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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生这一世从没来过养心殿。却在进来的那一刻,一眼望尽,生出发自心底的战栗。那床边架的长剑,那长剑下站着的小刘公公。那一切的一切都与前世别无二致。
为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那呼之欲出的结局。
手掌被人紧紧一握,叶生重重咬了嘴边的唇,煞白着脸被苏贵妃紧紧拉着走进去。
入眼的就是叶坤宸那双死死盯着他们娘俩的眼睛。
“你来了。”床上的叶坤宸明显没有平日里那么中气十足,脸上憔悴不堪,平日里紧抿的嘴唇竟然透着淡淡的紫色来。
叶坤宸微微张了张嘴,被一旁的小刘公公垫了个枕头扶起来。唯有那双眼睛从未离开过苏贵妃。
“臣妾给皇上请安。”苏贵妃笑笑,那笑里却透着酸涩。“皇上召了臣妾,臣妾又怎么会不来?”
“苏儿。”叶坤宸喃喃。呆呆地望着苏贵妃微微失神。
这就是他夙兴夜寐,还要记挂的人儿。如今韶华在她身上没留下一点痕迹,自己却老了。
老得力不从心,老得没了当年摧枯拉朽的气魄。
可他还是不死心。不死心他一片痴心换来的是这人的冷心冷情。春花秋月已尽,若是那痴心不改,反倒成了妄想,成了彼此的折磨。
所以他还是做了赌,用他的一切。
“苏儿,你可还恨我?”叶坤宸敛了心神,都抖颤的唇却出卖了他的紧张。他专注地看向苏贵妃,哪怕一丝的神情都不愿意错过。
“皇上想说哪件事恨您?”苏贵妃泠泠然一笑。“事情太多,苏儿记性不好。”
“那便是不恨了。”叶坤宸听着他回答,却是笑笑。“苏儿。我要死了。你可心疼?”
他在问她心不心疼。问她,自己十几载可做了些无用功?
“死了?”苏贵妃仍然眉眼带笑。那笑里却是淡淡的冷意。“皇上,这话也是随意开玩笑的?您便是死了,也要说驾崩吧。”
“贵妃娘娘,父皇未和您开玩笑。他被人下了毒,可不是要死了?”不阴不阳的语调在屋子炸开,让那一屋子的人齐齐回头。
“你如何在这儿?”苏贵妃和容谦同时发问。
苏贵妃是错愕,容谦却是惊惶。
“儿臣来这儿自然是领旨的。”叶辰抬脚进了养心殿,咬牙切齿道。“难不成还要等着父皇把这皇位传给了这孽子再来逼宫?”
若不是云王给他报信说皇上传旨召了那孽子,他怕是还静静等着他的父皇亲手将皇位传到自己手里。
可惜了,什么父子情?没曾想人家把父子情都给了那位云世子。
“呵,藏的够深啊。”叶辰冷眼扫过苏贵妃,再看看卧榻在床还迷恋那位,连看都不看自己的叶坤宸。
光那心里的怒,就让他不可遏制地想杀人。
“千辛万苦,还让别人养着个孽种,可不就是等着这一刻?”叶辰冷笑道。将眼神转到叶生身上。
“是不是还要谢我一谢?若不是我让父皇早点归西,那圣旨如何能现在就领?”叶辰微低着头,那话说得轻声细语,可眼里的寒芒吓得叶生打哆嗦。
他很想说,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你爹为了不让我得那皇位不知费了多少心思。自己进来真的只是个误会。
叶生同情地看了叶辰一眼。忽然觉得这人上一世那么恨自己也怨不得他。
任谁是他,觉得自己抢了本该是他的皇位都会发狂的吧。
可上一世叶辰知道见好就收,这一世的叶辰却怒气冲冲突然进了殿。
苏贵妃如今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那就说明容谦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叶辰如今能活着回去,那容谦就不是容谦了。
叶生叹了口气,只得苍白无力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从进来就没再看容谦一眼。却知道这一波波都和容谦逃不了干系。
心里还疼着,疼得麻痹了心,就不敢去想了。他如今只想看着苏贵妃好端端地陪他出去。
想到苏贵妃,叶生倒是回了神。尽量忽略掉叶辰吃人的眼光,叶生一抬头,却看到苏贵妃那本来就面色不佳的脸上失了血丝,白得比那最白的宣纸还要白。
叶生心里一紧,赶忙伸手回攥着她。只看得她一个踉跄,差点要倒了下去。
“你给他投了毒?”苏贵妃转身,脸色由凄苦变成狰狞,突然厉声道。眼神温柔不再,如利剑般刮在叶辰身上。
“那太子这是要来逼宫?”苏贵妃怒了。收了那凄苦的脸,还深吸口气。刹那间,又变成了那喜怒不显于色的苏贵妃。这样的苏贵妃才是最危险的。
苏贵妃叹了口气,不着声色地看了眼容谦,皱皱眉。忽然温婉笑笑。“所以那门外的是?”
“这还用说?当然是本宫带进来的禁卫军?”叶辰嗤笑一声。静静看完苏贵妃变脸,心里勉强淡了怒火,多了丝得意。
“若不是容王殿下率先带了禁卫军进来,本宫还真是得费些脑子。如今,倒是谢过了。容王不知吧。禁卫军统领早就被我收买了。容王与本宫心有灵犀,倒是让本宫惊喜。”叶辰说着当真是对着角落里垂眸不语的容谦稽了首。
这事情顺利得出乎他的意料。禁卫军本是他的暗子,若是皇上崩了,他没得那皇位倒是尚且还能靠着禁卫军一搏。
却不曾想,容谦竟然起了对禁卫军的心思。皇上还没崩呢,他已然让禁卫军提前入了宫。
倒是白白让他当了回黄雀。
这厢叶辰还在得意着,苏贵妃却是将叶生拉在背后,不着痕迹地朝着床边推了一步。
“禁卫军统领可还姓罗?”苏贵妃忽然幽幽问一句。看一眼床榻上面无表情的叶坤宸,歪着头。
“是。”伴着叶坤宸的点头,角落里的容谦抬了眼来。那唇角勾着一抹笑,笑得诡异宁静。“太子殿下的母族旁支,年纪轻轻就前程无忧。太子殿下,容谦说得可对?”
“那,就好。”苏贵妃也笑笑,轻轻呢喃。“哧啦”一声,寒光出鞘,下一刻,那红色的血溅在同样鲜红的漳绒毯上。
“罗家母族的旁支,太子也敢用?”苏贵妃笑得贝齿微露。丝毫不介意那粉色宫服上溅上的滚烫的深红色血。
那一剑又快又稳,当着太子带进来的侍卫面前,一剑戳进了叶辰的喉咙。
“不知道有个叫罗桐的,日日盼着你们罗家嫡支倒霉?”苏贵妃笑意没到眼底,看着太子死前还不可置信的眼睛,伸手一拽,将长剑又拽了出来。
那四个侍卫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叶辰缓缓倒下。连动也不动。
第116章 结局 [VIP]
“容王好能耐。”苏贵妃抽了剑,随意一扔。对着容谦一笑。
“客气。”容谦吐出一声来, 挥手让那四个人退出去。仍然隐在角落里, 继续默不作声。
“那毒呢?”苏贵妃仍然看她,等着他说, 那毒也是假的。只为了诈太子,逼他逼宫。
“如你所见。”容谦平静道。那隐在阴影里的面色显出丝残忍。
屋里瞬间静谧了。像是被人抽干了声音一般,只留下无声的哀伤缓缓漫延。
“爷。”苏贵妃低下头来。红艳的唇被狠狠咬住。一声鼻音, 透着浓浓的悲伤。
仿佛方才快意恩仇的一剑封喉不是她一样。苏贵妃终于呢喃一声,眼眸氤氲着无措和彷徨。腿一弯,仿佛站不住般,瘫在了叶坤宸床旁。
苏贵妃跪坐着,细细看眼静静与他对视的叶坤宸。颤抖的白玉指终是覆在他唇上, 点点摩挲。“爷。”
苏贵妃又叫了声。氤氲的雾气终于凝成泪,倏地从精致的脸庞上成串留下。
“这一回爷没办法了苏儿。”叶坤宸强笑一声。眼里却闪着亮光。幽深的眼里,仿若星辰万里,璀璨得令人夺目。
他的苏儿心里有他, 原来自己这些年并非是徒劳。原来那长久的陪伴已然开了花,结了果。只是自己沉溺在自己的嫉妒与偏执里,选择了视而不见。
“到头来, 还是爷最傻。”叶坤宸苦笑一声。费劲儿抬起手来,将苏贵妃下巴尖上的泪水抹掉。“爷打算用一切和苏儿再赌一次,看看苏儿到底心里是装着天下还是装着这个孩子。”
“真正到了这个时候, 爷却舍不得了。”叶坤宸的手无力垂下。喘了口粗气道,那深深的眼眸全是苏贵妃。“管它是你的我的?苏儿想要拿去便是。你想给谁就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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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苏儿心里有我。”叶坤宸呢喃一句。“我一生机关算尽, 最期待的就是苏儿这颗心。却没想,这颗心从来都是有我的。我却看不到。”
蓦然的,那往昔所有的倔强都变成了蜷在心头的后悔。他太贪心,一声汲汲营营为了那点愁,殊不知,那愁只是自己无谓的执拗。
“我悔啊,苏儿。”叶坤宸透着淡紫的唇微抖。“悔自己没好好珍惜你。”
“苏儿,你往后,随你去了。”叶坤宸艰难笑笑,一滴泪顺着眼角缓缓滑下。
这一生金戈铁马,铁血柔情的汉子,却在临死前将那一生的悔恨痛楚化为一滴泪。
哭过,悔过,那辗转的流年一寸寸一点点的铺展开来,竟然是如此的美丽动人。
他们走过那经年的痛,道是无情还有情,终是徘徊在那无情的痛楚里,尝到了最后释然后的甜。
“爷。苏儿心里怎么会没您呢?”苏贵妃埋下头来。那滚烫的泪点点濡湿了金色的锦被。
“以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 。苏儿与爷相守二十载,苏儿以为爷知道苏儿点点寸心蒲柳情。”苏贵妃泣不成声。那峨眉婉转,变成了妩媚的柔情。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一生的厮磨,又怎会被时光的流水说流过就湮灭不见?
“好歹,现在知道的不晚。”叶坤宸静静看他。唇角牵出一抹苦笑来。
“苏儿,下辈子,下辈子你等着我。”
年华已逝,他酿的酒,是苦是甜都是他自己饮得。今世他可惜,却不遗憾。好歹死得安心。
还好,他爱得郑重,二十年柔肠寸断,悲哀婉转未成仇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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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生红了眼,却仍旧沉默以对。抵住唇,呆愣愣地站在一旁。看他娘伏在那鎏金的锦被上,一寸寸一点点,绽放出最美的笑颜。
他爹说,想在闭眼前看他最美的苏儿。
对,是他爹。
叶生看着叶坤宸临死前最后的殷殷一眼,终是喊了一声爹。
那个男人执着了二十年,人之将死才了然顿悟。
也是可怜的。
丧钟响了。叶生早已经匆匆赶去了长乐宫。不知太后如何了。
苏贵妃脸上泪痕未干,娇颜绽放在白云青天下,显出一丝凄美的柔和。
秋日天气渐寒,苏贵妃望着那天边的孤雁,看着单薄的光遍洒在四方周围却经不起一丝的暖。
她有些冷。
“害容王一事,皇上倒是没冤枉我。”苏贵妃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暖黄色的绣鞋旁的一颗石子。
一踢,那咕咕碌碌活动的石子就被踢在了容谦脚下。
“生莲玉是需要陈家人的血做引子的。”苏贵妃缓缓抬头,那眼里闪过一抹苦笑。
“算了。”容谦笑笑,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单薄又坚强的女人。“一报还一报,你想害我,我将计就计反而让皇上心灰意冷囚你三年。这笔账,我们已然结了。”
那一年长清救了他,他彻底解了毒,自然就想到了苏贵妃身上。那密卷就在太虚山上,赵长清能看到,曾经在山上博览群书的苏贵妃不可能没看到。生儿让她帮忙时她却只口不提。
苏贵妃泠然看看他。绕过他看不远处重重叠叠的宫闱,深不可见。而她就置身在这宫闱里。
“想着你若是真的废了,就能和生儿好好过了。”苏贵妃笑笑。
“他心悦你。可你野心太大了。”
“这是容谦的事。”容谦静静看着她。“你该说说自己的事。”
“你不是猜到了?”苏贵妃忽然转过身去,留给容谦一个孤独的背影。
“那丽妃娘娘该叫我一声姑姑才是。”苏贵妃怔然。
“我当年生了个孩子,给了容嘉礼。那孩子却没了。生儿出生的时候,皇上又想把他给容嘉礼。”苏贵妃低下头来,落寞极了。“陈国不安分,皇上起了灭它的心思。容嘉礼的那支军就在旁边。”
“所以你就杀了他?”容谦垂下眼睛,深吸口气。“杀了他,解了你的近忧,消了你的远虑。你的儿子去了太虚山,陈国苟延残喘到今日。”
“我的孩子,这么小。”苏贵妃慢慢开了口。“给他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会死了呢?”
“因为你中了蝶血。那毒会传给亲子。”容谦冷笑道。“幽冥子能化了你身上的毒却解不了。所以你没事,你生的儿子个个身上都有蝴蝶胎记。”
“你仔细想想?那毒是谁下的?”容谦拼命压下胸中的愤怒,厉声道。他费尽心思,却不想当年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那毒。”苏贵妃却有一丝恍惚。
“不记得?你若是不记得何不想想你当年是如何进的太虚山?”
那一年,她幽幽转醒就被幽冥子捡了回去。又怎会?
苏贵妃踉跄退一步,有些不可置信。
却仿佛只有这一个答案了。
她的母后。
她的母后为了她能上太虚山,便给她下了毒。扔在出游的幽冥子面前,自然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