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什么呢?”沈嘉悄悄靠近一个站在最外面小太监,低声问道。
那个太监还沉迷在故事中,头也不回的答道:“约大人在说他来大梁时的所见所闻。”
“哦?”沈嘉奇道,“有什么新鲜事儿?”
“可新鲜了,那边的国家竟然有女王。你说女的能干什么,怎么能当王呢?”那个太监嘲讽道。
沈嘉听后不乐意了,“你看木棉不也是女子,不也很有能力吗?”
“木棉是因为有陛下撑腰,否则她在司礼监,根本立不了足。”
“胡说。”
“你才胡说。”那个太监终于肯转过身,正要争辩的时候,抬头一看跟自己搭话的人竟然是沈阁老,立马吓得跪下来了,“沈、沈阁老。”
里面的人听到这边的动静,一个个回过头,向沈嘉行礼,并给首辅大人让出一条路。
沈嘉走进亭中,萧翌抬头看向他,“来了。”
“陛下。”沈嘉拱手施礼。
“坐。”萧翌说罢,又对约翰道,“你继续讲,让沈阁老也听听。”
约翰冲沈嘉微微点点头,又开始讲自己的航海游记了。
一个时辰后,约翰把从西到东的风俗讲了个遍,终于讲完了。萧翌拄着拐杖的起身,在沈嘉的搀扶下,离开亭子。一旁扎堆的宫女太监们连忙跪在道路两旁,恭送陛下。
看见之前的那个太监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沈嘉没再理会。轻视女子的人比比皆是,不光他一个。沈嘉心中感叹,国朝何时才能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啊。
萧翌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被沈嘉拉着,慢慢往回走。木棉目送他们的背影,仿佛看见了多年后陛下和大哥白发苍苍时的场景。
路上,萧翌依旧想着外面的世界,意犹未尽的对沈嘉说道:“听完约翰的故事,我又想出去转转了。”
自从上一次从福建回来,陛下再没出过远门,早就憋得慌了。
“微明,你想去哪里?”沈嘉问道。
萧翌看了看手中的拐杖,叹了一口气,“哎,我还能去哪儿?我连宫里都走不动。”
“我可以背着你、扶着你,只有你想,我陪你去外面看看。”沈嘉说道,“微明,你是想去南边,还是东北?”
萧翌听后却摇头。
“你难道真要坐船去约翰说的那些国家看看,那会不会太远了,也不安全啊。”沈嘉皱眉道。
“你想多了。我啊,只想去西北。”萧翌怀念道,“如今,最想去的地方,反而是年少时长大的地方了。”
萧翌想起那年他刚到从军,第一次踏上西北这片土地上,看到这里偏僻、落后又荒芜,便对西北没有好感,只想逃离。
然而当他快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却发现自己念念不忘的地方,反而是这个给他带来伤痛,也让他成长的第二故乡。
他真想再去一次西北,再看一眼大漠黄沙。
萧翌刚和沈嘉提过西北没几天,边境那边便出了事。这日魏漠匆匆赶来养心殿求见,神秘兮兮的递给了萧翌一封信。
“谁写的信?”萧翌奇道。一般信件不会通过魏漠传递,除非……
“还能是谁,此信来自西瓯。”魏漠说道,“你不想看?”
果然是他!萧翌现在想起这个人就头疼,他闭眼道:“不看,你替我看就行了。”
“行。”魏漠无奈摇摇头,替萧翌拆了信封,一目十行的快速阅览。
等他看完了信,脸色有些……微妙。他愣愣抬头,对萧翌道:“今年五月初六,西瓯王病逝了。”
“哦。”萧翌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丝毫没觉得惊讶。毕竟老西瓯王在病床上拖了好几年,早就无力回天。
“他两个儿子打起来了。”魏漠又说道。
“哦。”萧翌了然,西瓯的大王子和二王子一直在夺嫡,夺了那么多年了,不打起来才怪。
“大王子欧阳誉带领十万兵马,将二王子欧阳兴的五万兵马打得落花流水。”
“真惨。”萧翌终于睁开了眼睛,如同旁观者一样,事不关己的点评一下。
“二王子信上说,请求陛下……借兵。”
萧翌淡然的表情终于变了,不可置信道:“什么?他说什么?”
“借兵。”魏漠重复了一遍。
“欧阳兴怎么好意思开口呢?”萧翌拍着桌子骂道,“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魏漠早就料到陛下的反应,继续说道:“信中还说,大王子部打算侵扰我国边境,积攒军功,取得他们宗族支持。当然,这个消息不知真假,目前兵部和我父亲那并没听说西瓯来犯。”
然而萧翌知道,西瓯有这种传统,即使是新上位的西瓯王,若无军功,则无法服众。看来二王子欧阳兴的话,可能是真的。
“所以呢,欧阳兴他什么意思?”萧翌问道。
魏漠将信上说的内容总结了一下,简明扼要道:“二王子的意思是借兵给他,让他们从内部解决,绝不将战火烧到邻邦这边来。”
果然,够无耻的。萧翌听后,脸色严肃,沉默不语。
魏漠打量着陛下的神色,硬着头皮继续念信:“二王子信上还说,看在曾经一起……”
“朕早忘了。”萧翌粗暴的打断道,“我和他,不熟。”
“好吧。”魏漠摊手,“我这就去回信拒绝。”
说罢,魏漠转身,作势要走。
“回来!”萧翌突然把他叫住,揉揉眉间,叹了口气,“罢了,事关边境安危,朕再想想。”
魏漠在心底偷笑,果然,萧翌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怎么会忍心看对方真的兵败身死?而且,西瓯的大王子一直仇恨大梁,与其让他继位,不如让愿意与大梁和平相处的二王子继位。
只不过,陛下和二王子欧阳兴私下的烂账,什么时候能算清呢?
第190章 苏幕遮(二)
西瓯王病逝的消息,内阁也收到了,但沈嘉的消息比魏漠晚了一天。当他拿着边关急报匆匆跑到养心殿,向陛下禀报此事时,萧翌早已得知。他扫了一眼军报后,直接问道:“长青,大王子和二王子,你觉得谁当西瓯王更好?”
“我对西瓯局势并不清楚,这事还得问问魏将军和兵部。”沈嘉谨慎的答道。
“你也在清水县待了好几年,虽说离边境还远,但也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只言片语吧。”萧翌不信沈嘉真的不了解,“而且,我朝对西瓯一直时刻关注着,你在内阁真的毫不知情吗?”
见糊弄不过去了,沈嘉只好道:“我说的不一定对,甚至还不如你清楚西瓯的内幕呢。”
“说说呗。”萧翌追问道,“我想听。”
“好吧,那我姑且一说,你姑且一听。”沈嘉分析道,“我听说西瓯大王子欧阳誉残暴残忍,对待下属非打即骂,且此人好大喜功,以前没少在边关挑事。”
萧翌点点头,表示认同此看法,并用眼神示意沈嘉继续说下去。
沈嘉接着说道:“而二王子欧阳兴因是女奴所生,从小不得老西瓯王所爱,一直被扔在军中放养。听说他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没闹出什么动静。”
“安分守己?”萧翌听后忍不住想笑,原来在外人眼里,欧阳兴竟然是安分守己之人啊。
“我说得也不一定对,都是我瞎琢磨的。”沈嘉郁闷道,“微明,你自己心里早有主意,干嘛还问我?”
“你说得对,比起好大喜功的大王子,朕也觉得欧阳兴继位更好。”萧翌叹了口气,“不过现在欧阳兴被他大哥快逼到了绝境,你觉得他还能翻盘吗?”
“不知道。”沈嘉实话实说。
萧翌又问道:“我们要助他一臂之力吗?”
“怎么帮?”沈嘉诧异道,“他国内政,不好干涉吧。”
“要是,欧阳兴来信救助呢?”萧翌终于放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沈嘉震惊,“怎么会呢,内阁没收到什么信件啊?”
“欧阳兴给……”萧翌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没有说是给自己写的信,而是说,“他给魏将军私下来信了,说欧阳誉想侵扰我国边境,挣点军功。欧阳兴想向我朝借兵,阻拦大王子。长青,你觉得该不该借给他?”
“借兵?”沈嘉仍处于震惊之中,“此等大事,还请陛下召集内阁和兵部一起商议为好,臣不敢妄议。”
“现在是私下,畅所欲言,言者无罪。”萧翌鼓励道,“长青,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若他们只为夺嫡内斗,我们不必插手。可现在威胁到了大梁边境的安危,那我们就不能不管。”沈嘉委婉的表态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萧翌淡淡道,“长青啊,明日召集重臣来养心殿,一起来议一议。”
“臣,遵旨。”沈嘉一本正经的答道。
翌日,在养心殿西暖阁中,聚集了一群人。有内阁首辅沈嘉、次辅徐睿、阁老马韬,锦衣卫指挥使曹肃渊、同知尉晗明,神机营中军提督魏漠,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木棉,兵部尚书吴铭。
此时,西暖阁中的气氛有些压抑,诸位大人进来后,都没有寒暄的意图。他们一个个沉着脸,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候陛下的到来。
在此之前,沈嘉已经将前情告知了在座的诸位。故而他们心里都在思考着,待会如何回答陛下的提问。
等陛下拄着拐杖,在秦公公的搀扶下进来后。所有人立马起身,向陛下行礼。
“诸位爱卿,平身。”萧翌说着,坐在了龙椅上,扫视了一眼所有人,“坐吧。”
“谢陛下。”沈嘉带头答道,随后所有人落座。
“自朕病后,许久未临朝视事。今日召诸位过来,想必你们都知道原因了。”萧翌单刀直入,开始正题,“西瓯向来是我朝边境之大患,今西瓯王崩,内部夺嫡之争愈烈。西瓯二王子向我朝借兵,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皇帝话音一落,众人彼此看了看对方,想等其他人先作答,探一探陛下的口风。
在所有人都沉默之际,曹指挥使第一个站起来了,对萧翌道:“回陛下,臣觉得不可借。西瓯狼子野心,不可不防。而且二王子欧阳兴所说犯境之事,边关暂无任何消息。是真是假,还未可知。”
对于堂兄的这番话,萧翌一点也不意外。毕竟,曹肃渊小时候是在祖父身边长大的,请的老师都是古板的大儒,学的也是些正统的儒家之道,故而底子里是个颇为老派而传统的人。
萧翌对此未置可否,又问其他人,“你们怎么看?”
尉晗明想了想,选择跟随曹指挥使,“臣也以为,不可借。”
“吴尚书呢?”萧翌点名道。
兵部吴尚书站起来,捋捋胡须答道:“陛下,臣想起了假道灭虢的故事。谁知道这一次,西瓯两兄弟是不是在给我们演戏,故意做出夺嫡的样子,骗取我大梁兵马呢?”
西瓯向来狡诈,吴尚书说的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各位阁老,有何高见?”萧翌看向了前排坐着的三位阁老。
沈嘉暂未说话,用眼神示意另两位先答。徐睿见状,只好起身答道:“陛下,臣觉得这件事,还需请教魏将军的看法。毕竟我等不通军务,也不太清楚边关近况。”
魏漠一听战火引到自己身上了,立马说道:“臣一介武将,没什么看法,一切听从陛下的指令。”
这才是武将最安全的答案,挑不出一丝错来,但徐睿不得不在心里骂他一句滑头。
萧翌听了想笑,不过他早就猜到魏漠的答案了。从他在念信时一直偏袒对方的样子,还看不出吗?
内阁阁老马韬则道:“臣也觉得徐阁老说得对,应该让最了解边关近况的人说一说。不过,魏漠将军一直在京城,自然没什么看法。不如去询问驻守边境的魏篙老将军,西瓯是否有异动?”
魏篙老将军就是魏漠的爹,萧翌看了眼魏漠,点头道:“可。不过在魏老将军答复之前,朕还想听听诸位爱卿的见解。”
见陛下一直刨根问底,糊弄不过去了,徐睿和马韬只好摆明立场。
徐次辅答道:“臣觉得,借兵风险太大,不可。”
“臣附议。”马韬拱手道。
“朕知道了,二位阁老请坐。”萧翌表情淡淡,令底下坐着的众臣猜不透陛下的想法。
“陛下,奴婢有不同的看法。”最后一排坐着的木棉,终于开口了,她站起来道,“奴婢觉得可以借西瓯兵,但我们是有条件的。”
“哦?说说看。”萧翌仿佛提起点兴趣了。
“若我朝助二王子顺利登基,他是不是该给我们进贡点什么?或者两国互市,再签下互不侵犯的条约等等。”木棉目前只想到了这些表面的,并没深入具体。
但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想出新的提案,已属难得。
“沈秉笔所言极是。”徐阁老不由赞道。
“对啊,若真要借兵,也不是白借的。”马阁老也表示认同。
没想到一个女子,竟然能有如此见地,怪不得能统领东厂和司礼监啊。众人对她这个小女子,更加赞许了。
“很好。”萧翌也称赞了她一句,又问沈嘉,“沈首辅呢?”
“臣觉得,若二王子欧阳兴所说属实,可以借兵。”沈嘉表明了立场,“当务之急,是询问魏老将军边关的情况,最好能让魏老将军进京一趟,当面商议此事。”
话音刚落,魏漠立马炸了,大呼出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