,但由此看来,这条规则似乎不适用于本朝。
李侍郎深深看了他一眼:“平王被太后视若己出,荀弈便也被视为亲孙子,皇上仁孝,自然会对他多几分照拂。”
傅宁虽然觉得李侍郎的语气有一丝怪异,但有些事情,知道的多了并不好,便没有细细追问,只记下了该知道的事情。
李侍郎点点头,却没有再说到荀弈的事情,只和他说了些郭侍郎的事情,又叮嘱他谨言慎行。
傅宁一一应下,又捡着不明白的事情问了许多,舅甥两个又说了许久,直到李静姝打着哈欠来催人睡觉,这才各自回去了。
*
次日清晨。
傅宁在一阵浓郁的花香中睁开眼睛,随后便看到了趴在床前,正炯炯有神盯着他的李静姝,吓得向床里猛地挪了一下:“静姝!?”
李静姝笑得开心:“嗯,是我!”
傅宁扶额:“你今年已经十二了,下次可不能随便进我房间,若是给舅母发现,又要罚你了。”
他小时在太傅府中,确实经常带着李静姝爬高上低到处乱跑,但那时两人都年幼,自然没有问题;如今李静姝已经长成了半大少女,再过个三四年便要谈婚论嫁,他自然是不能再这样带着她玩的。
李静姝叹气:“哥,你想的我都懂,但我们是兄妹哎。”她见傅宁不说话,扁了扁嘴,“好嘛,那我这就走了。”
说完,一步三回头向外走,眼神可怜,看得傅宁笑出声了:“行了,说吧,你来是想做什么的?”
李静姝神色一喜,一阵风似得回来,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塞进傅宁手里:“这个,你等会上学时候帮我交给冯羽......”
傅宁皱眉:“你有什么话,直接叫我说给他就是,写信做什么?”虽然他对于这两人在一起不排斥,但李静姝才十二——
“哥!你想什么呢!”
李静姝明白他的想法,脸上飞起一层薄红:“我是说叫你把信给冯羽,叫他带给嫣儿姐姐!”
傅宁恍然:“冯羽的妹子?”冯嫣是冯羽的幼妹,比李静姝大一岁。
“对!我怎么可能写信给男子!”李静姝又羞又气。
傅宁这才意识到自己意会错了,笑着安抚了李静姝,又道:“你有什么事,直接找她去不行吗?”
“我这几日都要陪我娘预备着乞巧节的事儿,不能出门。”李静姝十分沮丧。
傅宁见她这样,便再三保证了一定送到,又命人在院子里摘了好些开得正艳的凤仙花包起来给了她,这才让她开开心心离开了。
外头日光渐熹,傅宁索性也起了身,收拾好了预备上学去。
因着昨天傅宁上学出了意外,李夫人一大早便命人备好了车,打算亲自把外甥送到门口。
谁知刚走过一道抄手游廊,一个小厮便从门外飞奔而至:“夫人,夫人不好了!咱们府外头又停了一辆车!”
......
傅宁看着舅母盛怒的面容,干咳一声:“舅母,要不我先出去叫他先走——”
李夫人深吸一口气:“不用,我跟你一去出去。”
这人,阴魂不散了吗!?
第10章 -国子学
正闹心着,外头又急急跑进来一个小厮:“夫人,少爷,等在外头的是冯小爷,他现下站在门槛上,等着要接少爷去上学呢!”
傅宁心头一松,笑道:“快让他从门槛上下来,要是踩坏了,得赔我们十个的。”
李夫人听见不是荀弈,心头的大石也落了地,跟着笑了一回,便不再坚持送傅宁出去,带着几个仆妇又去忙节日的事情了。
冯羽在门槛上站了没多大会,便看到了傅宁的身影,连忙跑了过去:“你没事吧?我听我大哥说昨日——”
“我没事。”傅宁抢在他说话前截断了话头:“时间快来不及了,有什么事情车上说吧。”
冯羽点点头,两人先后上了车,还没等坐定,冯羽便急急开口:“他为难你了吗?”
“没有。”
冯羽不大相信,追问:“真的?”
傅宁面色复杂:“他想跟我做朋友。”
冯羽:“......啊?”
傅宁便挑紧要的简单说了。冯羽听完,静默了一会,喃喃道:“我叫他‘混世魔王’,真不是冤枉他了。”交朋友都要用这么扭曲的方式,他活到现在还是第一次遇到。
傅宁道:“这话咱们自己说说就罢了,不要再跟别人提起。”
冯羽点点头:“那是自然。”他又叹了口气,“要是前天我大哥帮我遮掩一下,我爹昨日便不会关我禁闭,我要是早点来接了你去,就没有他荀弈什么事情了。”
傅宁轻笑一声,岔开话题:“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往后还是稳重些吧。”
冯羽不可置信地看着傅宁:“你、你还好意思说我?当初我在月州玩的那几个月,是谁带着我大街小巷到处闯祸的?”
傅宁歪在软垫上,笑看着他:“容我纠正一下,你那次去月州是去感受江南学府的氛围,不是玩。”
冯羽翻了个白眼:“你们月州那天气,五天里有四天都在下雨,纸都潮了,怎么能读的进去书?”
两人东拉西扯,话题不知不觉距离荀弈越来越远,快到国子学时,傅宁才想起来李静姝的拜托,从袖子里摸出那封折起来的信:“给你。”
冯羽狐疑地看着那张散发淡淡幽香的信纸:“这是什么?”
傅宁似笑非笑:“静姝托我给你的信。”
冯羽:?!
他猛地坐直,抬头挺胸,伸出双手就要接过信,傅宁适时补上了下半句:“叫你捎给你妹子。”
冯羽:……
他恼羞成怒,一把夺过信塞进怀里:“你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
傅宁一挑眉,慢悠悠道:“我还没说完,你就着急忙慌要了,这可不怪我。”
冯羽正待反驳,车外头的小厮敲了敲车门:“公子,傅公子,国子学到了。”
傅宁面上带笑,亲自给冯羽撩开车帘:“冯公子,请。”
冯羽瞪他一眼:“等放了学,再和你好好理论!”
傅宁坑了一回人,心情舒爽,跟着冯羽下了车,两人一同向国子学里走去。
门口站着点名的学官见到冯羽带着一位不认识的小公子走过来,略一思索,便笑了:“冯羽,你旁边这位,是月州来的傅子玉不是?”
傅宁行了个学子礼,恭敬道:“正是学生。”
那学官笑得和蔼:“跟我来吧,祭酒大人在学里等着您。”
国子学自外头看并不多华丽,进了门之后才能看到内里十分宽敞,荷池小榭掩映在亭台楼阁中,几条宽阔的青石路向各处蜿蜒,通往国子学中的各处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