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雩退了两步:“你别问我,总之那也不是解蛊的法子。”
霜明雪静默片刻,低声道:“罢了,我早就知道这世上无人能帮得了我。”
桑雩看见他心灰意冷的模样,心里一阵难受,走上前拉了拉他衣袖,细声细语道:“我不是不愿帮你,是那法子也不能解蛊,不过是用另一味烈蛊将零散的内力拢到一处,中蛊者武功会渐渐恢复,但一动杀招,性命只在须臾,只因这蛊名为挽惊鸿,那是要将人一身精血耗尽,只为成全最后的缥缈。”
说到最后,声音渐低,乃是生出丧气之感,不想霜明雪眼中却是光华闪动,脸上甚至还带了一丝笑容:“人生定当尔,事去挽惊鸿,这蛊有趣,名字起得也贴切。”
桑雩被他的神色弄得心里一惊,赶忙道:“什么有趣不有趣的,总之你别多想,我不会给你用!”
霜明雪一时未开口,桑雩却忽然想到一事,他神色激动:“我知道了,你没有想为魔教办事,是那个教主逼你的,对不对!”
霜明雪叹了口气:“岳千山如今已死,你揪着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如今整个灵机山上下都在找我,此地我不便久留,你我还是就此别过吧。”
桑雩闻言便急了:“他这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回去?”
霜明雪平静地看着他:“要么我自己回去,要么他抓我回去,有区别么?”
桑雩脱口道:“你可以跟我回苗疆,那里距中原千里之遥,我替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不会让他找到。”
凿凿之声回荡在房间里,一时将两人都震住了。桑雩本是意气之言,但话一出口,心中豪情几乎要冲破胸膛。
霜明雪与他不过几面之缘,阴差阳错救过他,也阴差阳错被他所救,已然两清,实在想不出他为自己冒险的理由,注视他良久,开口道:“你姓百里,是苗王百里辟罗最疼爱的独子,也是苗疆三千部族下一任主人,对么?”
桑雩没想到他居然猜出自己的身份,脸上一热,声音更有底气:“不错。我阿父是苗疆最厉害的蛊师,就算那个什么魔教教主亲自找过去,也奈何不了他,你只管随我走。”
霜明雪轻声道:“你为何要帮我?”
这个问题把桑雩问住了,低头想了一会儿,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灵机大会上那位少侠,不该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该是什么样呢?桑雩也说不上来。
或许该如初见时那般,永远意气风发,永远惊才绝艳,叫人一看见他,就觉得心中畅然,天地再大又如何,自有人能一一踏遍。
又或是像画本里大名鼎鼎的侠客一样,背着一柄长剑,牵上一匹好马,走入江湖,剑斩天下不仁之辈,义佑世间苦难之人。
若不想理会红尘诸事,那就留在一个苍烟落照的山林间,朝饮玉瀣,夜枕明月,山川伴江湖老去,只有他永远、永远是自在傲然的模样。
这些念头在心里转过,桑雩看着霜明雪,愈发难受起来。
许久,只听霜明雪轻轻道:“如果你愿意,的确有一件事可以帮到我,只是这件事很危险,就算苗王亲临,也未必护得住你。”
桑雩坚定道:“你只管告诉我,我要说一个怕字,就不是苗疆男儿!”
霜明雪点点头:“那好,你既肯帮我,我拼死也会保你周全。”他从怀中取出那张贴身保管的藏剑地图,一撕为二,又将其中一份递给桑雩:“且附耳过来。”
桑雩忙靠过去,霜明雪声音压得极低,话如微风一般,桑雩不住点头,末了,有些困惑道:“既然这东西最终还是要给他,又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霜明雪淡淡道:“再如何重要的东西,要是太轻易就到手,便也显不出重要了。”
桑雩眨眨眼,不是太懂他的意思,但还是郑重道:“好,我去安排,不过这是什么?”
还没等他展开看个究竟,便被霜明雪按住了手:“别看,这是世上最害人的东西,你只消收好,千万千万别动心思。”
桑雩重重的“嗯”了声:“我记住了,我不看,不过你明明不愿意,何必非要回去,找别人做不行么?”
霜明雪摇摇头:“这是我和温离之间的事,他欠我的,自该我去讨回来。”
桑雩忧心道:“可温离武功高强,你现在……跟他硬碰硬实在讨不了什么便宜。
霜明雪嘴角一动,露出一个笑容:“我从前也这么觉得,以为这世上的仇怨,只能靠生死来了断,现在想想,其实不尽然,让一个人万劫不复的法子有许多,或许,连血都无需见。”
他这一笑邪气横生,活脱脱一个小魔头也似。桑雩看得阵阵心悸,转念又觉心酸,只好道:“那你……多加小心,万事以保全自己为先。”
霜明雪点了点头。他这十余年一向独来独往,骤然多了个肯为自己犯险的朋友,虽不知该说什么,但心中十分感激。想了想,将脖子上的长命璎珞取下,此物内里中空,暗藏一古旧纸笺。
霜明雪展开递给他:“这是叶家剑的心法口诀,我父亲亲手写下,如今我也用不上了,就送给你吧。至于身法……”犹豫了一下,指了指桌上:“借你剑一用。”
桑雩连忙将剑奉上,霜明雪以绷带缠住手,方才握住。他端详着那柄剑,眼神温柔如水,好似在看自己的爱人一般,而后道:“你随我来。”
他们走到庭院之中,此时天已大亮,但见远山渺渺,孤雁横飞,端的是一副如画美景。
只是这天高风清的景致,在霜明雪剑光乍现的瞬间,都失了颜色。
时隔两年,桑雩又一次见到他的剑。或许那不是剑招,而是霜明雪自己。
他仍如两年前一般。一剑出,便见处处藏锋,招招容情。剑光过处,微风浮动,日影相随。虽不明其相,却似处处见意。
只是收剑一势决绝异常,好似要玉石俱焚一般。剑身似有感应,嗡鸣不止,仿若哀鸣。
桑雩听得心中战栗,几乎想冲上去拦住他,然而剑风一转,他浑身杀意尽收,挑下旁边一朵芙蓉花,含笑送到他面前:“叶家剑精妙之处我已无法使出,这些不过是虚招,你且将心法口诀记住,若有机缘,或许能悟出真章。”
桑雩怔怔地接过花:“我记住了,多谢你。”
霜明雪轻声道:“我可以再求你一件事么?”
桑雩心里一紧,他已猜到霜明雪要说什么。
果然,只听霜明雪一字字坚声道:“求你,把挽惊鸿给我。”
他话音出口的瞬间,桑雩只觉耳中一阵轰鸣,像听见什么倒塌一般,一个声音在心里嘶喊:“别给他!”
霜明雪神色黯然:“我做了太多有违本心的事,早已心力交瘁,只是我还有一件比报仇更要紧的事要做,只能苦苦支撑,可若不能恢复武功,这件事便无法完成。”
桑雩脸色发白,看了看手中的花,又望向那柄长剑:“做到又如何?你会死的!”
霜明雪微微一笑:“若愿得偿,死又何憾?”他看着桑雩,轻轻道:“在魔教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上天从未厚待过我,我又何必抱着那点虚无渺茫的希望不放,但今日遇见你,我才知道,我的忍耐是有意义的,上天终究予我一幸事,我一生夙愿只为此,求你,帮帮我。”
一个主动赴死的机会也算幸事么?
桑雩不懂,但对望之际,他看清了对方眼中的决绝与疲惫。有一瞬间,桑雩产生了一个想法——或许这样,对他而言才是解脱。
无言对望许久,终是将一枚小小的锦囊递到霜明雪面前:“种在手腕,蛊虫会暗暗为你收拢内力,若到用时,只需……”他难过的停了半响,才道:“只需划破那片血肉,杀了蛊虫即可。”
话才说完,又急急道:“但若你不动它,放一辈子都无碍。”
霜明雪无声地拱了拱手,将剑放在院中石桌上。
他神色仍有些眷恋,桑雩只恨不能给他真正的好东西,见状忙道:“我家中还有其他藏剑,这柄你若喜欢,只管拿去。”
霜明雪遥望远天,轻声道:“不必了,剑为君子器,我已不配再用。”
第6章 迷心 身体高热时里面更舒服
赶回魔教时又是一个深夜。温离本欲将他叫到书房问话,孰料两位长老并左右护法闻风而来,齐聚风罗殿。
温离一身玄衣,端坐于教主宝座之上。霜明雪屈膝半跪,将怀中之物举过头顶:“属下办事不利,没能将藏剑地图完整带回,还请教主治罪。”
韦不问上前接过,呈到温离面前。这地图材质奇特,冰凉凉有如鲛缎,的确跟教中藏着的开刃残卷触感相同,只是展开一看,地图被人从中间撕毁,已少了一半。
温离以指腹抚过洒在上头的一行血迹,望向霜明雪:“怎么回事?”
霜明雪禀道:“当日属下潜入武林盟主岳千山房中,寻得藏剑地图,离开之时,又杀出一个蒙面人,此人武艺高强,属下敌他不过,虽拼死相博,但仍被他抢走一部分地图。”
长老游向之一听便朝他发难:“藏剑地图何其重要,你是怎么办事的,居然让它落到别人手里!”
与他并立在一起的长老俞青子一捋白须:“不错不错,此事关乎我教兴衰存亡,你这后生也忒大意了。”
温离攥着那份地图,顶着这两人的逼视,开口道:“霜堂主,先前本座说过,此行只求妥当,你不等万事俱备就强自出头,令本教宝物暴露人前,还被不明贼人夺了去,你可知罪?”
霜明雪也不含糊,立刻道:“属下知罪。”
温离的目光落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背上,漠然道:“知罪就好,你违反教主令,本该把你关进训诫堂受罚,但藏剑地图还流落在外,且只有你一人与那贼人交过手,本座命你立刻带人将地图找回,事情办成,就算你将功补过,若还有什么闪失,你自己掂量着看!”
他这一番话说得狠厉,但却是以退为进的保全之法。游向之哪里肯答应,立刻便发作出来:“教主,你有过不罚,岂非徇私!”转向霜明雪:“姓霜的,凭你的武功,想毫发无伤从你手中夺宝的人不过那么几个,且都是自诩狭义的正道人士,难不成他们会夜行偷窃?你分明是包藏祸心!故意让人夺走地图!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老夫!”
霜明雪在魔教中一向独来独往,干得又是护卫调派的活计,极少有展露身手的机会。因而除了温离和他那个蛊师,无人知晓他功力尽废之事。他听闻此言,也不加辩驳,只道:“属下并无此心,教主和两位长老若是不信,只管去查。”
游向之还要责难,温离已面色不善地开了口:“好了,霜堂主虽有错处,但总归不是空手而回,幽冥堂十二暗卫至今没有消息,游长老,他们大多都是你提□□的,你是不是也得给本座一个说法?”
他语气不算太严厉,但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责问,已叫人颜面扫地,游向之脸色发青,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底气开口。
俞青子轻叹一声:“霜堂主是教主亲自挑选,一手栽培出的干将,教主偏爱他无可厚非,只是我教一向规矩严明,就是当年老教主犯了错,也亲自去训诫堂领了责罚,教主疼爱霜堂主,就更该对他严厉些,日后也好让他受众人信服。”
游向之一听此言,连忙应和上:“正是正是,想咱们老教主,那一言一行,可真叫人敬服,哪像……”
“游长老!”俞青子见座上之人神色不对,连忙喝止。
当年老教主死得蹊跷,不少人私下猜测是温离下的手,因着他的武功谋略,无人敢当众责问,但跟随老教主打天下的这些旧人,对他一向面服心不服。
温离单手搭在扶手上,带着一丝森然笑意:“哪像什么?”
左护法上前欲打圆场:“教主息怒,游长老他不是……”话未说完,只见温离抬手一挥,便觉一股极强劲风袭来,逼得他退回原地。
这一招威慑感更甚寻常,一时间众人无有敢插话的。游向之气势弱下来,嘟囔道:“老夫只是觉得,教中行事当按规矩来,幽冥堂十二暗卫行事不利,教主只管责罚便是,可霜堂主错处更大,总不能轻飘飘盖过去。”
温离脸色阴沉,话已尽此,以权势压人终归不是上策,他看向霜明雪,生硬道:“霜堂主,你怎么说?”
霜明雪道:“违背教主令,笞三十鞭;办事不利,仗百棍,属下自去领罚。”朝他一叩,起身出了风罗殿。
温离不想他一开口就揽下这么重的责罚,这下长老们的嘴是堵住了,可他无内力傍身,如何能挨住这百余鞭打?
俞青子还在一旁捋须笑道:“霜堂主很识大体,不愧是教主选中的人。”
温离浑身气息渐冷,终是无法袖手旁观,一拍扶手,缓缓起身,对韦不问道:“韦队长,劳你亲自执刑,两位长老若是怕本座徇私,只管过去监刑。”
俞青子谦逊道:“不敢。”微一欠身,恭送他离开。
温离心不在焉地坐在桌前,勉强研究了一会儿地图,便抬头望向门口。旁人不知霜明雪的现况,他却十分清楚,虽说他武功被废后,跟着毕方学了些蛊术,但半路出家,技艺终归算不得上乘。遇到普通小贼也还罢了,若遇到厉害的对手,那非得豁出命去争斗。
想起他刚才过分疲惫的神色,还有脸颊、手背的伤口,温离越发不安,思量片刻,还是吩咐下去:“来人,去戒律堂让韦不问把人给我带回来,本座还有话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