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夔王最后的愿望,便是一把火烧了太庙,烧光一切罪恶。
侍卫们战战兢兢的看着皇帝,可萧翌只望向火海。火光明灭,照着陛下面容阴晴不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既没说救火,也没说救人。
因为萧翌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宁愿和太庙共存亡,也不愿被寒毒折磨至死。萧翌没有办法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火势越来越大,已经无法进去救人了。萧竖疯够了,他扔掉烛台,隔着火海,冲二哥喊道:“不要把我和他们葬在一起,我要离得远远的。”
萧翌闻言紧紧抓住扶手,却未发一言。眼见房梁被烧得将要塌了,侍卫们已打来水准备灭火,但对夔王来说,已经来不及了。
看着弟弟倒在火中,被大火吞噬,萧翌心中默默发誓:我会跳出去,还要将他一军。
百年太庙被烧得七零八落,前殿几乎化为灰烬。沈嘉万万没想到,夔王会在太庙自焚。他担忧的看向萧翌,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然而这边的火势还未扑灭,那边硝烟又起。魏将军手下的人跑来禀报,说蒋骥拒捕,率领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和神机营的士兵火并。
“什么?”沈嘉听后大惊,蒋骥这是要造反吗?
“呵呵。”突然,坐在御辇上的萧翌发出了一声冷笑,看着同胞弟弟自焚于自己眼前,听到大梁最精锐的两支军队内讧。身为帝王,不怒反笑。
可那笑声却比哭还要难听。
“陛下?”沈嘉见状,心中没底,越发担心他了。
萧翌稳住心神,并未失态。他依旧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帝王,冷静的下令道:“起驾,去角楼。”
沈嘉不敢多问什么,只得跟着陛下的御辇,一起上了紫禁城的城墙。他们在角楼上瞭望北镇抚司的方向,那边也起了大火,看来打斗规模不小。
“去取朕的千里镜。”萧翌吩咐跟来的小秦子,又对报信的人道,“你去找锦衣卫镇抚使尉晗明,让他带着曹肃渊来角楼见朕。”
二人领命而去,沈嘉站在萧翌的身边,看他处理事情井井有条,似乎并没有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噩耗所打击。
可沈嘉心里却在滴血,为萧翌而流。
明明已经那么痛了,却不得不收敛情绪,强撑着主持大局。
只因为他是皇帝,他不能崩溃,不能自乱阵脚。
第136章 破阵子(六)
沈嘉站在皇帝的御辇旁,望着远处火势渐大,将漆黑的天空照亮。沈嘉仿佛能听到远处的打斗声,让安静的夜晚喧嚣了起来。
小秦子很快返回,将千里镜递给了陛下。萧翌调整好千里镜,透过镜片看向北镇抚司。只见本应宵禁的街道上,人们惊慌失措的跑来跑去。见此情景,陛下的脸色愈发不好了。
就在这时,尉晗明抓住了曹肃渊,将他带到了陛下的面前。萧翌放下千里镜,看向被锦衣卫五花大绑的曹肃渊,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松绑。
“陛下……”沈嘉不太放心,但见萧翌坚持,他不好再多劝什么。
锦衣卫松开了曹肃渊后,萧翌细细打量眼前之人,问道:“阁下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沈嘉一惊,难道曹肃渊易容了,他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果然还是萧翌的眼睛尖,曹肃渊微微一笑,自觉的取下了人皮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和萧翌相似的脸。
周围的人见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有皇帝十分淡定的叫出名字:“萧昱?”
萧昱,乃是陛下的堂兄,也就是陛下大伯的长子。
当年萧翌第一次起兵,攻下皇宫后,大伯自尽,几位皇子死的死、抓的抓,唯有他的堂兄——皇长子萧昱——下落不明。
没想到,他竟然改头换面,隐匿在锦衣卫中。
“你还记得我?”曹肃渊被叫破名字后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依旧很淡然。
“当然,堂兄。”萧翌的语气也颇为平静,仿佛他们俩之间没有什么杀父之仇,真的如普通堂兄弟一样亲切。
“你潜藏在锦衣卫多年,就是为了查清旧事?”萧翌问道。
“正是。”
“也是你告诉我的三弟,事情的真相?”
“是。”曹肃渊承认道,“我自知父亲罪孽深重,告诉萧竖往事,并不是为了洗脱什么,只是希望你们兄弟俩能知道真相,莫要被蒋骥所蒙蔽。至于其他的人和事,不敢奢望你能原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沈嘉站在一旁,听得是一头雾水。今夜他被一次又一次的突然事件所惊到,此刻还未反应过来。然而这时,远处火并未止,局势紧张,没有时间容他问东问西。
只听萧翌长叹一声,对曹肃渊说道:“上一辈的恩怨,就到此为止吧。你依旧是锦衣卫镇抚使曹肃渊。”
往事不堪回首,确实该做个了结了。他们在祖父的操纵下,已失去太多太多。如今,两代人中,只剩下萧翌、萧翎和萧昱三人还在京城了。
“多谢陛下。那么,我们与蒋指挥使的恩怨,也该有个了断了。”曹肃渊看了眼冲天的火光,又转换成锦衣卫镇抚使的口吻,向主子建议道,“陛下,臣请求去北镇抚司劝降。”
“陛下,臣愿同去。”尉晗明紧跟着也说道。
锦衣卫中,不仅有蒋指挥使的亲信,也有他们同吃同住的同伴们。身为锦衣卫,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两方火并,无动于衷呢?
萧翌明白他们的心意,下令道:“好,你们去北镇抚司,让锦衣卫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传朕口谕,放下武器,一概不究。”
“是。”曹肃渊和尉晗明领命道。
“今日所见所闻,所有人不可外传。”萧翌又对其他人下了封口令。
在此地的人,上至是阁老、锦衣卫,下至随侍太监,轿夫皆一一领命,无人敢将曹肃渊的真实身份传出去。
曹肃渊深深看了萧翌一眼,冲他点点头,又带上了人皮面具。
萧翌也微微点头,目送堂兄转身离去。
曹肃渊和尉晗明走后,萧翌又举着千里镜观望许久。眼见远方火光渐渐黯淡,估计那边局势已平,萧翌这才将千里镜递给小秦子,发话道:“传旨百官,今日御门听政。传陈尽忠、木棉立刻来养心殿见朕。”
“是。”小秦子赶忙小跑着去传话,轿夫则抬着皇帝下了城楼。
沈嘉在一旁一边走,一边对萧翌道:“陛下多日不上朝,突然下旨召集百官早朝,恐怕来不及吧。”
“来得及。”萧翌淡淡道,“今夜动静闹得如此大,百官谁人能睡的着?”
沈嘉一想,这倒也是。不止百官无法安睡,京中离北镇抚司住的近的百姓,一个个都吓得跑出家门,躲得远远的。
萧翌和沈嘉回到了养心殿时,木棉早已在殿中等候。她顾不上问陛下何事召见,先和沈嘉一起伺候陛下梳洗更衣。
此刻天边微微发白,萧翌见状对沈嘉道:“你先下去换官服,待会上朝见。”
“是。”沈嘉说完,不放心的看了眼萧翌,才转身离开。
木棉伺候萧翌换上龙袍后,陈公公才气喘吁吁的赶来。他近日一直在外宅养病,自然比住在宫里的木棉慢了许多。他见陛下居然从西苑回来了,顿感大事不妙。
见人到齐,萧翌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蒋骥谋反。”
果真出大事了。陈公公和木棉瞪大了眼睛,虽然看到外面火光冲天,但他们没想到谋反的人会是蒋指挥使。
萧翌没等他们反应,继续吩咐道:“陈尽忠,立马调东厂的人接管禁宫,撤换掉所有锦衣卫。”
“老奴遵旨。”
“木棉,前朝出事,后宫中必不会平静。你负责安抚那些太妃和肃王,也要盯紧各司女官和宫女,不可再出任何差错。”
“奴婢明白。”木棉知道,后宫安稳,陛下没有后顾之忧,才能雷厉风行整顿朝纲,将魑魅魍魉一网打尽。
与此同时,沈嘉也换上了朝服,和众大臣一起聚集在午门前。果然如陛下所料,很多官员睡到一半被惊醒,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看就没休息好。
沈嘉刚一来,就被韩阁老拉住了。他问沈嘉道:“沈阁老,你可知太庙怎么失火了,北镇抚司那边,又发生了何事?”
不仅韩阁老关心,很多大臣也都围了过来,想听听沈阁老透点消息。
望着这么多人,沈嘉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他自己也在云里雾里,什么都看不清呢。
于是他只好摇头道:“不清楚。”
本以为陛下的心腹之臣能知道什么内幕,见沈嘉一问三不知,围着的大臣们都散了。
韩昌狐疑的看了眼沈嘉,仿佛并不相信他的说辞,但也没再多问。
沈嘉现在也没心情和其他人说话,他仰头望着远方天际,又开始为萧翌担忧了。
第137章 破阵子(七)
清嘉五年十二月廿一,太庙失火,锦衣卫指挥使被抓,皇帝重开大朝会,于奉天门临百官。
文武分两班自午门入朝,文由左掖门,武由右掖门。入内后,先于金水桥南依品级序立,候鸣鞭。再依次过金水桥,诣奉天门丹墀。[1]
奉天殿前恢弘肃穆一如往昔,皇帝先于百官到场。众人见状立马快速的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后,朝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叩拜。
礼毕,官员们起身,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说一句话。
皇帝坐在高处,扫视群臣,只能看见他们的头顶官帽,看不清面容。毕竟,无人敢直视龙颜,除了……沈嘉。
站在前排的沈嘉不惧天威,抬头和陛下对视。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萧翌的心突然就定了。
“带上来。”皇帝发话。锦衣卫的曹肃渊和尉晗明二人,押着前锦衣卫指挥使蒋骥,穿过百官,走上前来。
前一日还威风凛凛的锦衣卫指挥使,如今被五花大绑,沦为阶下囚。只见蒋骥灰头土脸的跪在地上,他的衣服上还沾染着血迹,官帽也早在打斗中丢了。
所有人都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一时间竟无人敢吭一声。
“陛下,”魏漠将军上前禀报道,“臣率神机营包围北镇抚司,抓捕共数百人。主犯在此,其余从犯已关押至大理寺。”
“陛下,臣无错,您为何要抓臣?”蒋骥大喊呼冤,“臣无错,臣冤枉啊。”
“大胆。”魏漠冷冷训斥道,“犯人蒋骥,暗通刺客,大逆无道。夔王殿下已经交代了,你还想狡辩吗?”
“不,那些刺客是夔王雇的,与我无干!”蒋骥这才明白自己栽在了何处,他挣扎着说道,“陛下,陛下,臣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我要和夔王对质!”
萧翌听到“夔王”二字,眼神一暗。沈嘉敏锐的察觉到,替陛下回道:“夔王殿下,薨了。”
夔王薨了?众大臣又是一惊。虽然他们都不喜欢夔王,但毕竟也算皇家血脉,陛下亲弟,怎么突然间就薨了?
沈嘉知道众人的疑虑,解释道:“夔王殿下今晨,自焚于太庙。”
怪不得太庙起火,怪不得陛下面色不好。原来如此,竟然如此?韩昌一脸诧异,他想不明白,夔王殿下为何要自焚。
就因为被软禁在自己的王府,便失去了活着的动力吗?可他那次骑马闯宫,行径类如谋反。即使这样,他没有被流放,也没有被贬为庶人,已经是万幸了。
然而现在还不是评定夔王之时,目下更重要的是审判蒋骥。
蒋骥一听说夔王死了,便知自己是有口难辩了。他不知道夔王最后有没有和陛下说过什么,但看陛下的态度,已是对锦衣卫失望透顶了。
“陛下!”蒋骥做最后一搏,“臣没有背叛陛下,锦衣卫永远忠于皇权,忠于天子。”
这话蒋骥很久之前也说过,那时候萧翌信了。可现在,他却被同一句话所激怒。
只听皇帝冷笑一声,反问道:“你忠于哪朝天子?”
“我……”蒋骥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苍老威严的身影,突然卡壳了。
看着蒋骥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的样子,其余众臣都很惊讶。这种表忠心的话语,还需要思考这么久吗?
只有萧翌懂自己的师傅,他自嘲般笑道:“你确实没有背叛过谁,因为你从来没有效忠于朕。朕不杀你,你去守皇陵吧,也算你求仁得仁。”
弘武帝的陵墓就葬在京郊,萧翌的意思,蒋骥听懂了。
他不需要弘武帝留下的棋子辅佐,他更不想做弘武帝的棋子。
“弘武帝曾言,他子孙众多,您最像他,也可能最不像他。”蒋骥终于明白,为什么武帝会做此评论了。
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弘武帝,到底是赌输了。
“带下去吧。”萧翌挥挥手,不想再看师傅一眼。
当年敌营相救,后来拜师学武,原来都是祖父的安排,都是刻意为之。
他们的师徒缘分,竟然全是假的。
处理完蒋骥后,萧翌看向曹肃渊和尉晗明,对二人道:“曹、尉二位镇抚使此役功不可没,同升为锦衣卫指挥同知,暂代指挥使一职。”
这便是让他们二人共掌锦衣卫,以防内部动乱。曹肃渊和尉晗明立马谢恩道:“臣领旨,谢陛下!”
“太庙前殿焚毁,户部、工部负责拨款重修。”萧翌说道,“至于夔王……”
“陛下!”有官员站出来,义愤填膺道,“夔王殿下焚烧太庙,不敬先祖,是谓不孝。此等不忠不孝之人,应贬为庶人,不得葬入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