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真的有!”祁子英兴奋地沿着脚印追了过去,一直冲下了矮山,闯入山底的羊肠小道中。
说是小道,其实原本是两山之间凹陷的河谷,可河水在十数年前便改道而行,只留下干枯的河床,沿着山间的沟壑向前方蜿蜒而去。
两旁是高起的山壁,前后是河道狭窄的闸口,若是祁子英稍微读过一些兵书,便知道这地方是行军的大忌。可显然他一概不知,急火攻心,着急地带着百余人马径直踏入了这河床之上。
脚甫一落地,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便从头顶的山壁传来。祁子英后知后觉地抬头,才发现两旁不知何时埋伏了弓箭兵,箭矢正对着他们这紧紧地瞄准着自己!
簌簌——箭矢的破空声传来,惨叫声次第从身旁传来。
“可恶!是陷阱!”祁子英一惊,策马带人即刻往前方冲去,可沈武不知何时已经带兵守着一方闸口,正等着他们羊入虎口。
“乱臣贼子,还不速速伏诛!”老皇帝的声音从山崖之上传来,沉沉的音调仿佛是在下达诏令。
祁子英啐了一口,命人赶紧往后退。
唐蒲离这时才慢悠悠地骑马赶到他身边,“赶紧放信号弹吧,将人马都聚集过来。”
“……”祁子英愣了愣,“你这是要在这里开战?”
“这多好的地形啊,”唐蒲离拿剑挡过流矢,视线望向两旁的山壁,“你将沈武引到这沟渠里来,再使大军将弓箭兵都替换掉不就可以了?”
“好!有道理!”祁子英点点头,即刻从怀里掏出信号弹。
砰的一声巨响,□□寄托着他满腔的希望,迅速升上了夜空。
可放烟火的本人都没能等到希冀的光绽放,一柄剑就从后心刺穿了他的胸口,将他从马上挑翻在地。
“唐……”
祁子英呛出一口鲜血,见唐蒲离拿着带血的剑,悠悠地翻身下马。
□□的光在他身后炸开成扎眼的白色,祁子英几乎都睁不开眼,模糊的视线中,他只能看清唐蒲离仍然在微微笑着的眼,和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有惆怅,有遗憾,有忧愁,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可他没有时间分辨了,因为他看清的不是唐蒲离的脸,而是他剑刃上的反光。
只下一刻,锋利的铁器就卷着鲜血砍断了他的脖颈,头颅落地的这一刻,□□的光也泯灭在了黑暗之中。
漫天的箭雨早就停了,沈武带兵呼啸着冲了过来,看到唐蒲离正甩着剑上的血迹。
“其实你不必亲自动手的,我来就行,毕竟这三日你透露给我的藏军情报属实,圣上不怀疑你的忠心了。”沈武拧了拧眉头,“可你为何突然……”
唐蒲离从战乱的那一天起就同所有叛臣一般人间蒸发了,与他有过合作或利益交换的朝臣都对他的去向缄口不言,闭门不出,霎时间整个朝堂瘫痪了七成,邱水一个人奔走在最前线,愁得他一边掉头发一边骂唐蒲离权势滔天。
毕竟若是唐蒲离倒戈,与他相关的势力都会摇摆起来,到时候个个都揭竿而起,你招兵我买马,这边再通个外戚宦官,争相分一杯羹,齐氏天下就是真的气数尽了。
可在所有人、甚至包括祁子英都以为他已经叛国之时,一封封指明藏军地的密报又让他的身份峰回路转。当时邱水收到信的时候,整个人都恍惚了,一晚上一晚上地做噩梦。
说实话,沈武仍然不怎么相信他,他切祁子英脑袋跟切菜一样,谁知道哪天自己的脑袋会不会也被他切了。但陛下却很明白,他听到齐安顺利离京的时候便笃定,唐蒲离不会再改变选择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谨慎到最后一刻才权衡利弊作出决定,但一旦看准了,他将会倾其所有助其成事。齐安太小,他还需要有人帮衬,唐蒲离是最好的人选。所以朕一直在赌,赌老六的资质,赌齐氏的气运,所幸,朕赌赢了。
沈武想,老皇帝应该是指突然让六皇子跟着唐蒲离和司南离宫的决定。
“罢了。”沈武选择相信皇帝的判断,扬起战袍策马回身,“多亏你诱他发出信号弹,大部分藏兵很快会集中到此处,你也快些离开吧。”
“好。”
唐蒲离向他一礼,目送着沈武的身影离开,视线又落到自己的脚边。
祁子英死不瞑目的头颅停在那里,面纱终于落下了,他也得以时隔多年以来第一次仔细端详旧友的容貌。是的,五官是熟悉的,上面的疤痕却又是陌生的,将他熟悉的脸孔生生扭曲成了另一个。
掌心的血迹昭示着,他亲手杀了他的好朋友。
唐蒲离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疲惫却宛如汹涌潮浪一样在此刻席卷而来,拍打着他空空荡荡的躯壳,蚕食着他已经麻木的情感。
“大人,据线报,袁望喜已经带着六皇子安全离京了,大约不日便能与司公子汇合。”初一落在他身边低声道。
“他现在在哪里?”
“……”初一顿了顿,才意识到他问的是谁,“司公子的话,应该快到蜀中了,他们应当会在那里停歇一阵。”
唐蒲离用力地将剑收回鞘中,剑鞘与剑柄碰撞着,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吓得初一往后瑟缩了两步。
“快烦死了,一天天的都没个清净。”他咬着牙阴阴|道,“给我尽快收拾京中的残局,一个月之内见不到他,你就给我提头来见吧。”
“……”这不讲道理啊!收拾残局的又不是他们,而是大人您啊!
-
清算朝中叛臣花去了十天的时间,等到京畿的藏兵被彻底剿灭干净,唐蒲离就将处理到一半的朝堂扔给了邱水,也不管他在那边着急上火地骂娘,头也不回地就随大军一同北上。
老皇帝的时间已经肉眼可见地不多了,临行前,他将唐蒲离叫到床边,颁布了一道圣旨,并令他将旨意一同带去漠北,在将士面前宣读。
于是在司南还因为人头而惊讶的时候,冷不丁瞅见唐蒲离展开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盛易、盛鹰有功于朝廷,却苦于佞臣贼子,身负冤仇多年不得解。朕心感愧疚,特此赦盛氏之罪,一并封赏。”唐蒲离读到一半,看着明显发愣的司南,便停下来轻声提示道,“请盛公子快些领赏。”
“啊……啊。”司南这才反应过来,单膝跪在地上,听他继续念道。
“盛鹰之子,从军十数年,不骄不躁,忠心为国,护驾有功,攘凶除奸,特封攘安候,望能在朕身后扶持朝政,平定叛乱,匡扶齐氏,震我天下!钦此——”
司南接过圣旨的时候,双腿都还是软的。可还没等他站稳,面前的唐蒲离便拄着拐杖,慢慢跪在了地上。
“臣唐蒲离——见过侯爷。”
他身后百人士卒在风沙中一并跪下,齐齐朗声道,“末将见过侯爷!”
男人粗壮的声音如雷贯耳,冲破风沙,直贯云霄,袁望喜本是急急赶来救援,被这浩大的声势吓得差点翻下了马。
“不、不是、这……”司南哪里见过这阵仗,浑身都僵硬了。
封侯是无上的荣耀,先帝与开祖皇帝曾封过异姓诸侯王,可老皇帝即位数十年来,他这还是第一个封侯的。可关键是,他除了绞尽脑汁想办法护送陛下离宫之外,也没挣什么军功啊。
“小南哥……你是不是发达了。”袁望喜也看懵了,小声道,“是不是该让他们先起啊?”
“对对对,先、先起吧。”司南也不会说话,先上前去把唐蒲离扶了起来,对方因为消瘦而突起的手腕硌得他手心疼,心也疼。
“谢侯爷。”唐蒲离看着他的时候一点也没有笑,正儿八经的模样让司南恍惚觉得自己是在跟古板的邱水讲话,变扭得浑身不舒服。
结果唐蒲离才一起身,就脚下一个不稳,往他怀里撞了撞,嘴唇擦过他的发丝,停在了他耳旁。
“南南,”他低声道,“我好想你。”
“……”
司南半张脸霎时间涨得通红,不过好在他本来就急得挺红,这么倒是也不怎么明显,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半边身子都被他一句话撩得酥麻了。
麻归麻,这才是他熟悉的唐蒲离才对。
“那、那、那……回城?”
唐蒲离晃了一下,就又站稳了,还跟他保持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距离,恭顺地拱手道,“好。”
司南:“……”
他看见了,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目睹一切的袁望喜在旁边笑得很开心!
第64章
司南把唐蒲离带到自己的营帐里,刚一拉上帐门,唐蒲离就跟散了架一样黏在了他身上。
“你累不累啊,跟我还演?”司南好笑地拖着他到床上。
“是演给身后的那些人看的,”唐蒲离靠在床头,脸上写满了疲倦,可视线仍然追随着司南的身影不放,“你是个凭空架起来的侯爷,若是没有我撑腰,哪里有威信呢?”
“所以到底陛下为何要封我候?”司南摇了摇头,给他递过去一杯水。
“是我劝陛下封赏的。”
“啊?”司南怔住了。
“封侯是最快能让你领军的途径,而且他本来也打算要封赏你,我不过是要了个更切实的利益罢了,”他的嗓音哑了下来,视线缱绻地摩挲着他的脸庞,“我说过的,要帮你。”
“……”司南推了一把他的杯子,“快喝水,嗓子都哑了!”
“噗。”唐蒲离看着他躁得发红的耳根,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仰头将水喝尽,润了润嗓子,才听他又开口。
“多谢大人的好意,可我觉得这样对不起那些辛辛苦苦赚军功的人。”他小声嘟囔着。
“人呢,要努力,也要机遇。”唐蒲离笑了笑,“我清算过,若是尹正清没有在背后打你的小报告,加上你救沁宁公主、齐安和陛下的功劳,你也是从二品的小将军了,一个侯爷的头衔不过是让你的地位更高些,在军中更有话语权罢了。”
“你忘了我是什么人吗?我最厌恶德不配位的人,若是你不配这个位置,我也不会向陛下开口。”唐蒲离揉弄着他的指节,“你值得这个头衔。”
司南看着自己被他纠缠拨弄着的手指,分明浑身上下也只有指尖互相触碰着,分明他还说着正儿八经的话,他却总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一样,情不自禁地想要些什么。
“不行。”他赶紧抽出自己的手,甩掉那些奇奇怪怪带着颜色的念头,“你赶了太久的路,要休息的。”
“我也没想做什么呀?”唐蒲离含笑的双眸注视着他,让他浑身发热。
“狡、狡辩!”司南觉得自己一对上他,连舌头都不灵活了,“那你刚刚在外面还突然靠在我身上说想我?”
“想你是真的,还不让我说了?”唐蒲离眨了眨眼,下垂的眼角让他看起来尤其无辜,“靠在你身上,那是我真的站不稳了。”
“骗人!你腿脚好得很!”司南不敢跟他对视,怕自己控制不住。他把被子和枕头往他身上一扔,逃也似地蹿出了营帐。
唐蒲离其实还想逗逗他,但他日夜兼程地赶了半个月的路,确实有些疲倦。不过说来也是奇怪,他这些日子就算是累极累极,躺倒在尚书府那柔软宽敞的床上,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可这张行军床明明一点也不柔软,但鼻尖充斥着床单枕巾的皂角香气,是与他身上一模一样的干净味道,唐蒲离忽然就觉得困倦了,合上眼便沉沉睡去。
-
司南一个人跑到营帐外面想洗把脸,正撞上路过的袁望喜,后者见他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立刻露出了微妙的笑容,转身便要跑。
“站住!”司南用力地踹了一脚他的屁|股,“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在想小南哥这么快就出来了,是不是忘了点什么东西,就不打扰你们——诶哟!”
司南忍不住再踹了一脚,“你能不能正常一点,是个人赶了半个月的路,现在都累得不行,除了睡觉还能干嘛!”
“那你也可以陪他睡嘛,往外跑什么……”袁望喜捂着屁|股嘟囔。
“……”司南愣了愣,“对哦。”
袁望喜:“……”
当事人就是很无语,这么呆还能有人喜欢就很说不过去,他自认自己这方面比司南强一百倍,咋就没姑娘喜欢他呢?
“哎呀。”司南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算了算了,不急这一会儿,还是干正事去吧。”
“小南哥,我建议你去干正事之前先照个镜子,把你嘴角的傻笑收一收。”袁望喜诚恳地建议道,“军中还有很多弟兄没媳妇儿,你这样,很招人嫌的。”
“……”司南脚底打了个弯儿,找面盆去了。
洗脸,还是得洗把脸!
-
小五拿着圣旨在梅陇镇里,当着所有军兵的面又宣了一遍。完整的圣旨除了封司南为候的赏赐,还封了六皇子为太子,提了沈奇为副将军,只不过具体带兵布阵,还是得等稍候沈武到了再安排。
司南当了侯爷,是没人敢让他去做统计军备这些琐事儿了。齐安当了太子,也没人敢让他去城头望风了。他们在营地内溜达了一圈,到哪儿都被别人鞠躬,两个人一合计,还是又跑回了袁望喜那儿,揪着那一队人练了一下午。
到了饭点,这群大小伙子饿得眼冒金星,一听到开饭的消息撒丫子就跑了,跑操的时候倒没见人能跑这么快。司南费劲才挤了进去,打了一份饭出来,转身回自己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