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这个吧。”他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是落在小二身上的。
小二脸色一白。
唐蒲离了然地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接过了小碟,“也好。”
眼看着唐蒲离蘸过小碟的筷子就要送进嘴里,顶着一张惨白脸孔的小二终于按捺不住,哀嚎一声跪了下去。
“爷……二位爷……”小厮朝着他们一个劲儿的磕头,“小的不是不故意的,小的一家老小都被攥在手里,不得已只能——啊!!!!”
话还没说完,司南拽着他的肩膀一把将人提起来,飞快地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拿膝盖抵着他的背,还顺便卸掉了他的下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异常。
“啊呜唔……”小厮被按在地上都快吓蒙了,口水沿着唇角淌了一地。
“不愧是在军营呆过的人。”唐蒲离看得叹为观止,“不过我想他应该也不至于熟练到吞药自|杀。”
“防一手罢了,我怕他冲着枢密院来的,害了我不要紧,但不能害了将军……”司南垂头在他身上摸索着,话头一顿,“找到了。”
他从小厮的外袍内袋里摸出一个用纸包的白色粉末,粉末上有一股奇异的味道,有些像茶叶,但又混杂了很多别的东西,变得四不像。
“那如果……”唐蒲离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如果只是冲着你来的呢?”
司南愣了愣,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但是直觉让他从这句话里咂摸出了另一层意思。
“唐大人知道是谁动的手?”
唐蒲离却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笑而不语。
-
司南发誓,跟唐蒲离一起乘马车走的那段路绝对是他此生至今为止最长的一段路,比漠北到京城的距离都难捱!他一路上都在想方设法费尽心思堵唐蒲离的话茬,比如——
“司南,之前……”
“大人的马车很好看呢,这个帘子的穗子特别多,我数数看哦,一个,两个,三个……”
“……”
再比如——
“司南,我先前提过的……”
“啊,有一只鸟飞过去了,啊啊,又有一只鸟飞过去了,两只,三只,四只……”
“……”
又比如——
“司南,你有没有考虑……”
“大人,我突然想到宫里的石雕都很好看,龙凤呈祥,双龙戏珠,三龙戏珠,四龙戏珠……”
“……”
“噗。”这是小五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诸如此类。
司南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唐蒲离还没能说过一句整话,但是看他的眼神里似乎带了些担忧,好像在想,这孩子看着仪表堂堂,别是个傻子。
哎。傻就傻吧,反正本来也不聪明。
司南破罐破摔地想着。
-
今天他替生病的弟兄顶班,换的是尹正清的轮岗,一直到晚上再有弟兄来之前都是一个人守在这里。
“哦对,小尹,你把这个带回去给徐泠,让她验验是什么毒。”临走前,司南塞给了尹正清在旺兴盛查到的那包药粉。
他不是什么太子信任的东宫内侍,只能守着最外头的那扇偏门,偏门正对着小花园。约莫是因为今日来得早,司南刚站岗没多久便遇上了淑妃带着五公主蹦蹦跳跳地来遛弯儿消食。
淑妃是最近几年宫内最得宠的妃子,她母家没什么权势,淑妃本人又懂礼有分寸,又生下的是公主,所以皇上宠幸她不用考虑朝堂权谋,很是舒心。
五公主封号沁宁,今年十二了,也算是半大姑娘,司南在六年前的武试场上见过她一面,暗叹道这几年公主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诶!”仿佛是应了他心中所想,五公主见着了他便眼睛一亮,提着裙摆跑了过来。
“……公主殿下?”
“是你吧!六年前那个武状元!”沁宁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打量着他,“可惜一考上武状元就跟着徐将军打仗去了,我后来都没能见你几面呢!”
“这……劳烦殿下惦记了。”司南没料到公主竟对他有印象,也有些发愣。
“沁宁!”淑妃朝他歉意笑笑,伸手将她唤回来,“司护卫见笑了,那日看了护卫的武试一直嚷嚷着要学剑法,嚷得本宫脑袋都大了。”
“娘,我想问他讨教剑法……”公主咬着嘴唇撒娇,不肯回去,“马上就是父皇寿辰,儿臣想舞剑给父皇看嘛。”
“你这疯丫头!练什么不好非得舞剑!”淑妃瞪她一眼,“再者,没瞧见司护卫还在站岗吗?你要实在想学,改天娘请个师父来。”
“娘娘,不必如此麻烦,”徐朗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不等司南反应过来,背上便被人一推。他回过头,徐朗对他眨了眨眼,“去教公主舞剑吧,你这班我找人来替。”
这是在后宫娘娘面前挣脸面的好差事,也好顺水推舟送个人情。司南心下感激,朝徐朗点了点头。
“徐将军真好,多谢将军!”公主小嘴儿跟抹了蜜一样抢着答道。她先应了下来,淑妃也不好再反对了。
司南听徐朗的话,便带着公主去到一旁的池子边的树荫下,让她先跳一段看看。淑妃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谢过徐将军后找了个小亭等着。
公主刚摆了个起手式,一名慌张的婢女就从拐角处冲了过来,一把撞上了司南,吓得连声道歉。
“无妨。”司南摆摆手让她离开了。
一阵风从婢女离开的方向传来,裹挟着秋桂清雅的香气在树下荡漾开来。
“那婢女的衣裳好像是浣衣局的,跑这里来作甚……”公主歪了歪脑袋,看着婢女的背影咕哝着,“哎呀不管了,”她望着司南扬了扬手,“我开始咯?”
司南点点头,看着清丽的少女在树影遮盖的细碎阳光下翩翩起舞。又一阵风吹来,扬起了公主的衣袍,花香味好像是被什么遮盖住的淡了些。
风静下的时候,公主突然停了下来,抹了抹额头的汗,小口小口地喘着气,“怎么回事?今天怎么突然这么热了?”
司南蹙了蹙眉,他也没由地觉得有些燥,他抬起头,公主正捂着胸口看他,脸上飘着酡红,仿佛夕阳天边醉倒的晚霞。
第三缕风从二人中间穿过,花香味彻底淡去,奇怪的、混杂着茶叶的、却又很熟悉的味道在鼻尖漫开。
——等等,茶叶!
司南浑身一寒,脑海中明明白白浮起三个大字:旺兴盛。
-
徐朗为司南找来替班的时候耽搁了一阵,意料之外地在宫门外碰到了早该离开的唐蒲离。
显然,对方是在等他。
“有这功夫怎么不去趟东宫?殿下嚷着要见你。”徐朗笑了笑道。
“没心情。”唐蒲离揉了揉太阳穴。
徐朗立刻反应过来,跟着蹙起了眉,“陛下急宣你入宫是为了太子的事情?”
“刑部尚书邱水这些日子一直在查太子的帐,这件事你知道吧,”唐蒲离语调中尽是疲倦,“大的也没查出来,只是小贪小摸了几个银子,陛下着急,我还得在他面前尽替太子说好话。”
“太子啊……”徐朗叹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唐蒲离没说话,却是摇了摇头,“不提这个了,我在这儿是想问问你家小孩儿的事儿。”
徐朗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司南?”
“你是故意把他往我面前推的吗?”唐蒲离侧目看他,“你怎的知道我对他感兴趣?”
“这是泠儿……”徐朗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见过他了?”
“算是一起吃了顿饭吧。”
“这孩子说话不过脑子,”徐朗无奈地摇了摇头,“多有得罪之处,我代他向你道个歉。”
仿佛是应了他的话一般,前脚刚说完,后脚一名內宫侍卫急急忙忙地从背后喊住了徐朗。
“将军!将军不好了!”侍卫抹着额头的汗快步跑了过来,“司南带着五公主跳河了!”
“……”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不可置信。
“看来不过脑子的不止是说话。”唐蒲离无奈地笑了起来。
“这孩子!”徐朗气势汹汹地配好剑,火急火燎地跟着侍卫冲进了宫里。
第4章
“五公主落水了!五公主落水了!快请太医来!”
淑妃坐在树荫下急得脑袋发昏,丫鬟拼命给她扇着扇子都不能让她冷静下来。她望着太医急匆匆赶去的方向来回踱着步,可是陆太医问诊谢绝旁人,她也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娘娘,陆太医说公主无大碍,只是被吓着了,还有些发汗脱水,才昏迷过去了。”腿快的丫鬟赶紧跑来给主子报告好消息。
“那就好那就好。”淑妃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凉亭的长椅上,“但是,小六啊……发汗是怎么回事?这已经入了秋啊。”
“似乎是中了毒,但这毒遇水一冲便清醒了,司护卫反应快,公主中的剂量太小,太医也没验出来。”丫鬟小六压低声音在她附耳细语,“这件事大人的意思是……”
正在这时,司南也被正在附近值守的东宫侍卫压着跪在了她面前,水珠从湿润的鬓角袖口滴落,很快在地上聚起了一小滩水洼。
淑妃揉着突突乱跳的太阳穴,看着一身狼狈的俊秀青年,深深地叹了口气。
“司护卫,本宫究竟哪里惹着你了,你不朝本宫来,非得朝那孩子下手?!”
司南抬起头看着这个被吓到脸色苍白的女人,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水珠落到了眼里,模糊了视线。
他的双亲很早就离他而去,是以也未曾设身处地地想过这种举动会给一个母亲带来多大的惊吓。也许该冷静下来多想想,解毒的方法或许不止投湖这一种。
他稳了稳心神,开口解释道,“卑职闻到了奇异的味道,似是……”
话还没说完,押着他的太子亲卫突然加重了力道,他的双手被牢牢反剪在背后,他不得不以脸着地狠狠地摔了下去。眼角的余光里,一双华贵的皮靴经过身旁。
“娘娘真是好脾气,五妹昏迷不醒,娘娘竟还能平心静气地与这凶手说话。”太子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
“太子殿下,”淑妃向他浅浅一礼,“劳烦太子殿下记挂了,太医方才传信说沁宁无碍,本宫这才稳得下心神来。”
“要孤说,这人直接斩了便罢。”司南被按得死紧,没办法看他的脸,但光从声音里他也能听出那刺骨的寒意。
淑妃的视线在太子脸上停留半刻,笑了笑,“若本宫没记错,这小护卫是隶属于东宫的吧?”
“是。”太子挑了挑眉,“是孤疏忽了,竟留了这么个祸害在。”说罢他眼中划过一丝冷光,抬起手下了命令,“来人,拖出去斩了!”
话音刚落,司南就感觉一股巨大的力将他从地上拖起来,连一口辩驳的机会都不曾留下。冷汗霎时布满了背脊,混着湿透的衣衫让他不住手脚发颤。
大仇未报,他如何能在这里死?!
“慢着。”
却在就要被拖出亭子的档口,一道人声插了过来,霎时,亭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淑妃身上。
司南发愣地看着淑妃,满脸都是意料之外的震惊。
“太子殿下,等太医的检查结果出来再说也不迟吧?”淑妃的声音柔和,却隐隐有一股迫使人停下的压力,“再说了,他刚刚还有话没说完呢。”
“淑妃,”太子的脸色阴了下来,“这是孤门前的人,你的手是不是太长了些?”
淑妃抿着唇不再说话,悠悠地望着亭口的方向。
“怎么?”太子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正对上了唐蒲离略略弯起的眼角,以及里面一片透彻心骨的凉意。
“太子殿下,若臣也想管,殿下会不会也嫌臣的手太长?”
唐蒲离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着,但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他并不在开玩笑。
“……”太子僵在了原地。
“娘娘,”不等太子反应过来,唐蒲离转头朝淑妃行礼,“五公主已经醒了,所幸中毒不深,陆太医已替她解了。”
“多谢唐大人。”淑妃得了眼色,行了礼便先行告退,留下太子和唐蒲离在亭中无言地对视着。
微凉的秋风轻轻卷动树梢,落叶飘在平静的湖面上,很快又被吞没了。涌动的暗潮在两个人的视线中翻滚着,整个亭子里几乎能隐隐闻到硝烟的味道。
“啊嚏——!!”
却最后被一声喷嚏打断了。
司南揉了揉鼻子,顶着两道骤然汇聚在头顶的视线都不敢抬头。
“先起来吧。”唐蒲离笑着拍了拍压制在他身上的东宫亲卫,又吩咐自己的人给他一件外袍。
“其实我不……”司南瞧着那一看就比他还贵的衣服僵住了,他又不是冻得打喷嚏,都怪这亭子附近的桂花太香,刺得他想流鼻涕。
“还要我亲自给你披吗?”唐蒲离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算了吧,多说多错,还是闭嘴。司南一面乖乖地把衣裳披上了,一面默默地算起了自己的俸禄要几个月才能还他一件差不多的。
司南个子不高,又瘦,穿着唐蒲离的衣服未免嫌大,但浅色的衣袍却很衬皮肤,鬓角的水滴沿着脸颊没入衣领,竟显得那张脸竟然有些娇弱可怜起来。
“行了,你先出去吧。”唐蒲离看着他眯了眯眼,道。
司南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实在是受不了太子那要吃人的眼神,抬脚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