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这么觉得?”荀弈听了他这话,目光却忽然变得认真了起来。
傅宁只是随口敷衍,哪里想得到荀弈会接着问下去,只好顺势接了下去:“自然是真的。”
“那........”荀弈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自己的用词。
傅宁瞧着他的面容,结合他刚看到自己时的欲言又止,心头猛地一跳,立刻想要岔开话题:“世子,我——”
“可值得你叫我一声哥哥吗?”没等他说完,荀弈的话便先说了出来。
傅宁看着荀弈近在咫尺的脸,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
他这时候若是说“值得”,那今后再见到荀弈,免不了要一直这样称呼。只是一来,他上次见到荀弈时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没有那个亲近劲儿;二来他也早已不再是小孩子,像从前那样喊别人“什么哥哥”之类的,他实在是......喊不出口。
但他若是说“不值得”——不,不能说,这是绝对不能说的。
得想个法子将面前的尴尬化解掉。
思索片刻,傅宁决定装傻:“世子殿下如此优秀,自然是所有人都想叫你一声哥哥。”
荀弈一挑眉:“包括你?”
当然不包括我。
但是这话傅宁不能说,毕竟他真的惹不起这个人,而且荀弈这人,现在虽然看起来正常,万一自己说的他不乐意听,又变不正常了呢?
正在踟蹰时,教授射箭课程的夫子恰好向这处走来了。
傅宁如蒙大赦:“夫子来了。”
见他直接转移了话题,荀弈目光略暗了暗,但也没再纠缠下去,只是和他一起等着夫子走过来。
荀弈自打进了国子学,骑射课程便稳居第一,从没拿过第二名。教授武课的夫子们高兴之余,便对他多了许多宽容——比如他勤院时不需要兰院的学生辅助,自己升到了兰院,也不想和勤院的学生一起练习之类的事情,夫子们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哪成想这次课他居然主动前来,还直接找了个学生指导,教射术的夫子高兴之余,也免不了产生了一丝担心,因此刚一上课,便连忙向这边过来了。
等他走到近前,边和两位学生说着话,边仔细打量了两位学子的神情,见他们面色正常,这才放下了心,对傅宁道:“你先前学过几年箭术?”
“我学得晚,十二岁才开始碰弓,技艺也很是生疏,倒是连累世子殿下陪我在这里耽搁了。”傅宁客套话张口就来。
夫子慈祥一笑,正要安慰他两句,荀弈却忽然淡淡说了一句:“两年练成这样,你已经非常不错了,不用过分自谦。”
此话一出,夫子顿时有些惊讶。毕竟在此之前,荀弈极少与人同行,也从未夸过谁,他实在是稀奇:“这么厉害?来来来,你试一箭叫我瞧瞧。”
傅宁没有任何异议,与方才一样张弓搭箭,只是箭快要离弦时,脑海中想起方才荀弈的动作,便跟着将姿势做了调整,这才松了手。
箭矢离弦而去,随后......擦着木靶扎在了下方的草垛上。
夫子笑容可掬,表情中满是理解与宽容:“没事没事,谁都有失手的时候,不必放在心上。”
傅宁跟着笑了,姿态一派从容:“是我学艺不精。”
夫子呵呵一笑,又安慰了他两句,见荀弈在旁边没说话,正想寻个话头三人讨论,却有学子忽然过来喊他。夫子只得打住了闲聊,和那学子一同向别处去了。
等到夫子彻底走远,荀弈才缓缓道:“你方才拉弓的力道不对,骤然换了我的方式,不适应脱靶,也是正常的。”
傅宁眨眨眼,笑了:“世子这是在安慰我吗?我可不是那等因为一点挫折、就上赶着哭闹的人。”
他说这话原意是想揶揄一把,谁知荀弈却忽然笑了:“真的吗?”
傅宁:.................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对方是个小时候总欺负他的大坏人。
果然,“大坏人”维持着淡淡笑容,继续说了下去:“之前你吃太傅府里南来的厨子做的定胜糕时,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哭得可是十分惨烈。”
傅宁笑容淡了些:“敢问世子说的之前,是多久之前?”
荀弈思索了一下:“大约十年前。”
“世子真是好记性。”傅宁语气轻柔,“我幼时的事情世子都能记得这样清楚,想必自己的事情定然记得更牢;不知世子童稚之时,又因为什么哭闹过呢?”
他用着说笑一般的口吻,仿佛真的只是随意问一问。
荀弈顿了一顿,低头看向了桌上散落的箭矢:“因为想要一件很珍贵的宝物。”
傅宁这下是真的有些感兴趣了:“哦?居然有此等珍宝,真是难得。”
荀弈摇摇头:“倒也不算是宝物,只是在我心中十分珍贵罢了。”他没有就方才的话题说下去,伸手取了一支箭递给傅宁:“再练一下,我看着你。”
一个时辰的射箭课程结束,傅宁仍然有几分不可置信:他居然和那个前·找茬精傅宁,和平相处了一整节课。
荀弈这是正常了还是不正常了?
冯羽等荀弈走了便立刻跑到了他身边,听他说上午平安无事,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难不成,他真想和你做朋友?”
“应该是吧。”傅宁语气里有几分犹疑。
荀弈这话,他心内尚有几分疑虑,还是先保持观望态度好了。
冯羽其实并不在乎荀弈,得知他并没再为难自己的挚友,也不再讨论他:“今日上午我可是好好出了一顿力,快要饿死了,走,我们吃饭去!”
国子学里吃饭的地方,名字非常朴实无华,就叫膳堂。膳堂内有三层,一层是年纪小些的静院与勤院,二层是兰院竹院,最上面一层单独供给玉院的学子,各不相扰,也算平和。
冯羽和傅宁选好了菜式,便和几位友善的勤院学子坐在了一处边吃边聊,快吃完时,外头来了几个迟了的静院学子,为首那一个乐得跟什么似的,边笑边和自己周围的学子们说话:“我方才出去拿我娘给我的凉糕时亲耳听到的,说李尚书家那个儿子早上被遣送回家时,被人拖进路边的小巷子里套麻袋打了!”
“千真万确!”
“真的真的,不信你们放了学回去打听,绝对被打了,听说脸都肿了一半!哈哈哈哈哈!”
他那边说的热闹,这厢几位勤院学子听得全貌,便也都笑了起来。
冯羽边笑边道:“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傅宁跟着大家一起笑,内心却也有些好奇:光天化日套麻袋揍尚书的儿子,这下黑手的,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狠人?
?
傅宁:荀弈正常还是不正常,这是个问题。?
第15章 -酥山
或许是李二平日里得罪人太多,也或许是下手的人手脚太过利索,这件事情从发生,到几天后李二带着一脸乌青回来上课,竟都没有人查到这到底是谁做的。
冯羽私下里和傅宁咬耳朵,说这是李二自己多行不义,活该被找事,傅宁没有多说什么,心内却仍旧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 毕竟,礼部尚书家的次子,也不是随便一个谁都敢下手的。
但想归想,他却并不打算为这件事费心。毕竟李二一不是他的亲朋好友,二来还和他有些龃龉,若是他表现出一些在意,说不得还要背个黑锅。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向来是不会做的。
眼看着日子过了六月中,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国子学的学舍内便也添了冰盆,搁在绿荫掩映的窗下,清风一吹,凉意阵阵,十分惬意。
算学下了课,傅宁正要收起纸笔,斜刺里却有一枚冰块忽然砸了过来。
伸手接了那冰块握在手中,感受着掌心的沁凉,傅宁看向了站在冰盆前的几位学子,笑道:“多谢,恰好解了我一点暑气。”他坐的位置现在恰好被阳光炙烤着,即便是关上了窗子,仍旧是比别的地方热些。
扔冰块的王元思笑得极开怀,招呼他道:“子玉快过来凉快凉快,瞧你,脸都晒红了。”
傅宁便捏着那枚冰块,同学子们一起,站在冰盆处纳凉了。
这几日相处下来,勤院学子们发现傅宁并不是像第一日那样不好惹的脾气,相反,倒很是温和。才学虽高,但知情识趣,大家胡闹的时候不仅不会扫兴,甚至还有些新鲜点子,故而这些学子便一个个消除了心底仅剩的那点芥蒂,其中有几个学子,甚至和傅宁成为了不错的朋友。
冰盆沁凉,但这时候无风,聚集的人多了,热气还是渐渐蒸腾起来了。王元思长叹一声,低头将脸碰在了最大的冰块上:“今年天热得简直要了命了,我都想脱光了跳进冰盆里洗个澡。”他平日不爱动,比其他学子稍微胖了一些,天热的时候便比旁人难熬许多。
傅宁失笑:“元思兄,若你真是跳进去,只怕来年咱们各位要清明才能见你了。”
众学子的哄笑声中,王元思将贴麻了的脸抬起来,哀怨地看着傅宁:“你打南边来,自然是不怕热;可我是真的快受不了了,若是能让我凉快凉快,明年清明见就清明见!”
眼看着王元思额头上又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傅宁忽然灵机一动:“京城里有做酥山的地方吗?”
学子们俱是一愣:“酥山?”
傅宁点点头:“这是近两年江南那边出现的,专供夏日吃的甜品,以碎冰制成,撒上乳酪、时令鲜果、核桃碎之类的辅料,吃起来清爽可口,十分消暑。”
学子们听他说着,眼神俱都有光彩了起来,尤其是王元思,立刻拽着傅宁道:“这个哪里有做的?我我能吃一盆!”
被夫子叫走搬作业的冯羽擦着汗进了学舍,恰好听见王元思这一声吼,吓了一跳:“这么大盆冰块,你小子一个人吃了,不怕闹肚子?”
众人被冯羽这一句逗得又笑开了,傅宁忍着笑对冯羽说道:“不是要吃冰盆,是酥山。”
冯羽眼神顿时也亮了:“酥山!我好久没吃过了!”他打冰盆里捡了一块冰,握在手中纳凉,“上次吃还是在你家,到现在我都忘不了那个味道。怎么,做酥山的厨子跟着你来京城了?”
傅宁失笑:“哪有那么麻烦,随便一个厨子都能做的。”
王元思听了,忽然一拍脑门:“要不咱们今晚一起去丰宝楼吧,那里有一个做点心的厨子手艺极其精巧,叫他来做这‘酥山’,定然好吃!”
丰宝楼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王元思年岁虽不大,但却是个老餮,看菜式和厨子的眼光都极为毒辣,他若说那厨子好,那十有八九是极好的。
冯羽沉思片刻:“我看不错,还可以当是子玉的接风宴!”
“是啊,自打你来,咱们可还没有好好聚聚呢!”
“不瞒你们说,子玉说完那‘酥山’,我也想吃的紧,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恰好!”
学子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觉得不错,王元思便看向傅宁,眼中尽是期许:“子玉,你怎么看?”
傅宁略想了想,便笑道:“元思兄推荐的大厨,自然是错不了,那咱们今日便去吧。”反正今日没什么事情,待会派个人回去报信就是了。
王元思欢呼一声,就要往外冲,被冯羽哭笑不得薅住了:“还有一节课呢,你慌什么!”
最后一节是策论课,学子们过的是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下课的钟声响了,夫子刚说了“散学”,话音还没散尽,学子们便都跑的人影都不见了。
策论夫子收拾书本的动作顿了一下,叹道:“这就是青春年少啊,想当年我......”
青春年少的学子们自然不知道夫子在如何缅怀过去的自己,一行人出了国子学大门,便高高兴兴往丰宝楼去了。
丰宝楼里的小厮眼神儿亮堂,打远便看到几辆显赫的车马,立刻喊了几个人过来,等车帘掀开,忙忙地打了伞过去,遮住尚有余温的日头,领着几位金贵的公子,直接往雅间里去了。
王元思着急吃酥山,边走边吩咐:“叫你们这里做点心最好的厨子过来,再拿点碎冰、乳酪——”他看向傅宁:“还有什么?”
傅宁道:“时令瓜果,碎核桃,白糖,糖浆.......反正这些做糕点时加的小料,都拿些过来吧。”
他们吩咐得轻快,厨房里的点心师傅倒是犯了难:寻常的糕点料倒也罢了,只是这碎冰,是要碎到什么程度才好呢?
刚想了一会,又一个小厮跑了过来:“其中一位少爷吩咐了,说冰要细细地拿矬子磨碎,越碎越好,但不要散,最好是像绵纱一样,松松的。”
点心师傅虽然还有些迷惑,但好在知道了少爷们的需求,便立刻动作了起来。
雅间里,几个学子翘首以盼,等了约莫一刻钟,碎冰和小料终于送来了。
为首的几个小厮抬着托盘,上头放了一个雅致的洁白瓷瓮,瓮周围堆了许多冰块,正丝丝向外冒着凉气;后面跟着的小厮们依次捧着各色小料,最末尾跟着的,则是那位点心师傅。
待到小厮们摆好东西退下,王元思便迫不及待开口了:“子玉,你快说说,酥山该如何做?”
傅宁轻笑:“这一样甜品其实很简单。”他将做法略说了一遍,那师傅便立刻懂了,打开材料忙活一阵,不多时便做了一碗晶莹剔透、又奶香浓郁的酥山出来。
王元思早早等在旁边,见做好了,立刻抢先拿起,挖了一勺送进口中,被冰的打了个哆嗦,面上却是带上了笑容:“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