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上奏禀明魏引已畏罪自尽,开始大肆搜查魏府。这个始于贩茶,牵扯税收,并终于私兵的案子眼看着就要画上句号,可很多事情司南仍然想不通。
魏引真的是畏罪自尽吗?他既然敢藏匿私兵,不慎暴露的情况下,比起畏罪自杀,殊死一搏不是更恰当?毕竟手上有兵,怎么连挣扎都不挣扎,就直接放弃了?
王元凯又是被谁杀了?他拦下谢平凉的信笺,加剧云城百姓与私兵的矛盾,又有什么目的?
又是谁在城头挂上了谢平凉和王元凯的尸体,引导人群的情绪,直接导致了云城的暴动?
司南总觉得唐蒲离知道些什么,可也没工夫去问。云城死伤惨重,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司南一直在带人清点尸体,安抚家属,并在云城附近巡逻,剿压魏引剩余的私兵。
而唐蒲离也不知在忙碌些什么,终日不见人影——上次司南发觉他这么忙的时候,还是唐蒲离瞒着他想一个人去画舫的时候。
前车之鉴的阴影实在太大,司南思来想去,还是暗戳戳让齐安多留心留心唐蒲离的去向。
“师父,唐叔叔出门了。”这天傍晚,齐安攀在墙头跟司南通风报信,“跟前面几次出去瞎转不太一样,他好像找到什么了。”
“啊……你替我先盯一下吧。”司南已经在院子里蹲了一天。
“师父在干嘛?”容歌爬下墙头,想凑近了去看,却被跟他一起蹲着的沈奇拦住了。
“小南手里可是从尸体肠子里刨出来的东西。”厚脸皮的沈奇没几天就换上了热络的称呼,挥挥手道,“小孩子还是离得远些比较好。”
齐安眨了眨眼睛,听话地跑了出去,正撞上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踏进院子的青爷。
“诶,有人来了,找你的吧。”沈奇捅了一把司南的胳膊。
对上司南的视线,青爷讪讪地笑了笑,还是踏进了院子。
“这不是时候啊,”他一手提着腊肉,一手抱着个匣子,“这是你先前留在我这儿的首饰匣子,”顿了顿,高壮的汉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之前困难的时候我当了两个小首饰给王大人,不过早就赎回来了,跟你知会一声。”
“没事儿,就放在那儿吧。”司南指了指树下的石桌。
“小南,不得了了啊!”他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着拼了一下午的成果,惊叹道,“你看这个信,好像是四皇子齐景写给王元凯的诶!”
“什么?!”
司南跟着沈奇一字一句地读过去,才发现这是齐景和王元凯商量,要以茶易马买兵,嫁祸魏引!
是啊,他怎么能忘了圣上严查私茶的目的呢?
茶叶是中原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食物,在与他国通商之后,漠北藩帕也渐渐染上了中原人的习俗。他们手中有马,中原人有茶,渐渐形成了以茶易马的交易,而这也恰恰是朝廷需要坚决杜绝的——富贾、高官手里有太多精壮的马匹之后,往往就会想要培养骑马的人,自然,就形成了私军。
而王元凯掌管云城,精通私茶售卖。他在魏引来到云城,克扣税收之前就已经开始贩售私茶,当时他给出的解释漏洞百出,而现在司南才意识到,王元凯那时候贩茶,是为了以茶易马,藏匿私军!
指使他做这件事的是四皇子齐景,换句话说,不受宠的皇子藏匿军马,只有一个可能——他想逼宫!
司南的手指一抖,将断枝啪地折断了。
放下匣子正要离开的青爷闻言,脚步一顿,回过身试探道,“你们……还在查吗?”
“青爷,你是知道什么的吧。”司南深呼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直起身,与他对视道。
夕阳在他身后渐渐沉入地面,但是他眼里的锐光仍然执拗着,丝毫不因暗下的天色而黯淡。
“我……”青爷深深地叹了口气,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司南看着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其实我一直很想问,十二年前,京畿的那场火难,你在,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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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凯除了留下四皇子储备私兵的暗示,临死前还在纸上写下了购马的地方——一家名叫“风火轮”的镖局。
这个可笑的名字本是唐蒲离小时候调侃好友那几个小书童的。
他记得好友以前有七个书童,他选书童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跑腿跑得快,像谢平凉这种慢吞吞的只能被他发配到去做扫地小厮,好友还跟他炫耀这几个书童腿脚快,跟踩了风火轮的哪吒一样,唐蒲离就半开玩笑跟他说:
“干脆开个镖局叫风火轮算了。”
时至今日,唐蒲离坐在这家费了大半个月才摸到的“风火轮”镖局中,透过氤氲的茶汽看着对面的人,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距离京畿的火难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年,对于好友的印象也定格在了少年的十六岁,可当记忆里那双意气风发的眼瞳也逐渐爬满了事故圆滑,唐蒲离才惊觉到时间的流逝。
“原来你还活着。”唐蒲离放在桌上的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祁子英。”
“是啊,我还活着,可我宁可当时就死去。”祁子英的声音粗哑至极,仿佛喉头被扼住时勉强发出的呜咽。
唐蒲离看他拿下了一直蒙着口鼻的黑布巾,眸子不由一颤。
——烧伤的疤痕宛如蚯蚓一般匍匐在他的下半张脸上,毁去了皮肤,扭曲了器官。也许不看他因为呼吸和说话而颤动的地方,都不知道他的口鼻在哪里。
“吓到你了吗?”祁子英重新戴上遮面的布巾,“伤口可怖倒是其次,你也看见了,我现在进食和讲话都很困难。”
“十二年前,京畿的那场火……”唐蒲离蹙起了眉,“是冲着你来的?”
“与其说是冲着我,倒不如说是冲着祁氏来的。”祁子英冷笑一声,粗哑的嗓音仿佛恶鬼在索命,“不过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做了。”顿了顿,他抬起眼,“你不觉得祁氏的覆灭很眼熟吗?”
“……”唐蒲离眯起了眼睛,“你是说,盛氏?”
“毕竟最先发现四皇子党与明妃藏军的,就是时任兵部尚书的盛鹰,”他挑了挑眉,“盛易的长子,也是你家小孩儿的父亲。”
盛鹰在为枢密院购置马匹的时候偶然间发现,藩帕的马匹似乎被某人以私茶的名义买走不少。顺着云鼎青查下去,很容易便查到了四皇子党身上。
接下来,盛氏流放的流放,自尽的自尽,改名的改名,偌大的门户瞬间消失了。
“我与你的父亲当时都拜在盛易门下,盛氏出事以后,你父亲选择了明哲保身,而我父亲,却一意孤行追查盛氏覆灭的原因。”祁子英垂下眼眸,回忆道,“京畿出事的那天,就是我受父亲之托,将消息递出京城的那天。”
“可京畿的案子,不应该是太子党策划的吗?”唐蒲离蹙起眉。
“是太子策划的,但半途中走漏了风声。”祁子英道,“那个山贼头子就因为这件事,赔了夫人又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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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爷说,那天他只是财迷心窍,想着带弟兄下一趟馆子,便应了皇后的计划。
那天本该是皇后为太子设计邀功,花重金让青爷带着弟兄扮凶挟持太子,以此营造出太子不惧威胁的形象。
可这个计划本来只限于绑架太子而已,并不包括路过那附近的无辜百姓、不应该涉及祁子英和唐蒲离,更不可能有火。
而在背后默默推动这一切的,是明妃和四皇子党。
“那天,在我想要行动的时候被人敲晕了。”青爷解释道,“醒来的时候,等着我的就是无穷无尽的火和太子党的追杀,弟兄们路上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小天一人同我精疲力尽地来到云城,受到了王元凯的庇护。”
“这么说来,四皇子党放火的目的是毁去祁子英手里的证据。”沈奇摸了摸下巴,“王元凯救你又是为了……”
“王元凯如果是个彻头彻尾的四皇子党,他就不会拼死留下这些信息给你们。”青爷看着他们拼得歪歪扭扭的那封信,“我不知他是如何落入四皇子一派,但他很早就想反抗齐景了。”
“他计划阳奉阴违,假借嫁祸魏引的名义煽动云城百姓,将私兵这件事闹大,闹到魏引的耳朵里,也闹得四皇子党心慌,”青爷道,“这样一来,魏引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这口黑锅踢回去,而他手里恰恰又有证据。”
“是指……魏引抢了谢平凉的匣子!”司南恍然道,“这个匣子是祁子英的,里面藏着的是四皇子藏兵的证据!”
“说是证据,其实你们也应该见过了,”青爷叹了口气,“祁氏从藩帕那边查起,所以与王元凯手里与藩帕交易的账目是同一份。”
“可是魏引还是没能甩走这个黑锅啊,”沈奇挠了挠头,“我稍一不留神他就死了。”
“他当然不可能甩走这个黑锅,因为他有证据。在能开口之前,四皇子一定会想法设法解决掉他。”青爷耸了耸肩,“但这就是王大人的目的。”
“跟那时候唐大人想办法逼太子一样,”司南沉吟道,“王元凯是想用这种方法逼四皇子党着急,从而漏出马脚,至少从现在来看,魏引的死很不自然。”
“不过这件事王大人一个人做不了,”青爷指了指背后的街道,“云城里有个镖局,叫‘风火轮’镖局,你们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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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氏倒台之后,兵部被四皇子党大洗牌,”唐蒲离道,“盛鹰死去之后,是田海林继任兵部尚书,直到现在。”他顿了顿,“田海林跟你们有关系吗?”
“阿离,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聪明。”祁子英弯了弯眼角,“田海林受过盛鹰的恩惠,他人不咋地,但死心眼,认定了要替恩人报仇。”
“田海林表面上答应帮助四皇子党囤兵,设立镖局运输马匹,却暗地里救下了我和谢平凉。他让谢平凉带着匣子去云城,试想,这么一个可疑的祁氏家仆带着一个神神秘秘的匣子,魏引作为太子党肯定会起疑吧?”
“田海林是故意的,他想把四皇子党的证据送到太子党手里,”唐蒲离眯了眯眼,“他想让他们狗咬狗。”
“是啊,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魏引胆子太小,证据捏在手里这么多年却按而不发,”祁子英压低了声音,“我猜啊,他故意在云城施加税压,恐怕不是为了敛财,是想逼四皇子党急得跳脚,从中找到更确切、致死的证据。”
“然后,田海林救下了你,把你送到镖局里来。”唐蒲离道,“也是为了收集证据吧?”
“不错。”祁子英点头,“还要多谢蒲离了,圣上这么多年第一次下令追查私茶,才能让我们找到机会。”
唐蒲离却勾起了一个凉凉的笑,“所以挑起云城的矛盾,还有挂上两具尸体,都是你干的。”
“不止挂了两具尸体,”祁子英抿了口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王元凯是四皇子的人杀的,可谢平凉不是魏引杀的,毕竟都那种时候了,哪有人还会硬得起来折腾人啊。”
遮去口鼻只剩双眼的脸突然变得狰狞起来,甚至比他被火焰毁去的下半张脸还要可怖。
“是我找人轮了他,伪造成魏引的恶行,再扔到外面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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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隆重欢迎中后半场的主要反派角色小祁同学出场。
铺垫了这么久,是不是没想到这位是个反派:)
虽然但是,小祁还不是大boss(希望大boss能让你们更加意想不到)
第47章
祁子英将自己忠心的家仆利用到了极致,却转手将他弃如敝履。
无论是将作为匣子的证据“送”给魏引,还是作为引线引爆云城的百姓,而谢平凉本人……约莫至死也不知道,将他推入不测之渊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少爷吧。
“你很惊讶吗?”祁子英看着对面近乎凝固的神情,耸了耸肩,向后靠在椅背上,“我们是同一种人吧,我以为你会理解我的。”
“是,我不觉得用极端的手段达到目的是个错误,牺牲人命也无妨,”唐蒲离皱起了眉,“但你计划里的这些牺牲,并非必要的。”
祁子英笑了笑,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指证齐景私藏兵马,缺的不是证据,而是如何让圣上看到这些证据。”唐蒲离敲了敲桌面,“所以你的目的不是一下子扳倒四皇子党,而是挑起争端,将旁人的目光引到私兵这个问题上来。”
“没错。”
“那么这个目的,在魏引死后已经达到了。”唐蒲离一顿,加快了语速,“不,应该更早,沈奇能带兵来云城,足以证明圣上重视这件案子。”
“圣上注意又有什么用呢,”祁子英冷笑一声,“你觉得齐景奉命搜查魏府是偶然吗?你觉得最近老皇帝的糊涂是偶然吗?”
“可即使京中已经为齐景所掌控,你挑起云城的争端也毫无意义,”唐蒲离紧紧盯着他的脸,“因为踩|踏|事|故,云城将近七十人丧命,伤者不下百人,其中八成都是无辜的老弱妇孺!”
“不,云城的所有人都应该死。”祁子英语调缓缓,“齐景将私兵偷偷安插|进了枢密院,为了控制那些人,他将私兵的家属都集中到了云城。”
“什——”唐蒲离一怔,“所以云城才会有这么多的老人和孩子?”
“你在为那个叫池池的孩子惋惜吗?”祁子英仿佛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嗤笑起来,“那个孩子,可是姓尹的。”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却仍然掩盖不住语气里的笑意,“而她吵着嚷着,要你们带信的哥哥,就是杀了魏引和王元凯的真凶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