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奇道:“为何不可?”
“嗯……魏老将军走了的话,边关何人驻守?”魏漠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理由。
“还有魏源将军在。”沈嘉说道。
魏源是魏漠的大哥,也是魏老将军唯一的嫡子。
听到了魏源的名字,魏漠撇撇嘴,一脸不服气。但其他人都认为可行,一致同意了沈嘉的提议。
“行吧。”萧翌其实也想见见魏老将军,听听他的见解,于是一锤定音道,“内阁拟旨,召魏篙老将军进京。”
众人领命,只有魏漠心中郁郁。
他又要见老爹了!
第191章 苏幕遮(三)
魏漠的亲娘在战乱中失去了亲人,无依无靠之际遇见了魏篙,被其所救,收为妾室。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好日子,却在生魏漠的时候难产,生下孩子后就血崩而亡了。
算命先生曾说这孩子克父克母,故而魏漠从小被冷落,刚满十岁就被他爹扔进军营,让他跟着兵油子混。等他终于在军营站住了脚跟后,他爹又给他派了个任务——带新兵萧翌。
但他爹又不给他说明白萧翌的真实身份,着实把他给坑惨了。当魏漠自信满满的想给萧翌来个下马威,整治一下新兵蛋子时,没想到却被萧翌反教训了一顿,按在地上一顿捶,三天没起得来床。
魏漠躺在床上,只恨自己学艺不精,根本没想过萧翌是皇子皇孙,自幼请名师学武,他当然打不过了。
还好萧翌不是仗势欺人的皇室子弟,事后大度的原谅了魏漠,他们两个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后来,魏漠对萧翌心服口服,成了小跟班,什么事都听萧翌的。直到最后,跟着萧翌起兵谋反,与自己的家族恩断义绝。
这么多年下来,魏漠和他爹的关系,可以用四个字概括——相看两厌。
现在一听说魏老将军要来京城,魏漠立马拉下了脸,用眼睛恶狠狠的瞪着沈嘉的背影。
克星,沈嘉果然他的克星。明知他和他爹断绝了父子关系,却还叫人进京面谈?魏漠有理由怀疑沈嘉是故意的,要不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他差点就冲过去破口大骂了。
于是在离开养心殿的路上,沈嘉一直觉得背后阴风阵阵,他不由拢拢衣领,快步往内阁方向走去。
内阁拟好了圣旨后,发往西北还需好几天的路程。在此期间,曹肃渊和木棉也派出了密探,前往边关一探究竟。此番锦衣卫和东厂分头行动,互不干涉,就看谁的情报又快又准了。
事实证明,锦衣卫的速度更快,消息更准。而东厂落后一步,探查到的消息也很少。
萧翌看完两份密报,抬头望向下面站着的曹肃渊和木棉。他合上密报,先对曹肃渊道:“办得不错。”
“陛下谬赞。”曹肃渊不敢居功,“全赖弟兄们配合,才能查清楚。”
锦衣卫的密探已经深入到了西瓯内部,他们里应外合,这才看清了大王子的真面目。
原来,大王子真的打算秋天时进攻大梁,如今正在筹集粮草中。
“辛苦了,你下去吧。”萧翌淡淡道。
等曹肃渊退下后,木棉一个人站在养心殿大殿中,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
她日日见陛下,敏锐的感觉到了陛下的怒气。
“木棉,这次东厂的奏报,可比锦衣卫晚了半天。”萧翌将锦衣卫的密折交给木棉,“你再看看内容,一个含糊不清,一个条理分明,你让朕如何看待?”
“奴婢知错。”木棉赶紧跪下认错。
“东厂散漫,不是一天两天了。”萧翌早就发现这个问题了,“自你接管之后,姑息宽缓,妇人之仁。东厂番子见你好说话,拿着俸禄不干正事,只会混日子。”
“奴婢无能,监管不力。”木棉的眼眶慢慢变红了,“请陛下收回奴婢提督东厂之权。”
“这就打退堂鼓了,将烂摊子扔下不管了?”萧翌没有因为她是女子而心软,反而冷冷道,“东厂在你手中变成这个样子,你就有责任把它管理好。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内部整顿。”
木棉本以为陛下要罢了自己的权力,没想到他只是让自己整顿。她红着眼睛看向陛下,一直忍着的泪水滑落脸庞,她却顾不得擦拭,叩首感激道:“谢陛下信任,奴婢定不负陛下重托。”
看着木棉流下了眼泪,萧翌还是心软了。他从龙椅上慢慢走下来,扶起了木棉,递给她手帕,“朕知道,东厂的人因你是女子,不愿意听你的调遣。但朕不希望你也看轻自己,束手束脚,不敢管那些人。”
“奴婢明白了。”木棉擦干眼泪,又振作了起来,“奴婢一定不会让东厂再散漫下去。”
五月底,魏篙老将军接到圣旨,仅带了一队亲信,快马加鞭赶往京城。当他抵达京城的时候,比魏漠当年入城时还受欢迎,男女老少都跑去凑热闹了。
只有魏漠不想去凑热闹,一个人待在府中。可惜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父子二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再尴尬还是要见面的。
他一个人心不在焉的在院子里练刀法,时不时的抬头望向门外。魏漠估计他爹现在已经进宫面圣了,不知道和陛下谈的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仆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对魏漠道:“二少爷,宫里来人传口谕,让你立刻进宫。”
“现在?”魏漠愣了一下,萧翌这时候传他进宫干什么,至于这么着急吗?
但圣命不可违,魏漠换上官服,跟着传旨的公公进宫了。
到了养心殿西暖阁的时候,魏漠进去后发现里面早已坐满了人。沈嘉、曹肃渊一左一右坐着,而背对着他,正和陛下说话的人,则是许久不见的父亲——魏老将军。
陛下坐在上座,见魏漠来了,用眼神示意他随便坐。
魏漠见状悄无声息的坐在了沈嘉的旁边,跟着他们一起听自家老爹的长篇大论。
“欧阳誉和欧阳兴闹得动静很大,西瓯那边群龙无首,彻底乱了。”魏老将军禀报道,“目前西瓯宗族大多支持的是大王子欧阳誉,只有一部分新贵站在欧阳兴这边。”
“那么,欧阳誉成为下一任西瓯王的可能性极大?”萧翌询问道。
“确实。”魏老将军眉头深锁,“陛下,弘武四十年您和欧阳誉打过照面,那次老西瓯王统兵,欧阳誉为先锋,不知您对此人还有印象吗?”
魏老将军说得是萧翌二十岁在边境那一场大战,当年他平定西瓯,一战成名,被大梁的百姓称为“战神”。
“既然记得。”萧翌淡淡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这段往事许久没被说起过了。
“欧阳誉凶狠残忍且好大喜功,老臣觉得他若继位,很有可能再次对我朝边境发动进攻。”
萧翌未置可否,又问道:“边境有异动吗?”
“欧阳誉和欧阳兴,从他们王庭一直打到了祁连山脚下,再往东就要打到我朝西宁边境了。”
若以欧阳誉的性格,将他二弟逼到大梁边境,灭了欧阳兴的兵马后,再进军大梁也不是不可能的。
“看来欧阳誉的狼子野心不小。”萧翌冷冷一笑,“魏老将军,若他们真打到了西宁,我们边境军力如何,能防守吗?”
“西北边军二十万,防守没有问题。不过臣有一大胆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魏老将军迟疑道。
“请讲。”
“臣以为,如今二王子式微,我们不如找他合作,主动出击,用骑兵攻打西瓯的骑兵。”魏老将军说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有些吃惊。其实萧翌还未曾向魏老将军提起二王子借兵之事,他担心以老将军的固执恐怕不会同意。没想到,如今老将军反而自己提议与二王子合作了。
萧翌和沈嘉对视了一眼,又问魏老将军,“老将军觉得,谁可当此大任?”
“臣虽然想为国效力,可惜年老,有自知之明。骑兵最重要的是速度,老臣守城可以,但进攻反而不如犬子。”
“哦,老将军推荐的是长子魏源?”萧翌问道。
“非也。”魏老将军回头看了眼坐在边上不成器的儿子,“老臣推荐的是,不肖子魏漠。”
此言一出,不仅萧翌惊讶,魏漠更是怀疑自己耳朵出什么毛病了。他刚刚没听错吧,自家老爹说的是“不肖子魏漠”?
父亲竟然认自己为儿子了,还认为他的骑兵可以一战?要知道,以往父亲对他只有贬低,无一句认可的话。
至于沈嘉和曹指挥使,则一脸好奇。不是说父子不和吗,现在看来好像挺和气的啊?
魏漠愣在当场,没有接话。魏老将军挑衅道:“不知,魏漠将军敢不敢去草原走一遭?”
“当然敢。”魏漠被老爹一激,立马站起来,主动请缨,“臣愿往,请陛下下旨。”
“魏漠将军的骑兵,放眼整个大梁,无人能敌。”萧翌笑道,“只是,魏将军深入草原,谁来镇守后方?”
“老臣请缨。”魏老将军中气十足的答道。
萧翌看着魏家两父子,欣慰道:“甚好,此战由魏老将军挂帅,魏漠为副将。西北就拜托二位了。”
御前会议结束后,在回去的路上,魏漠和魏老将军一言不发,并肩走出午门。他偏头看了眼许久未见的父亲,只见魏老将军两鬓白发又增多了。由于一直在赶路,父亲的盔甲上沾染了些许灰尘,估计在面圣前并未注意到,还落在肩头。
魏漠很想伸手帮父亲擦干净,却忍耐住了。
直到出了宫门,魏老将军跨上马背,才对儿子道:“上马回家。”
“是,”魏漠看了眼老爹,却没好意思直接叫爹,而是叫了声,“父亲。”
魏老将军听到这声“父亲”,没有说话。但魏漠看到,老爹握马缰的右手微微颤了颤。
“走!”魏老将军一挥马鞭,打马而去。
第192章 苏幕遮(四)
以前京中府邸里只有魏漠这个二少爷,他在府里无法无天都没人敢管。可现在父亲回来了,魏漠只好老老实实做个人。每天卯时起床打拳,辰时吃饭,巳时看兵书,未时练刀法,直到酉时才能吃晚饭休息。
这是魏老将军从小给他们兄弟二人立下的规矩,在边关时魏漠一直遵守着。毕竟在父亲眼皮子底下,他哪敢偷懒?偶尔有几次未完成任务,他的老父亲直接一顿鞭子,打得他起不来床。
后来他和父亲断绝关系,便彻底放飞自我,荒废了武艺。现在魏老将军一进家门就让他去演武场对练,魏漠一下子就傻了。
练武这件事,也是讲究熟能生巧的。每日练习的效果,和隔几日练习的效果,是绝然不同的。
或许外行人看不出来什么区别,但放在魏老将军这种武艺高超的人眼中,魏漠无处遁形。
于是他和老爹过了十几招,就被魏老将军打趴在地上了。
“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你这样,怎么上前线,怎么和西瓯对阵?”魏老将军怒道,“我就不应该推荐你,你大哥比你好百倍。”
魏漠就是见不得父亲拿自己和大哥比,他挣扎着爬起来,“我一定苦练,不会给您丢脸。”
“那就练吧。”魏老将军把刀甩给他,看在儿子年纪大了,没直接打他,只是冷冷道,“不到酉时,不许停。”
魏漠接过刀,在大太阳底下一招一式练武。他觉得脸有点发烫,不仅是因为天气太热,还觉得有点丢人。
为什么,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还要被老爹罚?
与此同时,养心殿中。
沈嘉扶着萧翌缓缓回到寝殿,他想起之前关于魏漠和魏老将军的传言,好奇的问道:“大家都传魏漠将军乃家中庶子,不受父亲重视。可我看这次魏老将军推举了魏漠,而非魏源,将立功的机会给了庶子。难不成,传闻都是假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不怎么问他们家中事。”萧翌躺到榻上,想起一些往事,“刚认识魏漠那会儿,他确实不受重视。被父亲扔进军营,跟着兵油子混,像是个小兵匪。”
“我早就看出来了。”沈嘉笑道,“魏将军啊,确实不像什么名将之后,性子大大咧咧的,行事也很粗放。”
“不过魏老将军给他定了一堆规矩,每日习武学文不可间断。他虽然老爱顶撞他爹,却不敢不完成任务,否则定是一顿毒打。”萧翌想起魏漠挨打的惨样,不由笑道,“我当时还挺同情他,可他自己不长记性,有时贪玩忘了练武,自讨苦吃。后来我们发誓,一定要好好习武,争一口气。”
提及往事,萧翌不由感慨万分。
尤记那日红霞染红半边天,三个不受重视的庶出子,站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天高地阔,荒无人烟,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们三个人,被遗忘的三个人。他们对着远处落日大声嘶吼着,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让父辈看得起自己。
时隔多年,萧翌终于知道,原来祖父放他去边关从军,不是因为看轻他,反而是为他铺路。虽然对祖父的做法,萧翌至今无法认同。不过祖父已去,人死灯灭,他已然释怀了。然而另两位,还在各自的心魔中,苦苦挣扎着。
“我倒觉得魏老将军不是不重视魏漠,而是太重视了吧。”沈嘉推测道,“太过重视,才会要求严苛。若真漠视他,则会放任不管。”
“是这个理儿。”萧翌认同道,“可惜小时候不懂事,等长大后才知父母苦心。”
萧翌真心希望,魏漠这一次能和魏老将军好好谈谈心,打消自己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