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染眨眨眼,二话不说就跑到苏与卿面前,“公子,他凶我。”
苏与卿看他一眼,转而挪开视线,望向那边的唐逸,“南宫栖。”
唐逸身子一顿,不应他,而是尽可能的往颜忠那边靠。
颜忠不满道:“二位认错人了吧,他是唐逸。”
苏与卿撇见颜忠身上依然在发挥法力的符带,一抬手,符带如蛇影,飞向他宽大的袖袍中。
他又捏着黄符纸鹤,“唐逸恢复了南宫栖的记忆。”
如同惊石砸落潭中,这句话砸的颜忠一愣,不由自主的去看尽量往自己怀里缩的唐逸,“少爷?”
唐逸立马抬头,急道:“我都不知道南宫栖是谁!”
“公子说还是我说?”梅染突然抬头,牵出笑来。
苏与卿始终盯着指尖的黄符纸鹤,没有给他回答。
梅染微微眯眸,“那我来说吧。”
他又走过去蹲在颜忠二人面前,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偏过头看了眼木芯与木依凉。
母女二人已经坐在了桌前,或者说,是木依凉强行把木芯按在椅子上的。
“芯儿,你听我说……”
木芯面色苍白,眼珠子不住的往木依凉的尸身那边看,入目便是血肉模糊一片。
她尚未搞清楚木依凉与邪七娘交换身体的情况,被吓得不轻,从嘴唇到指尖,没有哪个地方是不颤抖着的。
满屋子的狼藉宣示着之前的打斗,木芯一个平民姑娘,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没吓晕过去就已经算好的了。
然而就在她几临崩溃的情况下,木依凉竟把她拉到桌子前,“芯儿,听娘说,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子。”
木芯躲过她伸过来的手,堪堪回神,缩着脖子根本不敢说话。
“你们,究竟是谁。”
忽地,面前飞过来一把带着血腥味的龙身木杖,木芯立马认出来那是杀死娘亲的凶器,既怒又怕,身子更加僵硬了。
木杖忽然动了一下,顶上的龙头点了点木依凉的面庞,木依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竟发现对方变成了自己娘亲的模样。
依旧是凝肤若脂,皮相美丽。
梅染道:“那是你娘亲,不过换了身子而已。用易容术给你变回来了。”
接着,他对颜忠开口:“是你旁边这小家伙把邪七娘给招来的。”
木依凉惊道:“不,不……”
她欲言又止,而梅染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笑道:“木宅的封鬼阵确实是你请人设下的,但你请来的那个人,是这小不点的死士。”
之前他召来的鬼使带来消息,下封鬼阵的那个道士召狱鬼来人间,被打入第七层炼狱之地,刚好归梅染管。
“连自己被利用了都不知道。”梅染摇摇头,却是去问颜忠:“是不是,颜道长?”
颜忠目光发直盯着唐逸,抿了抿唇,抓住唐逸紧抓着自己不放的手,一点点掰开。
“南宫……吗?”
唐逸想重新抓他,却抓空了,孩童的眼睛暗了暗,皱起双眉,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颜哥哥。”
颜忠起身,默不作声的往后退,或许从小孩着急解释的眼神中,他读到了些什么。
“是你吗,南宫栖?”
唐逸急不可耐:“我不认识这个人!”
他已经有些慌了,语速不由自主的加快,没发现对方的眼中满是疏离。
梅染站了起来,刚要对这产生间隙的两人说些什么,眼神往旁边瞄了一眼,心中大惊。
“公子!”
苏与卿像是有些站不稳,以手按着太白穴,身子摇晃了一下,竟直直地向前倒去。
第三十八章 神君下凡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苏与卿即将倒在地上的时候,从门窗涌来一股自雾,似云一般,托住了他的身体。
“爹爹……”
弱弱的声音从云中传来,一个比唐逸高不了多少的孩子探出头来,苦兮兮的皱着脸:“爹爹又晕了。”
刚踏出去一步的梅染收回步子,仔细端详着这个乘云雾而来的孩子。
仔细看,那孩子生的粉雕玉琢,身侧流纹锦袍,周身环着虚无缥缈的云雾,额心一点金印显眼,生得可人。
好像是个小神仙。
看了眼被云雾托起身子的苏与卿,梅染歪头对唐逸道:“哝,真正的神仙来了。”
他表面上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却在暗地里思忖苏与卿与这小神仙的关系。
倘若苏与卿真的是天界的人,那这副皮囊……就很难弄到手了。
那边,唐逸神情呆滞,身体自发的往颜忠那靠,“颜哥哥,那是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不大,刚好能让那边的小神仙听到。
于是,小神仙撇过来一眼,“你才是东西!”
梅染低头笑了笑,忽尔又叹气:“木姑娘,你家还有多余的床吗?我想借来给我家公子休息一下。”
木依凉盯着自己的双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庞。
之前,梅染说让她恢复了原来的模样,那她现在是什么样呢——脸上还有那道丑恶的伤疤吗?
“木姑娘?”
孩童清朗的声音令她回神,木依凉缓缓眨眼,望向那边又多出来一个的神仙,张嘴:“你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片刻后,苏与卿被安置在木依凉家为数不多的空床上,梅染坐在床边,稍微低头,像往常一样观摩着苏与卿的容颜。
床上的人微皱乌眉,似以墨笔描出的丹青,之下犹如渐变水墨的睫羽轻颤,面色苍白,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
大约是做了什么扰人的梦。
小神像紧张兮兮的跪坐在他旁边,周身云雾散开,他环顾着满屋子的狼藉,四下看了看,忽然跳下床铺,开始收拾屋子里因打斗而破损倒塌的桌椅板凳。
除梅染之外,其余几人都是第一次见到神仙的真身,都不知该做何反应。
可怜木芯姑娘经过这神神鬼鬼的一番波折,又惊又怕,面色苍白的像要昏过去一样。
木依凉为了不让自己的女儿吓出病来,轻轻把她揽在怀里,“没事的,娘亲在。”
不同于之前的打骂严厉,这样如沐春风的宽慰是木芯很少听见的,她不由得一愣,想要确认什么似的开口:“你是我娘亲吗?”
回答她的是梅染,“是,她是你娘亲。”
坐在床边的小家伙说话好像很有信服力,木芯看看他,又看看木依凉,暂且信了。
但姑娘心中还是惊惧的,因为她家来了一屋子神神鬼鬼。
那些只在书本古籍上出现的人物如今到了眼前,木芯尝试让自己习惯。
但当小神仙打扫到她脚边的时候,木芯听到这小神仙说话了,“能过去一点吗?我要扫地。”
木芯:“?!”
另一边,梅染轻轻压着苏与卿的眉心,忽然开口:“南宫栖,你还是说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吧。”
唐逸此时才从震惊中回神,仍是嘴硬:“我不认识南宫栖。”
梅染叹息一声,“你们人啊,就是太爱说谎了。”
因为说出来就能解决的事,非得他往死里逼才敢说出来,累人啊。
他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紫色的丹丸,“这样,我这有几粒实言丹,你吃下去若还这么说,那我没辙。”
唐逸看过去,身体本能的往后一退。
这一退,撞上了颜忠。
颜忠沉默着,平淡又笃定地从嘴里吐出一句话,“南宫将军,是你吗。”
“不,我不是……”唐逸貌似有些百口莫辩,眼中都急出了泪花。
“你一直记得。”回忆着往事,颜忠问:“你一直记得你是南宫栖吧?”
所以才会那样对他言听计从,甚至在他想杀死唐逸的时候,都能在隔日面不改色的喊出一声颜哥哥。
前尘往事,颜忠记得不多,只依稀记得,他的死敌做叫作南宫栖。
他低着头,大概是在思索,又或者是尽可能的从前世留存下来的记忆里挖出一点什么可用的信息。
可惜没有用。
怎么去想都没有办法得知前世的因果轮回,他只记得——
他的死敌叫作南宫栖。
梅染并没有打断他的回忆,只是一缕缕顺着苏与卿的墨发,那仿佛是墨汁倾倒了一般,在他手中极为顺滑。
会不会留有余香?
当这个想法从脑海里窜出来的时候,梅染已经稍稍低头,凑近了苏与卿的面庞。
确实有些草木的香气。
近距离观察这副皮囊,梅染又有些出神,忍不住用手指去碰那雪白的肌肤,心里头还肖像着这具皮囊为自己所用。
都怪苏公子生的过于美丽。
回过神,苏与卿仍然是闭着眼眸,梅染稍稍叹气,复又向颜忠抬起一只手,五指收拢,一股古怪的力量将他拉了过来。
颜忠一惊,下意识做出防御姿态,梅染反手抓住他的手,“说说你记得多少,我看看孟婆到底在她的汤里掺了多少水。”
自知面前的小孩法力无边,颜忠抿着嘴,沉默了一下。
梅染最烦这种犹犹豫豫的人了,“说了又不会少块肉。”
颜忠略一拧眉,“我……记不清太多,也就只知道要杀了南宫栖而已。”
而他之前的犹豫,不过是因为这一世的唐逸乖巧又听话,总是让他忽略心里过深的执念。
梅染道:“那还好,说明孟婆没掺多少水。”
他问完这边,又去问那边的唐逸,“你呢,南宫栖。”
唐逸不知所措,“我、我……”
梅染不耐烦了,扇子往他那一丢,直直的砸在唐逸肩头,然后又化作一道光闪回梅染手中。
“装什么装,我都挑明身份了你还在这儿给我装。”
唐逸被砸的趔趄了一下,他眼中的雾汽在某一时刻散开了,不同于之前的彷徨,他平静地望向梅染,但更多的视线是放在颜忠身上。
“你是陛下?”
两人视线对上,暗中交锋,梅染歪头,眼眸格外的亮,里头似乎燃了明火。
百年前,子越国皇帝身死,他捡了皇帝的皮重来人间,倒是真做过一次皇帝。
梅染轻轻点头。
唐逸抿嘴,“那你应该知道些内情。”
“当年我忙着治灾,哪有时间来管你。”
唐逸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颜忠,抬步上前,梅染一看他这架势估计是要将往事清算干净,于是伸手唤来那边的小神仙。
“小神君过来,他要讲故事了。”
第三十九章 【忆往昔】初闻君名
南宫府桂花盛开,细如星点的花落了半个府邸,无论是层舍瓦檐,亦或是长廊拐角,都沾有金秋的气息。
一片香气当中,迎面走来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他腰带美玉,手戴银质护肘,医生劲爽的装扮,还配了把剑。
少年时的南宫栖生得俊秀,单从皮相上看并不能看出他是往后那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顶多只觉得他长大后是一个招蜂引蝶的贵公子。
他从敞开的大门中踏步而来,唇角带笑,走过回廊,他路过正厅时,唇边的笑意缓了缓。
“爹,这人是谁?”
少年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打断了正厅内两人的交谈,一名玉树临风的道长扮相的人抬眸,冲他稍稍点头。
南宫老爷介绍道:“这位是顾洛,顾道长。”
南宫栖一屁股坐在正厅的椅子上,“请道长干吗?”
南宫老爷溺爱他,仍是笑眯眯地开口:“我在路上偶遇这位道长,他当时窘迫,无立身之所,我就叫他来府里了。”
南宫栖扫向顾洛,见他谦卑有礼,无聊的吐出一个字,“哦。”
金秋的桂花香气一路飘到了里屋,南宫栖回到自己的屋中,并不把新来的那个道长放在心上。
那些个被民间吹的都快上了天的道士如今摆在他眼前,他也觉得只是个普通的平民罢了。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南宫栖生来便自知自己地位高,和那些普通的老百姓不一样。
而地位高能力强的人,自然也是要保护好那些弱小民众的。
南宫栖是这样认为的。
随手咬了块桂花糕,南宫栖跑去找人练武,他近日风头盛,那个坐在龙椅上昏庸无道,不知百姓疾苦的皇帝一时兴起封他做了哪支队的副将,少年兴致火热,总是渴望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扬名立万。
可这想要上战场的激情却被一通圣旨打乱——好像是哪儿哪儿出了祸患,皇帝让他去除邪?
据说那皇上是在酒宴上下的旨意,估摸着又是喝酒喝昏了头被哪个大臣给蒙了。
总之,南宫栖听到这个消息都快气笑了。
他一个国公府少爷,又不是专门的道士,在临近战乱时被派去干道士的活,南宫栖自然心里不爽,但皇命难违,他再不爽也只能照办。
到这时候,他才第一次正视在国公府中住了有一段时间的顾洛。
府中一处水榭凉亭,接天碧叶中探出芙蕖几枝,顾洛坐在凉亭中,低头看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
南宫老爷极其喜爱那些道长,收顾洛做了他府中的客卿,给足了顾洛面子。
棋盘上黑白棋子厮杀一片,南宫栖观望着,眼看顾洛手中的白子被吃得只剩零星几点,颇为嫌弃的将手指向棋盘上的一个地方。
“这儿。”
顾洛仿若未闻,自顾自的指着棋子下到了另一处去。
南宫姥爷笑嘻嘻的,又吃了几枚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