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问过我陈俞的匣子在哪里。”唐蒲离却答非所问道,“还记得我怎么回答你的吗?”
“大人说……把它烧了。”司南一愣,“难道也是在骗我?”
“没有,烧是真的烧了,但你偷回来的那天夜里,我就烧了。”唐蒲离挑了挑眉,“因为里面是空的。”
夜风撩起他宽大的衣袖,吹着他轻飘飘的话到耳中,却犹如擂鼓般震耳发聩起来。
是啊,是啊,这才合理啊!陈俞都记得销毁了私藏的云鼎青,不可能留着那些把柄瞪着他去偷啊!
“对于我想除去的那些人,罪名也好证据也罢,我都不在意,”噙着浅浅笑容的男人无所谓地说着令人遍体生寒的话,“我只要保证这个人一定会死就行了。”
司南看着夜色中他一半隐没在阴影中的脸庞,忽然觉得很冷,冷到鸡皮疙瘩一路从脚底板蹿到了天灵盖。
“所以大人之前才会说,就算目的一样,我们也不一定能达成一致吗?”好半天,司南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啊,这就是我,肮脏如敝履,”唐蒲离自嘲地笑了笑,“像我这种人,迟早是要遭天谴的。”
唐蒲离每每望进他干净的眼眸里,都觉得自己无所适从,可身在泥潭的人又不由自主地向往着温暖纯粹的地方,就好像严寒中遇见的火把,即使被灼伤,却仍然不禁想要靠近。
“所以不是我抛下你,是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无名的火腾得窜起,连被风吹到麻木的手指都开始有了温度。
司南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总是被徐泠称为好大一个呆瓜,可事实上,所谓的呆也不过是对世事都很冷漠罢了,除了少数几个真正能让他执拗的人和事,没什么能让他付诸过多的喜怒哀乐。
在父母死去之后,司南发觉自己很久没有感受过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了。但他不意外,唐蒲离这个人从出现开始就注定与众不同。
“司南?”
唐蒲离被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青年按到墙上,脑袋还有点发懵,仔细想想,他家可爱的小狗长成了会亮爪子的小狼,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所以到底有什么区别啊!”司南揪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无论是什么理由,你不还是想弃我于不顾!”
“倒也不是这么不负责,”唐蒲离眨了眨眼,试图辩解,“等解决了这件事,我就……”
“唐蒲离!你当养狗给你看家呢!”司南真的是很生气,气得连大人也不喊了,脸都涨成了年画娃娃,“我是个男人,有手有脚有脑子,虽然脑子也不是很好用,但它至少有!”
“噗……”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唐蒲离仍然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唐大人!”司南找回了点理智,扯着他的衣领晃来晃去,“不要逃避问题,四皇子党的事情分明牵扯到了我的父母祖辈,你不能再把我排除在外啊!”
唐蒲离摇了摇头,“那如果你与我的想法产生了分歧,你该怎么办?进还是退?”
“……”司南一愣,紧紧地抠着他的领口。
从头开始,他就没有认同过唐蒲离偏激的处事方法。他始终觉得一个人应当死得其所,却不能因为这是个恶人而加之莫须有的罪名,捏造不曾存在过的证据。
但唐蒲离……正如他所说,只要是任何行之有效的手段,他都愿意一试。
诚然,他与唐蒲离都想结束纷争,抹平苦难,但祁子英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他联合鞑|子,也是想将无能人拉下高位,不过江山易主罢了,祭祀万千尸骨之后便能得到崭新的天下。
可司南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苟同,他不愿意看到牺牲,不仅是因为父母死于边疆的战乱,更是因为在前线抗争数十年见证过的鲜血与死亡——失去了父母的幼童被鞑|子砍去手脚,孤苦伶仃的姑娘沦为鞑|子的玩物,在人命贱如草履的年代里,连活着都是罪过。
那么唐蒲离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他,会选择哪一方呢?
“好了好了,再拉我要喊非礼了。”唐蒲离看着自己被越扯越大的领口,不由无奈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司南紧紧盯着他的眸子,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些许动摇来,可他还在浅浅笑着,仿佛戴着一副铜墙铁壁般牢固的面具。
“唐蒲离!”司南把他往墙上一推,忍无可忍地骂他,“你可真是个混蛋!”
“不愧是我家南南,骂人都这么好听。”唐蒲离慢悠悠地整理着衣领,“再骂两句来听听。”
司南:“……”
靠!有病啊!
“啊对了,”唐蒲离想到了尹正清的事情,拉了一把转身欲走的司南,“你最近不要去锦城。”
司南正在气头上,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管我!我偏去!”
唐蒲离:……
三岁,不能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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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目击者小沈公子与齐安回忆,司南那晚上回来的时候简直是怒发冲冠,使劲踩着那棵白天被他折断的树,踩得院子里啪啪啪响了半夜,他俩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愣是没睡着。
后半夜,司南好像稍微平复了心情,出去了一趟,回来坐在案前涂涂写写了两个时辰,才赶在天色拂晓前将写了半夜的东西送出去。沈奇给困极睡着的齐安捻好被角,悄悄跟着司南出门,正撞见他从唐蒲离的院子里出来。
“吵到你们了?”司南看见他挂着黑眼圈的脸,歉意地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啊。”
“倒不是这个问题,你跟唐大人怎么了啊?”沈奇困意虽上头,八卦之心却不减,“别闹掰了啊,我跟嫂子下了赌注的!”
……当朝公主是这么闲的吗?
“与你无关,”司南拍了拍他的肩,“等大人问起来,你就跟他说我去了锦城,找尹正清。”
尹正清的信在昨夜刚好到了,说四皇子来锦城清点魏府,而他刚好时任枢密院副使,便跟着一同来,一方面保护皇子,一方面清缴私兵。
沈奇惊愕道,“现在?!你不跟唐大人知会一声再走啊?他会不会很生气啊?”
“没有,他要睡懒觉呢,我就偷偷……妈耶!”司南好像看见了他背后的什么,缩了缩脑袋,逃似地消失在了街巷的尽头。
“诶?”沈奇挠挠头,转过头,发现唐蒲离冷不丁站在自己背后十步开外,吓得灵魂都要出窍了。
更可怕的是,唐蒲离脸色难看得不比昨晚的司南好多少,沈奇几乎觉得,要还有一棵两人合抱才够得过来的树,这位也能当即把它给折了。
“之前司公子不小心惹大人生气的时候,还会火上浇油地道个歉,现在……”尽职尽责守在一旁的小五啧了啧嘴,“都会故意惹大人生气了。”
唐蒲离捏紧了门缝里被司南塞进来的日记,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出来被浇了迎头一盆冷水,气得牙痒痒——他昨晚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过火,今天特地早起想去集市上搜罗咸豆浆给他赔不是的!
“这难道不是你们情侣吵架,互相朝对方出气吗?”沈奇傻傻地挠了挠头,“而且最先不是唐大人先惹小南的吗?”
“那又怎么样,这妨碍我生气吗?”唐蒲离不留情面地白了他一眼,“还有,谁允许你叫得这么亲热,给我改掉。”
沈奇:“……”
果真,身在热恋中,即使是处变不惊如唐蒲离,也会变得无可理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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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城,魏府。
偌大的府邸早在半个月前便门户凋敝,主子被刺杀身亡之后,府里的下人如鸟兽状四散。有些人走得时候还不忘顺走些财宝,把好好的屋子砸得宛如飓风过境,地上到处散落着破碎的瓷瓶和玉器,几乎都没处落脚。
四皇子齐景跨过倾倒下的废墟,命人揭开碎木板,将魏引的尸体抬了出来。
“这一看就是被人刺杀身亡的,你该做得再隐晦一些。”他踢了一脚魏引的尸体,指着他腹部的创口不满道。
“是,属下疏忽了。”尹正清躬身恭敬道。
“也罢,都过去了,你只要搞定你那个好友就行了。”四皇子齐景温和地摆摆手,“把他手里的兵都拿来,整个枢密院就是本皇子的了。”
“是。”
“而且控制住了他……”齐景望着初春的暖阳,舒服地眯了眯眼,“连唐蒲离都能为我所用了。”
第49章
日头高升之时,尹正清在城门口等到了策马而来的司南。
婉拒了尹正清在进城落脚的提议,司南吩咐袁望喜着人在城郊驻扎,待休整完毕再入魏府。本来他也想直接跟着袁望喜去营地的,但架不住尹正清盛情难却,只得跟着他先去下了个馆子。
“诶?你是一个人来的?”尹正清向他身后望望,奇怪道,“唐大人呢?”
“哦,我跟他吵架了。”司南盯着自己的鞋尖,神情恹恹。
“什么?怎么回事啊?”尹正清好奇地凑近了脑袋,笑眯眯道,“我还和小姐打赌,赌你俩一定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司南推了他一把,扯开了话题,“……徐泠呢?”
“小姐……”尹正清眨了眨眼,掩去眼底浮现的刹那惊慌,“小姐自然在京城了。”
“她不是要来蜀中吃担担面吗?”
“……嗐,这不是宫中的事务多嘛,而且跟着我跑东跑西,哪有功夫吃面啊。”
“可就算如此,我也以为她会同你一起来的。”司南指着不远处酒肆的招牌,“你说的是这个馆子吗?……正清?”
他站在酒肆门前的台阶上,才发觉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为何……”尹正清抿了抿唇,抬起头望着台阶上的司南,眼中飘忽着午时的暖阳,好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了口,“为何你会觉得,小姐愿意跟我一起来啊?”
“你们两个啊——”司南无奈地笑了,“横竖现在她不在,也打不着我,我便同你讲了。”他迎着青年闪烁胆怯的目光,敲了敲他的脑门,一字一句道。
“因为她喜欢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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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顿饭尹正清吃得魂不守舍,就好像跟一尊只会进食的佛像一样,说十句都不一定回一句。司南很是无聊,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放下筷子,撂下一句“去魏府瞧瞧”便起了身。
别的话尹正清听不进去,这句倒是听得清楚。
“我跟你一起去!”尹正清立刻起身,动作大得都掀倒了桌上的碗碟。
司南疑惑地看着他。
“呃,不是,”尹正清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尴尬地挠了挠头,“里面乱七八糟的,你一个人不知道从哪儿查起,我跟着四殿下去了好几次,可以给你带带路。”
“那你早说啊。”司南不甚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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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府,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是一片废墟。
司南虽早有心理准备,看到这片断壁残垣之时仍然不自觉皱起了眉。
“魏引贪|污税收、私藏兵马的证据四殿下已经整理好,往京城发去了,我这里还留了一些,给你瞧瞧。”尹正清带着他去一旁的书房,从破烂的抽屉里拿出几张账目。
司南拿来瞧了瞧,发现这是与王元凯留给他们同一份的材料。依据青爷所述,这多半是祁氏为调查他父亲之死,让谢平凉从火难中带出来的证据。
本应该是用来指证四皇子的,但被他模糊了收货人和交易的货物,冷不丁一看,就跟他那天闯入王元凯的屋子一样——下意识地会认为是魏引在买马,加上云城的闹剧,几乎是人证物证俱全。
而魏引早早地就死了,连为自己辩解的权利都没有。
更何况,正如唐蒲离所述,按照现下京中的风向,恐怕即使这份证据送到圣上面前,圣上也没有能力处置他吧。
就司南所知道的而言,明妃在十四年前就开始囤兵,这么多年谨小慎微,四皇子党手上少说也有数万人了。这数万人若是都在京城,那逼宫简直是轻而易举。而她却迟迟不动手,最大的忌惮就是徐朗在军中的威信。
“小南,你在想什么?”尹正清看他拿着账单出了神,小声提醒道。
“哦,我在想这根柱子,”司南回过神,敲了敲他们面前这根掉了漆的斑驳画柱,“这雕的是个什么啊?”
“不知道是哪种鸟,仙鹤?总不见得是乌鸦吧?”尹正清凑过去摸了摸那个被砸得凹进去的鸟头,可这柱子实在是太脆弱,不过轻轻一摸,鸟头就咔嚓一声掉了下来。
“这……”尹正清一怔,“这是用金子打得?!”
画柱外层的木壳掉了,露出了里头金色的内芯。司南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块金砖,掰了掰,“好像是真的。”
“这里的墙难道也是……”尹正清环视四周,提起剑便在四周凿了起来。
两个人凿了一下午,发现整个院子里三成的柱子和墙壁都是用金子堆砌的,虽三成不算多,但魏府前前后后有七八个院子,不下三十个大小房间,这些金砖简直能擂成一座金矿!
“他……他竟然有这么多钱!”尹正清看着金灿灿的屋子,累得咣当一声就扔下了手里的剑,跌坐在了地上。
“毕竟魏引贪|污税银啊,不止是云城的,他所管辖的山翼多多少少都沾了手。”司南盘膝坐在他身侧。
“不愧是太|子|党,个个都这么贪财。”尹正清小声嘀咕着。
“那四皇子党呢。”
“……什么?”耳边的声音很轻,尹正清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