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太多人了。”袁望喜给他递了条干布巾,望着沉没在水中的巨大画舫,沉沉地叹了口气,“王元凯与百姓明明关系这么好,到底为什么还是要不惜做到这个地步?是王元凯在欺骗百姓吗?”
“青爷并不愚昧,能让他信服的人……”司南摇了摇头,“王元凯可能也是无奈之举。”
“可是隐瞒私茶就这么重要吗?”袁望喜皱了皱眉,“怎么想都是王元凯为了一己之利啊,为什么百姓要帮他?”
司南抿了抿唇,这件事他也一直想不通。
突然,夜风中传来了熟悉的人声。
“师父!师父!”
“诶诶——小家伙你慢点跑——我跟不上啊——”
司南回过头,竟是心急如焚的齐安拽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容歌跑了过来。
“师父,城里出事了!”齐安急得很,没什么表情的小脸涨得通红,拉着他的袖子说,“魏引连夜离开云城,临走前还散布消息说唐叔叔抓走了谢平凉,云城百姓闻言纷纷义愤填膺,揭竿而起,拿着棍棒说要去取唐蒲离的项上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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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城已经如沸腾的油锅般喧闹,街上到处是自发起义的百姓,敲锣打鼓,磨刀放炮,吵闹不绝。司南擦着夜色路过的时候仔细听了一听,发现他们竟然是想让唐蒲离放了谢平凉。
所幸,唐蒲离的院子所处偏僻,还没有被街上的百姓围堵。司南跳下院墙,急切地想要找唐蒲离,迎面却用脸接到一条干布巾。
“去,洗个澡。”
“唐大人,外面的人——”
“洗个澡,换身衣服,再跟我讲话。”唐蒲离笑着打断了他,“不然,我可以给你洗。”
司南瘪了瘪嘴,知道他说到做到——不说身旁那笑眯眯已经捧着干净衣裳等着的小四,就说唐蒲离本人,也能直接上手把他扭送至澡盆。
于是速战速决地解决了洗澡,换上干净温暖的衣裳,司南绞着还没干的头发,拔腿就冲向唐蒲离的院子,冷不丁迎面就遇上了一阵凌厉的剑风。
“司公子?”
“小南!”
缠斗的十五和青爷停歇了片刻,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向一旁挪了三尺,又继续没入了刀光剑影之中。
这俩人怎么还在打!
“站在那儿干什么,”唐蒲离坐在廊下的摇椅里,朝他招了招手,“快来看看,江湖顶级高手的切磋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到的。”
司南捂着头上的布巾小跑了过去,蹲在了唐蒲离身旁。
“大人,外面的那群人……”
“没事。”唐蒲离眯着眼看着院子中飞蹿人影,“十五跟青爷打赌,若是他输了,我们就退出云城放弃查案,若是他赢了,他就会配合我们,帮我们说服云城的百姓和王元凯。”
“可是……”司南看着逐渐被青爷逼到了角落里的十五,“看上去好像十五有些生疏了。”
“无妨,我们是不会输的。”
司南以为唐蒲离是对自己的人很有信心,结果却听到了一阵布料窸窣的声响,转过头一看,唐蒲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飞蝗石。
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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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青爷:年轻人,你不讲武德!!!
第39章
结果自然是意料之中。
唐蒲离出手,没有哪个不应的,两个打得纠纠缠缠不眠不休的人影飞快地从屋顶上摔了下来。
十五本人也对唐蒲离的插手感到很气愤,但是初一从一旁拎着他的耳朵训斥他武艺退步了,把他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跑到墙角踢砖头生闷气去了。
青爷捂着被唐蒲离弹得发麻的手臂,双目怒睁,盯着他身后一脸尴尬的司南大骂道,“小南!你看看你跟了个什么奸邪小人!”
“骂我无所谓,你说他干什么?说得好像偷袭下毒这种手段你没用过一样,”唐蒲离脸上的笑立刻冷了几分,“不是看你以前救过我家南南,你的手臂这会儿早就不在了。”
“我家南南?”
“好肉麻,这就是大人吗。”
容歌和齐安蹲在另一边的墙角里齐齐地搓着胳膊,纷纷表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司南挠了挠脸,上去把有些心虚的青爷扶了起来,“所以,你们和谢平凉究竟为什么要帮着王元凯杀他?”
青爷咬紧了牙关,腮帮子梆硬,却是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一个个都这样。”唐蒲离摇了摇头,让小五把谢平凉和早先抓来的侍女都押了过来,转头对青爷道,“这样吧,你不说,我就砍他们的手指头,二十个手指头砍完还不说,我就砍胳膊,以此类推,砍到你说为止。”
“你这是用私刑!”青爷怒目圆睁。
“贩私茶是大罪,你们一个个押到京城去本来也都是要拷问的,”唐蒲离悠悠一笑,“比起刑部,我这里还是仁慈一点的。”他视线转向了被押着的两个人,指了那姑娘,“从你开始吧。”
“别动她!”谢平凉大喝一声站了出来,平日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泛起了泪光,“她是我妹妹……大人,是我对不住您,要动手,从我开始吧。”
“啧啧啧,哭了。”容歌咂咂舌头,朝唐蒲离喊道,“大人手下留情啊,那张脸还顶用呢!”
司南看了看他们,青爷的拳头攥得几乎要嵌到骨头里去,姑娘抱着肩膀抖得厉害,谢平凉灰头土脸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外面的百姓还在闹,苦难的人还在哭泣,可查案明明只是想帮助被太子欺压的可怜人,却为何每推动一步,就跟给他们上刑一样痛苦呢?
“大人,”司南看着唐蒲离,“放过他们吧,问题是出在王元凯身上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道道视线都接连落在自己身上。
“王元凯的嘴更难撬动。”唐蒲离平静地看着他,眸子里压着惨淡的月色,“你不忍心吗?”
“我是上过战场的,手上经过的人命不比大人少,但我始终觉得既然要见血,那就必须有见血的意义。”司南沉声道,“青爷的性子我知道,即使你杀光了整个云城的人,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可一个云城的人不够,我不介意杀两个云城的人,”唐蒲离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要能查清案子,我会无所不用其极。”
“那我会阻止你,”司南卸下了腰间的剑横在二人中间,黑眸直直地注视着他,“一个无辜的人都不会让你杀的。”
他的头发还湿着,水顺着发尖淌下,将衣衫濡湿了一片。就是这样毛毛躁躁的一个小孩儿,唐蒲离却觉得此刻的他正在发光,灿如白昼。
“终于不喊我大人了。”唐蒲离不合时宜地轻笑了起来。
“这个不是重点!”司南瞪了他一眼,继续尝试着说服他,“若大人只是想为故友复仇,我觉得可以不选这么极端的方法。”
唐蒲离挑了挑眉,“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司南眨了眨眼,“我去把王元凯绑过来?撬的撬不动,总归先去试试……”
“我说!”
突然插入的声音略显尖锐,司南被吓得怔了怔,才发现自己的袖口被谢平凉抓紧了。
青爷张大了嘴看着他,姑娘也愣得忘记发抖,甚至连唐蒲离都颇感意外地皱了皱眉。
“我可以告诉你们云城到底发生了什么,”谢平凉一反常态地改口,转头看向唐蒲离,“只是唐大人,你真的要为少爷复仇吗?”
“你觉得我写的信都在骗你?”唐蒲离与他对视。
“少爷的事牵一发动全身,”谢平凉眼眶里的泪水抑制不住地落下,“大人答应知道了所有之后,还会愿意还少爷一个公道吗?”
“除了祁子英,这世上还有许多人需要一个公道,”唐蒲离递过去一张帕子,低声,却坚定道,“这是我为官的意义。”
司南怔了怔,抬眼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会愿意追随唐蒲离。
从前他只认为自己是为了兑现诺言,但迟钝如他在此时才明白,即使没有那个诺言,他还是会愿意冒着忤逆圣上的风险,抛弃京中的荣华富贵,执意来到蜀中。
说到底,唐蒲离不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相反,他心狠手辣,锱铢必较,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可区别于贪婪的陈俞,他的目的并非保全自身的利益;又区别于阴毒的太子,他手段里的牺牲并不是随心所欲、滥杀无辜,而是为了换取更多人的得利,恶有所报,善有所终。
唐蒲离为官起于好友枉死,执着于维护世间的公道,并用着功利的手段将此贯彻到底。他恨那些身居高位却以权谋私的奸佞之徒,在乎着痛苦的、弱小的人们,虽然有时司南并不能苟同他的做法,但他仍然不得不承认,唐蒲离所想追求的,也正是他所在意的。
世间河清海晏,人人安居其所,没有纷争和绝望——这是唐蒲离为官的意义,也是司南参军的初衷。
司南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砰砰乱跳的胸口,以前的自己怎么这么笨呢,明明这种感觉是见到他才会产生的,世上只此一份。
谢平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过他的帕子,在手中攥紧了。
“青爷,”他转头吩咐道,“去将王大人请来吧,咱们也该好好地谈一谈了。”
青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负气地甩了甩袖子,飞身窜出了院子。
“大人,用不用派人跟着?”初一轻声询问道。
“江湖人,最讲信用。”唐蒲离摇了摇头,转身对小四吩咐道,“将谢公子请进里屋,再将这姑娘带去洗漱吧。”
院子里的人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化作夜风消散在月色下。
唐蒲离却没有直接进屋,他驻足在半是月光、半是阴影的院子里,任凭冰凉的夜风带走指尖的温度。
“怎么了?”感受到身旁的视线,唐蒲离转过头,脸上带着惯有的浅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看着我了,觉得……意外?”
“不意外。”司南弯起了眼睛,眸子里噙满了闪亮的细光,“这就是我喜欢的唐大人啊。”
唐蒲离看着他愣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走向处在光亮月色下的俊秀青年。
“这好像……”他话音有些迟缓,夹着些细小的紧张,似乎怕惊破什么一样有些小心翼翼,“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说喜欢我。”
司南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之后,脸上泛起了后知后觉的热度。
“啊,关于这个,我、我……原本想找个好机会慢慢说的……我……”司南下意识就慌张地后退一步,现在一大堆正事要办,显然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
结果这一步还没退出去,唐蒲离的身子就率先靠了过来,宽大微凉的手掌托着他的后脑,轻轻地在他嚅嗫着的唇上落下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啊啊啊啊啊你们注意点啊!小孩子还在呢!”墙角里容歌抓狂的喊声传来。
“没关系的,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徒弟了,我会自己捂眼睛的。”齐安不带什么起伏的语调如是说,“你要是酸了可以直接说酸了,不要拉上我。”
“你——”光听话音都能感觉到容歌被气得快要撅过去。
“大、大人!”司南反应过来,想继续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却被唐蒲离一把按住了腰。
“好啊,”唐蒲离笑着掐了掐他红得不像话的脸颊,“等有空了,我们慢慢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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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爷去王府的时候,王元凯已经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不等他开口,他就打算迈出门去。
“大人!您……”
“不是吗?”王元凯转过头看他,“不是唐蒲离让你带我过去?”
“是……”青爷忿忿地咬了咬后槽牙。
王元凯看他的样子,叹了口气,却是笑了起来。
“诚然,我肩上担的不仅仅是我自己的脑袋,还有整个云城百姓的生计。”王元凯望着他,眸色发沉,“但是云城已经变天了,何不趁着魏引不在的时候,让整个蜀中都变天呢?”
“可是唐蒲离他……”
“我一开始不愿相信他,因为他是从京城那个泥沼里来的,但是现在,”王元凯眯起眼,望着黑压压的湖面,“在我放弃画舫上的百姓之时,有人救下了他们。”
青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有些人还沉默地黑夜中来回穿梭忙碌着,虽然他们身着百姓的布衫,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不是云城人。
“目中无人的京官不会在意这些百姓的性命,但他们,似乎不是。”王元凯合了合眼,被肉赘眼皮遮去了大半的眼睛里凝聚起了锐利的光芒。
“也许,我可以赌一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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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ps一句,唐大人为官的理由很复杂,不止是因为故友。
第40章
王元凯来的时候,云城的百姓已经在青爷的安抚下疏散了,与此同时,他带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他没有十足的证据,这也是一直以来他无法告御状的原因,但他说,贩卖私茶只是云城百姓忍无可忍的谋生手段,因为他们交不起税。
虽然贩卖私茶得到的银两有限,但也好过被税收压得活活饿死。王元凯看着饥肠辘辘、苦不堪言的子民,开始暗中收集每年的茶叶,统一贩卖给私人商贩,赚取银两补贴百姓,让云城人好歹能过上揭得开锅的日子。
因为后|庭花楼是容歌在控制,所以王元凯只能利用谢平凉的画舫作为他搜集商贩的渠道——一般做皮肉生意的,消息也都会灵通一些。自然,也正是通过这种渠道,他找到了陈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