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大清早的,忒酸。”刚起床的齐安正在院子里捧着盐水漱口,见了这副场景,不禁往旁边让了让。
司南看着他背后的阴气隐约有凝聚成巨剑悬在头顶,估计等不到他解释完就有落下的风险,赶紧一把拉过自己的小徒弟,把那香囊往他怀里一塞。
“送他的。”司南一本正经胡扯道。
“……真的?”唐蒲离的语气稍稍缓和。
“真的。”司南将漱口杯一把塞在齐安那张欲言又止的嘴里,堵得他差点喝了大口盐水。
“晚点再找你算账,”唐蒲离不置可否地眯了眯眼,揽过他的肩,压低声音轻声道,“容歌带的人到了。”
司南立刻把可怜的齐安推得远了些,他记得前些日子唐蒲离将王元凯的口供整理送去了京中,圣上震怒极了,当即加派了人手,让他们务必将云城的账务一同查清。
至于这个人为何是容歌带来的……
“哟!”墙头上突然冒出个人头,熟稔地朝他们挥着手打招呼,“唐大人,司校尉,早啊!”
“沈公子!”容歌跑了一路,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直接滑跪在了地上,“您倒是考虑考虑我这不得劲的身子骨啊……”
男人转头对容歌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一口白牙在小麦色的脸上显得耀眼异常,“小容子也该锻炼锻炼,否则在床上也不得劲。”
没错,因为这个人刚刚巧是容歌的恩客——沈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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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蒲离曾经与沈奇有一面之缘,司南却是第一次见他。可未见其人,便闻其声,沈奇小沈公子,作为驸马爷家的小公子,可是名动京城。
沈奇的兄长,也就是迎娶当朝长公主的驸马爷,是个稳重自持到近乎呆板的人。可他亲生弟弟却仿佛天生少了根筋,人如其名般神奇,最典型的表现是他时常流连风月之所,男女不忌,出手阔绰至极,经常一掷千金地整月包下当红头牌。
也许说到这里,有人会嗤之以鼻,神奇在何处?不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浪荡公子哥嘛。可沈奇逛花楼掷千金不是为了一夜风流,却是为了下棋。
——还不是围棋或象棋,是圈叉棋。
这一听,就跟齐安很有共同语言。
因此在沈奇嘲讽容歌床上不得劲之后,容歌直接叉着腰破口大骂他下圈叉棋都作弊,光作弊就算了,作弊赢了之后还让人输一把就做十个俯卧撑,这谁撑得住啊?
沈奇被他骂得抱头就逃进了屋里,以皇命不得耽搁为由堵住了容歌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嘿嘿……二位见笑了。”沈奇合上门,转头对着两个人笑得很憨,“那啥,我们来办正事儿吧。”
司南:……
唐蒲离:……
沈奇并不是空手来的,他本在蜀中附近一带游学,突然接到领兵支援的圣旨,便奉命从蜀军中点了二百人,在云城开外五百里驻扎下来,连着他本人,都是要归入司南军中的。
当朝有令,驸马此生不得封官。沈奇的兄长在迎娶公主前从军十数年,一朝不得不放弃前途,便拼了命地培养自己的弟弟,沈奇因此自小就在军中摸爬滚打,四处游学,习得兵法。司南看着他吊儿郎当不像话,聊了几句才发现他虽然憨一点,神奇一点,但也不是草包。
但也仅限于不是草包了。
显然沈奇是第一次带兵,而司南以前的军衔只够领着三十人左右的小队,眼下两个初出茅庐的新官就要领着数百人作战,这步子属实是有些迈得太大。
“你带兵的事情,沈武知不知道?”唐蒲离问他。
“我给兄长写了家书,”沈奇摊摊手,“他上回写信说京中风向有变,让我做好准备。”
“京中若太平,圣上不可能这么快提拔你和司南,”唐蒲离揉了揉眉心,“太急了,这不是培养下一个徐朗,这是拔苗助长。”
“京中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圣上想让我们快些解决云城回去?”司南道。
“准确来说,是枢密院。”唐蒲离沉声道,“否则哪里轮得到小沈公子,直接让徐将军拨人来了。”
司南愣了愣,心底隐隐腾起不祥的预感。
说来,他写给尹正清和徐泠的信也仿佛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大人!”小五焦急地推门而入,“初一和十五来报,云城北边附近聚集起了一群着装统一、训练有素的人,观其衣着,应当是魏引府上的家仆!”
“魏引派人来安抚云城的暴动了?”沈奇很快反应过来。
魏引的府邸在蜀中锦城,从云城出发要五天才能赶到,算上来回得要十天,可谢平凉出发……也不过七天啊?这动作未免有些太快。
唐蒲离蹙起了眉,“有多少人?”
“至少百余人。”小五答,“后面断断续续的至少还有五十人。”
“云城全村两百多人,但多是老弱妇孺,精壮的男人不足百人,万一要是起了肢体冲突,那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司南道,“我近郊还有百余人,即日让他们往云城拔营。”
“那我手里的人呢?”沈奇问道,“也让他们过来?”
“不,用不着,一百五十家仆而已,我这里留一百人应当足够,”司南摸了摸下巴,“你往锦城去,魏引说不定有后招,你且盯紧他。”
“得嘞!校尉大人!”沈奇应下就兴奋地拔腿冲了出去,似乎是为即将到来的第一次领兵作战而雀跃不已。
司南也打算赶紧给喜子去信,可唐蒲离却拉了他一把。
“还有什么事?”
小五压低了声音,“王元凯从昨晚开始就不见了。”
“什——”司南不由得瞪大了眼,“他不可能自己往外跑的吧?魏引的家仆就要来了,他不怕被针对吗?”
唐蒲离挥退了小五,了然地笑了笑,“怎么不可能?”
司南看着他,更是不解,“大人……似乎早有预料?”
“你觉得王元凯可信吗?”
“他……在骗我们?”司南一愣,他倒是没考虑过这件事。
“骗倒是不至于,但他应该并没有和盘托出所有的事情,”唐蒲离摇了摇头,“在魏引调到山翼县之前他就开始贩卖私茶,你记得他给的理由是什么吗?”
“因为魏引在户部任职,所以一直要挟他。”司南一怔,忽然意识到症结,“等等,他说的是……户部?”
“没错,”唐蒲离冷笑一声,“可京中的卷宗记得清楚,魏引之前是在礼部的。”
“!!”司南瞪大了眼,意识到这个谎言的时候,整个后背都在发凉。
“所以至少有一件事很明确,王元凯可能现在贩卖私茶是因为税收,但以前却一定不是。”唐蒲离凉凉望着窗下王元凯刚刚离开的方向,幽幽道,“他想利用我们。”
“大人既然知道,那为何不看紧……”司南看了看讪讪摸着鼻子的小五,狐疑道,“难不成你们是故意放他走的?”
“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唐蒲离收回视线,落到小五脸上,凉凉地勾了个笑,“但看这样子,怕是你们几个跟丢了吧?”
“属下办事不利,”小五脸垮了下来,躬身半跪在地上,“十五最近被青爷拖住了,初一在打点云城的各方眼线,属下一个不注意就——”
“他年纪不小了,跑不快的。”唐蒲离叹了口气,挥挥手打断了他的忏悔,“有功夫在这里耍嘴皮子,还不早些去查人。”
“……是。”
-
齐安漱了牙,洗了脸,看见容歌还赖在他们院子里不走,愣是蹲在秃树下拨拉泥土。
“你不是把人送到了吗?”他跑过去,跟他并排蹲在一起,“怎么不回去?你不是很忙吗?”
“忙个锤子,”容歌瞥了他一眼,“没见着我两个恩客都在这儿呆着吗?我回去干嘛啊?”
“哦。”齐安抱着膝盖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没头没脑地问,“你在紧张吗?”
“你个小孩子,胡说些什么!”
“不然的话,为什么你的手在抖?”
容歌顺着齐安的视线看去,发现手中的木枝已经随着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在泥土上拉出一道道交错纵横的直线。
“……”他叹了口气,“我觉得我好像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命不久矣了。”
“这么危险的?”齐安|拉拉他袖子,小声道,“那你来跟我讲讲嘛,万一你死了,我给你上香的时候还好撰写悼词。”
“……我谢谢你啊!”
齐安眨巴眨巴眼睛看他,就差搬个小板凳来听故事了。
容歌抓了一把头发,一把搂过他的肩头,压低声音道,“我昨晚看见王元凯在城门口跟什么人讲话了。”
“什么人?”
“没看清。”
“……”
“别失望啊!这不是重点!”容歌拍了一把他的背,认真道,“我还看见他买了三只特别昂贵,特别厉害,一眼看上去就很难对付的——”
“剑?刀?暗器?”齐安来了兴致,“难道他买了杀手?!”
“——的鸽子。”
齐安:“……”
齐安:“好新鲜哪。”
第42章
魏引的家仆在夜间就抵达了云城,王元凯不在,唐蒲离又无权越俎代庖,那些家仆就毫无阻碍地冲进了云城。还在街上打架的青爷和十五首当其冲,被他们用鞭炮炸了下来,剩下闹事的百姓见状,吓得扔了手里的锅碗瓢盆,纷纷回屋闭门不出了。
说到底,云城老弱妇孺太多,即使是义愤填膺来闹事的成年男人,也得顾及到家里人的安危。
幸运的是,司南担心的场景并没有出现。这些家仆并不想与百姓发生太大的冲突,似乎是一种有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也是,毕竟事情闹得大了,对魏引本人并无裨益。
云城的百姓以为是魏引抓了王元凯,因此上街闹事;魏引怕事情闹大,引火烧身,所以派人安抚——这是明面上的局。
但实际上,王元凯在计划顺利实施到一半就失踪了。依照他口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云城的百姓,揪出魏引横征暴敛的行径,可现在还没收到谢平凉的消息,又没抓住魏引的半点把柄,他的目的并没有达到,为何自行离开呢?
再说魏引,他的目的应当是瞒下克扣的税收,让云城一切太平,派人安抚云城的百姓很正常,可他显然是在谢平凉抵达之前就采取了行动。所以,谢平凉有没有取得他的信任还不得而知。
可其实没必要让魏引相信谢平凉,只要他起疑,多半会亲自到云城来试探唐蒲离的口风,以防他暗中参自己一本。
司南在日记中写写画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魏引早晚会来一趟云城。不若等到云城安定下来之后,他趁着魏引离府的时候去一趟锦城,看看能不能联系上谢平凉,打探出什么证据。
……结果到头来还要靠偷证据吗?
况且按照魏引的性子,应该不会把把柄就这么大喇喇地放在府里等人来拿吧?毕竟又不是陈俞……
司南思及此,笔在纸上停了停,墨水顺着狼毫笔尖在纸上晕开一个墨点。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都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之前去陈俞府上偷来的证据是不是太巧合了些?给陈俞定罪的关键在于人证物证俱全,而那匣子的证据占了大半——与□□的通信让他们得到了人证,据说还有仓库的地契,直接咬定了仓库是陈俞的。
而这些证据,司南却因为输了赌约从没亲眼见过,现在细细想来,似乎这些证据出现得有些不合理。陈俞都知道清空那一整间屋子的赃物,怎么不知道销毁地契和书信呢?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头顶忽然传来了温柔的热度,司南恍然抬头,发现窗外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寒冬的夜呼啸着拍打着门窗,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圆月似乎都因着这寒冷而不敢露面,只躲藏在阴云背后,天地间一片晦暗。
唐蒲离给他的暖炉里加了些木料,回过头看着他还是保持着拿笔的呆呆模样,忍俊不禁道,“别告诉我,这回还是在想我。”
“确实还是在想大人。”司南放下笔,老实地挠了挠头。
唐蒲离听他语气就知道此想非彼想,惋惜地叹了口气。
“怎么?”
“我从陈俞那儿偷来的匣子还在大人那儿吧?”司南问。
“早就被我烧了。”唐蒲离坐在他对面的软塌上,“陈俞都死了,我留着那晦气玩意儿过年吗?”
“那个里面有什么啊?”司南不死心地追问道,“现在我们都是一条战线的了,也没必要瞒着我吧?”
唐蒲离微微一愣,摸着下巴回忆道,“一些信,地契……还有些别的什么。”顿了顿,“你问这个做什么?”
“突然想到,随便问问罢了。”司南转头看着自己在日记上写下的东西,暗自思忖着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些……
“你老是在记什么呢?”唐蒲离忽然从一旁凑了过来。
司南脸一热,哪里还顾得上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啪得一声就把本子合得严严实实,转手就塞进了抽屉,还给上了锁。
“不准看!”他拿着钥匙认真地警告着。
“这么宝贝啊?”唐蒲离笑眯眯地托腮看着他,“让我猜猜,是不是记了我家南南对我动心的整个过程啊?”
司南几乎都要怀疑他已经看过一遍了,结果唐蒲离看他的神情,还很惊讶自己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