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些副主考和同考官,大部分还是负责变法的大臣。
“倒也不必。”沈嘉说道,“只是他们不便再参与新政了。”
“那些试卷呢?”萧翌问道,“也让他们落第?”
“已经放榜了,就算了。”沈嘉闷闷不乐道,“不过,未来殿试状元的试卷,必须是针砭时弊,言之有物的经典之作。”
沈嘉倒没强求状元郎一定是支持变法之人,只要是言之有物,哪怕他是反对变法也行。
状元、榜眼和探花乃陛下钦点,能得到殿试前三名,不知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然而萧翌却听从了沈嘉的话,点头道:“可。”
沈嘉见萧翌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这才心情好了几分。
“对了,这次杜涣得了第几?”萧翌又问道。
“第十五。”沈嘉笑了笑,“这小子,文章里故意和我唱反调,不过他论述条理清晰,反倒得了个好名次。”
当时糊名批阅,沈嘉也不知道哪份是杜涣写的。等到最后放榜时,他才看到杜涣的文章。
没想到这个憨小子,居然能够顶住压力,坚持己见,没有违心的吹捧变法。
对于杜涣的成绩,萧翌觉得稳了,“只要他殿试不慌,没出什么差错,应该能得个进士出身。我记得某人,当年殿试好像是二甲?”
“二甲十一名。”沈嘉骄傲的补充道。
“是吗?”萧翌一手勾起沈嘉的下巴,“看来沈阁老更厉害了?”
“厉不厉害,我证明给你看。”说罢,沈嘉俯身,狠狠吻住萧翌的嘴。
第142章 鹊桥仙(四)
会试公榜后,接下来便是殿试了。虽说殿试不罢人,无落榜的风险,但也得好好准备。毕竟,一甲、二甲和三甲,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看似没差几个字,却有着天壤之别。一甲二甲都能有个不错的前程,而三甲则只能混个小官,将来升迁都很困难了。
到了四月初六,殿试开始。杜涣和其他三百名贡士,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第一次踏入了象征皇权的紫禁城。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故而这里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想要进入的地方。众人见到巍峨磅礴的宫殿,又是激动,又是紧张。
辰时一到,鼓乐声起,礼部官员带考生们穿过重重宫门,来到了皇极殿前广场的丹陛前等候。空旷的广场上早已摆放好了书案和软垫,并备好了笔墨纸砚。
而此时官员们也都已到来,沈阁老站在中间,一眼就看到了杜涣。然而这次杜涣学乖了,没有想打个招呼什么的,规规矩矩的站在队伍中,在礼部官员的指领下,向考官参拜。
沈嘉和众官员接受了学子们的拜礼后,一起站在殿外,在此恭候圣驾。
很多学子都是第一次面圣,难免紧张。就连见过无数次皇帝的杜涣,也被这种肃穆的气氛所感染,手心里全是冷汗了。
辰时一刻,皇帝终于来了。所有人跪地三呼万岁,随后听陛下淡淡道了一声“平身”后,众人才敢起身,殿试正式开始。
杜涣在起身之时,微微抬头望向前方。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身穿龙袍的萧翌,只见陛下坐在龙椅上,神情严肃,仿佛和他认识的好友萧兄,是两个人。
就在杜涣出神之时,沈嘉出来高声宣读考题。殿试的题目的陛下拟定的,也不考八股,而是让考生答策题。
陛下此次倒没有出关于变法的题目,而是出了个更尖锐的问题——禁海与开海。
考生们听完题目后,都快哭了。他们这一届也太难了吧,先要论述变法的好坏,现在更惨,还要回答该不该解除海禁。
这道题不仅仅让考生左右为难,甚至连在场的官员们,听到后也大吃一惊。自太祖禁海几百年了,怎么陛下突然间,出了这道议题?
难不成,陛下有解除海禁的意图?
只有沈嘉了解陛下的深意,在那位传教士的影响下,萧翌看到了海外的发达,不愿再坐井观天,与外界隔绝了。
答变法的利弊,众考生还能提前猜到题目,闭眼胡吹一通。但海禁这一问题,陛下从未在公开场合提过,他们想押题也押不中,而且更猜不透圣意,只能靠临场发挥,随机应变了。
半个时辰后,萧翌见坐下考生,有的开始动笔,有的还在冥想,故而起驾离开了。皇帝走后,考场气氛略微松快了一些,沈嘉便下来走动,随便看几眼考生的答卷。
然而沈嘉连续看了几份开头,脸色愈发不好了。看来,大部分人都是保守的,都站在了禁海这一边。
毕竟,禁海多少年了,还是太祖定下的规矩,这样的答卷中规中矩,错也错不到哪里去。
而支持开海,就真的需要勇气了。万一陛下并不打算解除海禁,他们支持开海就是找死。
沈嘉的心越来越沉,从考生的态度中,便可推测朝堂上官员们的态度了。看来,开海相当于又是一场变法,这一议题一旦拿出来讨论,必会掀起一大风波。
殿试到日暮西山时便结束了,考生们也陆陆续续离开了皇极殿,走出宫门。等到三日后,他们会在此来到紫禁城,参与传胪大典。
至此,杜涣等人的读书生涯算是结束了。到了三日后,无论排名如何,都会有一官半职,不用再担心落第,可以回去舒舒服服的睡一觉了。
然而现在,则是考官们忙碌的时候了。文华殿中灯火通明,三百份卷子要弥封糊名,然后送去考官批阅。
由于时间匆忙,殿试的试卷没有誊录这一步骤,沈嘉见过杜涣的笔迹,这一次他倒是一眼就认出了杜涣的试卷了。
沈嘉先看了杜涣的答卷,惊喜的发现他居然是赞同开海的。没想到,杜涣在“除冗滥”一事上保守,却在开海上别具一格。
沈嘉粗粗浏览了一遍他的卷子,果然,杜涣不愧是商人之子,直接从通商的好处讲起,建议开设福建、浙江、广东三市舶司。并言解除了海禁,能给国家带了巨大的财富,是一条生财之道。
沈嘉看着看着,心底直乐。他想起之前找杜涣买千里镜时,杜涣说起的那位在福建经商的朋友。看来杜涣的这位好友,应该给他讲了不少“走私”的感悟吧。
可能他的朋友也没想到,这些“走私感悟”居然被杜涣写进殿试的卷子里,若他能评为前十,或许将来还能被陛下御览。
于是沈嘉将此卷评为上等,给杜涣一次机会,也给开海一次机会。
殿试的试卷要赶在两天内看完,然后选出前十,要呈给陛下御览。考官们早已在心里预拟了前十名的排序,一般情况下,若陛下没有干预,那么这排序便是最后的名次了。
沈嘉盯着手下官员,将前十的卷子一张张整理好,第一名放在了最上面。而后,主考官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启了糊名。
第一名,竟然是……杜涣!
这个结果,连沈嘉都没想到。他本以为杜涣进前十就不错了,没想到竟然能被所有的考官认可,预选为状元。
其他人看到杜涣的名字,神色也各不相同。他们都知道杜涣是三年前被罢考的无辜学子,也知道杜涣和沈嘉结了亲。
然而他们当时阅卷时,根本不知道这张卷子是谁写的。不过是因为杜涣是唯一一个将开海好处一一说清楚的学生,而不像其他人,要么坚决反对,要么模棱两可。
官员们也想通过试卷,来试探一下陛下的看法。所以预拟的状元卷是赞同开海的,预拟的榜眼卷是支持禁海的。
到时候,只需看陛下选择谁来当这个状元,便可知会圣意。
第143章 鹊桥仙(五)
官员们的小算盘打得不错,但没想到好巧不巧的,选中了沈阁老的亲戚。这下相当于他们把状元送到了沈嘉手中,等杜涣入朝平步青云,和沈嘉联手,将来又多了一个政敌啊。
可惜他们又不能说沈嘉作弊,这预选的状元郎,是所有人评判的结果。
于是,众官员心情复杂的看着那一摞考卷,被司礼监的太监取走,即将送至御案上。
而沈嘉和内阁的阁老们,也都被传唤至养心殿,参与最后的评判。
沈嘉在去养心殿的路上,和韩昌相遇了。他们二人如今的关系不咸不淡,仅处于点头之交。二人拱手作揖后,便默不作声的一起前往养心殿。
而另外两位阁老,徐睿和马韬早已到了养心殿外。他们见到沈阁老和韩阁老一起来,也冲他们拱拱手,而后请二位阁老先入。
四位阁老一起参拜陛下后,萧翌让人搬来凳子,让他们先看一遍试卷。
这十份试卷沈嘉早已看过了,而萧翌刚刚也大致浏览了一遍。但韩昌、徐睿和马韬还未见过试卷,这才翻开来细细阅览呢。
于是萧翌先问沈嘉:“长青,你怎么看?”
沈嘉闻言愣了一下,萧翌明明知道预选的第一名是谁,还要问自己如何看?于是沈嘉只好说道:“臣与诸位考官的意见一致。”
这话便是指,他也认可杜涣为状元了。萧翌嘴角勾了一勾,没想到沈嘉居然举贤不避亲。
“韩阁老觉得呢?”萧翌见韩昌已看完了,又问道。
“臣……”韩阁老擦擦脑门上的汗,站起来道,“臣以为,预拟的状元卷条理清晰,言之有物,而榜眼则文采出众,读之让人赏心悦目。状元胜在有理有据,榜眼胜在文采斐然,想必诸位考官也是这样认为的。”
韩昌自从当了首辅后,越来越滑头了,看似答了一堆,实际上什么都没说。只是单纯的点评文采和逻辑,对于开海禁海,未置可否。
萧翌听出了韩昌的意思,是打算置身事外了。他微微一笑,又问另两位阁老,“你们呢?”
“臣等与首辅大人想法一样。”徐睿和马韬站起来答道。事到如今,他们还有其他选择吗?
“记得上回,为了个状元,内阁吵吵闹闹争论半天。没想到此次科举,诸臣工对状元人选,竟无异议?”萧翌笑道。
陛下这话不知是在反讽还是在夸奖,所有人一时都沉默了,无人敢接话。
“既如此,就点杜涣为状元吧。”萧翌说着,提笔在杜涣的名字上,点了一点。
后面的卷子,皇帝懒得再一一讨论了,便同意了考官拟定的名次,让沈嘉拿下去,填写并张贴皇榜。
于是杜涣,在各种巧合的促成下,成为了今科状元郎。
四月初九,传胪大典。此乃每三年一次的国朝盛世,也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那一刻。毕竟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今,人生中第四幸事便是此时了。
三百名贡士都紧张的站在殿外,等候皇榜的公布。这次的殿试何人为状元、榜眼、探花,马上就要揭晓了。
等陛下驾到后,众百官携三百名贡士跪拜天子,三呼万岁。而后,鸿胪寺官开始宣读制诰:“清嘉七年四月初九,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读的官员停顿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喊出了今科状元的名字——杜涣。
杜涣听到自己的名字时,还以为是谁和自己同名同姓呢,于是他站了半天没有动作。直到旁边的人用胳膊捣了捣他,他才发现所有人都看向自己,等他上前。
原来,不是同名同姓?我……中了状元?杜涣一脸懵逼的走出队列,站在第一排时,大脑依旧一片空白。
坐在高处的皇帝和旁边站着的沈嘉,憋笑憋了很久了。他们俩早就想象到了杜涣的傻样,对他今天不在状况的表现毫无意外。
等到三百名贡士的排名都公布后,所有人向陛下谢恩,再行三拜九叩之礼。接下来便是状元、榜眼、探花的风光时刻,他们要夸官游街,骑着高头大马接受百姓们的围观和祝贺。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杜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日走在皇帝专用的御道上,穿过午门的正门。这是朝廷给一甲三人的特殊荣誉,此门除了皇帝外,只能走状元、榜眼和探花,以及在皇帝迎娶皇后时,皇后才能从此门入。其他人,是没有资格走这里的。
等到了宫外,杜涣还是懵的。他浑浑噩噩的被人扶上马背,浑浑噩噩的跟上礼部的队伍。他穿过热闹的人群,看见无数百姓在看自己,还有年轻的姑娘给他抛花。
这就是状元的荣耀吗?连沈大哥都没有得过的状元,竟然落在了自己头上?杜涣骑在马上,依旧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不真实感,虚幻的仿佛像一场美梦。
若真是梦,他不愿再醒。
与此同时,养心殿中。萧翌换了常服,和沈嘉聊天喝茶。他俩憋了许久的笑意,终于可以释放出来了。沈嘉乐呵呵的给萧翌讲道:“我离得近,看见杜涣他两眼无神,走过来的时候还同手同脚了。”
“你也别笑话他了,哪个人在听到自己是状元后,还能保持冷静的?”萧翌笑道,“稳重点的,还能压住喜悦,没有失态。像杜涣这种直接傻了的,也有。”
“可惜啊,我没有当过状元,无法理解杜涣。”沈嘉酸酸的说道,“他也算是因祸得福,要是三年前考,可碰不到海禁这种题。”
说起了海禁,萧翌言归正传道:“这次状元的人选,我看百官毫无异议。”
“百官看出你想要开海了。”沈嘉问道,“微明,你真下定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