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起歌谣。
“燕归不归,春来不来。旧妇嫁新郎,三千青丝从此断……”
这是人间一个鳏夫写的词儿,在曲子里头控诉妻子抛他而去,梅染觉得这歌词中的内容甚是有趣,随口就学来了。
哼着歌摇到了阳关岭,又路过那口黑棺材。
梅染忍不住走了过去,拿脚踢了踢紧闭的棺材,然后从棺材冲了个鬼脸。
“我就不信熬不死你!”
还没走几步,梅染就看到了孤玄影给自己找的那具孩子的尸身。
这孩子被一个裹尸袋装着丢在不起眼的小坟包旁边,梅染将那孩子的尸体拿出来后,先是擦干净他的脸,盯着看了看。
这孩子面色带着死人的灰白,但五官却精致立体,一头卷发,像是异域那边过来的小孩。
梅染往旁边看了看,想找到这孩子的魂魄——孤玄影说,这孩子魂魄特殊,鬼差无法将他引到地府来。
但人死后,魂魄大多都是失智状态,只会在自己尸体附近转悠,只有被领去了地府,才会慢慢想起人间之事。
只有少数有着过深执念的人会去自己记忆深刻的地方躲着,遇到这种情况,鬼差也只能根据死者的生前经历,前往各个地方寻找他的魂魄。
不过现下看来这孩子的魂魄并不在尸体附近,看来是跑到生前记忆深刻的地方去了。
他长吁了口气,随后化作一缕青烟,轻车熟路的占了小孩的身体,然后伸手看了看自己肉嘟嘟的手,心满意足地揉揉脸。
真不错。
新身体真不错。
正当他高兴的时候,那许久没有动静的棺材盖儿突然从里面掀开,外面的锁链黄符瞬间化为齑粉。
苏与卿睁眼看了看天色,神情尚且朦胧,梅染一看他自个儿从棺材里钻出来了,连忙跑上去。
“美人,你怎么还没死呀?”
“又是你?”苏与卿眉头紧皱,“阴魂不散。”
说罢,他跃出棺材,只见得一道红影掠过,梅染便被他压在了地上,被他一道符纸抵住命脉。
“三番两次来人间,你到底有何图谋?”
梅染眨眨眼睛:“公子怎么又认出我来了?”
苏与卿:“你气息特殊,要记住还不容易。”
梅染想了想:“我的气息……公子说的莫非是男人味?”
苏与卿:“……”
苏与卿不再与他说话,沉默的盯着他。
这只鬼他已经赶了两次了,可怎么赶也赶不走,这一回,苏与卿并不打算贸然行动,决定先探一探这鬼的口风。
“你三番两次来人间,究竟为何?”
梅染无所谓的耸耸肩,让他先从自己身上起开,随后拨开了抵在自己命脉上的黄符。
此时还是凌晨,薄雾涌起,清风吹开他嫩稚的声音。
“总之不是来作恶的。倒是公子你,死又死不了,把自己关在棺材里做什么?害得别人白高兴一场。”
苏与卿上下将他扫视一遍,神情仍然警惕。
他笑了笑,“我又不在人间作恶,这么急着将我驱逐是为何?”
“阴间之人,……”
苏与卿话未说完,梅染就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阴阳两界本就是因果轮回。我看你大概是个道士,所以见了鬼才会下意识驱逐。我呢,就想来人间玩玩,顺便算算你的寿命,等你死了,我再拿你的皮囊”
苏与卿盯着那口若悬河的小孩儿,见他突然甩开折扇置于胸前,那副风雅的表情存在于这小孩的身体过于违和。
“占已亡之人身体,还说你不会作恶?”
梅染笑道:“总归已死之人到了阴间,踏入轮回就有一具新的肉身,我占的这些尸身也没人要,如何就是公子口中所说的作恶了?”
苏与卿未答,乍然一道风吹来掀起了他的衣袍,仿佛还带着昨夜暴雨的冷冽。
阳关岭到底是处坟地,就算天亮了也处处彰显阴森,远处朦胧的树影像是鬼影,一阵风过来也像是幽魂的哭嚎。
苏与卿忽然看向一个地方,目光所到之处树影重重,他指尖捏符,金光如箭般从指尖射出,他沉声呵斥:“出来!”
黄符探到一处虚空,有人瑟瑟的从树干后头钻出来,那是个孩子的魂灵,他的声音尚且空灵。
“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梅染看了过去,见到那个孩子,突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笑问:“你怎么还没去地府?”
这孩子是他占的这具身体的魂魄,明明应该是死透了的,但不知为何还没去鬼界,仍然在人间溜达。
苏与卿斜眼扫过来。
梅染对上他的眼神,读懂了他的意思,轻笑:“公子实在草木皆兵了,这孩子确实是死了的,我可没故意抢他身子。”
小孩的魂灵看见自己的肉身,又低头盯着自己的半透明的手,小声喃喃,不知是不是在问谁,“我是死了吗?”
梅染笑眯眯的点头。
苏与卿道:“嗯,你死了。”
没想到这两人会这么直白,小孩顿了顿,又指着梅染身下的那口棺材,“那是我的棺材吗?”
苏与卿:“我的。”
“哦……”小孩便垂下头,神情暗淡了一会儿,后知后觉的对死亡感到恐惧,有些轻微的抽泣。
苏与卿扫了眼梅染,琉璃色的眼眸杀伐外露,不知怎么回事儿,梅染就是从他那层杀意底下读懂了他的意思,叹气:“我真没抢他身子啊。”
他明明只是想来人间玩玩,以前他来人间可没这么多是非。
苏与卿又当着他的面扯出一张符咒,梅染觉得他又想把自己驱回鬼界,于是连忙闪到一边。
苏与卿却看都没看他,黄符对着深坑中那口棺材,一个金色的阵法以黄符为中心四下散开,微弱的金光破开雾霾,深坑中的那口棺材便被敛入这张纳空符纸内。
小孩现在属于阴魂,在阳间呆久了难免会虚弱。
梅染怎么说也是地府里头正儿八经的殿下,于是不消片刻,又跳到他跟前,手中折扇一翻,小孩怀里就多了盏引魂灯。
“这是……什么?”小孩对怀中多出来的东西有些困惑。
“引魂灯。”梅染笑眯眯的,“按你们凡人的话来说,是带你去见阎王爷的东西。”
刚缓过劲儿来的小孩又被他吓哭了。
苏与卿把自己棺材收拾好之后,来到那两个鬼面前,眉心微皱,一袭略显妖娆风雅的红衣生生被他穿出了凌厉的感觉。
他看上去有些不爽。
梅染这个鬼是怎么赶都赶不走,这就算了,又新跑出来一个小鬼,还是个爱哭的。
苏与卿看了眼梅染,自知此人无法轻易赶走,于是便又去看小孩。
小孩的魂灵穿着一身破旧的素衣,手中抱着的那盏引魂灯灯光微弱,在此等雾蒙蒙的天气中显得更加朦胧。
“身体先还给他。”苏与卿盯着梅染。
梅染摇着扇子,“他已经死了,身体还给他,他也呆不了几日。”
苏与卿捏出一张符咒,梅染抬眸看他一眼,甩开扇子,“又想打?孩子看到了可不好。”
孩子的身体经梅染这一动作,像个生来风雅的小公子,莫名的惹人侧目。
在旁边抱着引魂灯哭泣的小孩过了好久才止住哭声。
他现在属于阴魂,可以触碰阴间的东西,却不能被阳间容纳,因此除了那盏引魂灯,他什么也碰不到,包括自己的肉身。
苏与卿捏着符纸,垂眸盯着那小孩儿。
“什么名字?”
小孩对外界没什么防备,道:“我叫唐逸,阿爹阿娘都叫我逸儿。”
苏与卿注意到小孩的手腕上有一线红光缠绕,他默不作声地将指尖的符咒换了一张,“生前,可有夙愿?”
“夙……愿,那是什么?”唐逸抬起脸颊,对这个词颇有不解。
梅染盯着他怀中迟迟未起反应的引魂灯,若有所思了一阵,摇着扇子道:“就是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完成但一直都没有完成的愿望。”
唐逸听见这属于自己的声音,愣神地盯着梅染。然后,极其小心的往苏与卿那边挪。
“你是道长哥哥吧?那个,那里有个我在说话。”
在唐逸当下的认知里,他已经死了,所以梅染占了他的身体开口说话,在唐逸眼中是要多惊悚有多惊悚。
苏与卿道:“嗯,那是占了你身体的阴魂,借你的身体在阳间活动而已。”
梅染笑了笑,“公子,把这些都告诉这孩子,你不怕他吓着?”
“你的存在对他来说就已经很恐怖了,吓到他的是你,我不过陈述事实而已。”
“行吧,公子有理,公子说了算。”
唐逸怀中抱着的那盏引魂灯不知为何一直没将他引渡往幽冥界,梅染将他怀里的那盏灯拿过来,掂量了一下。
“没坏啊,怎么没把你送回去?”
苏与卿在人间多年,这些阴魂滞留的事儿他非常了解,此时却也没打算向梅染解释,而是凭空捻出一张黄符,双手娴熟的结印。
小孩的魂灵被他暂时纳入符纸之内。
梅染提着引魂灯,看了他这一系列动作,想了想问:“公子想跟地府抢人?”
苏与卿没理他,直接走了。
梅染在原地拍了拍手中那盏引魂灯,又在这坟地随手抓了只阴魂,眼睁睁看着魂灯把那阴魂送走,皱了皱眉。
他百年没来人间,这引魂灯的效用竟大不如从前?
前方那抹红色的身影已经没入薄雾皑皑,梅染用了个小法术瞬移到他身边,正想张嘴问些什么,就见旁边那人突然停下来,冷冽的目光盯着前方。
梅染还以为这道长发现了什么,目光便顺着他的视线放在了前头的林深雾重中。
直到苏与卿蹲下来往他脑门上贴了张符。
梅染:“……”
“公子,这可不厚道。”
苏与卿盯了他一瞬,双指点上他脑门上的符咒开始施法,然后就被他以折扇挑起下巴。
“前两次着了你的道是我疏忽大意,若还想故伎重施……”
梅染挑开自己额头上的符咒,盯着脚下不知何时升起的阵法,长叹了声,无奈的很,“那我便也只能从回阴间了——不过公子可想好了,我就算被你赶回去了,也会重新找一具身子回来的。”
他占人家身体有一个原则,每具身体只占一次,占完后将肉身按照凡间的习俗入土为安。
看他多好一个地府殿下啊。
苏与卿专注于他的头顶,半句话没说,起身离开。
梅染脚下的阵法化作金色囚牢,将他束缚在原地,薄雾迷蒙中,那道红色的身影愈行愈远,他盯着手中折扇,手腕一翻,花了些力气将那囚牢打开,瞬移到苏与卿旁边。
“公子,我来人间游走一遭,还望多多担待。”
苏与卿没有说话。
方才的法术并不是人间道长用的法术。
而是神官专门用来查看魂魄善恶的,这鬼身上没什么异端,也没干过什么坏事,既然赶不走,那也只能留在身边了。
他叹了口气:“请多指教。”
男人的声音冷冽,在薄雾中扩散。
得到没有人回答,梅染兴奋道:“实不相瞒,我是鬼界阴兵头子,近来没我的事儿,就想来人间玩玩。”
“是吗?”苏与卿的目光从小孩身上挪开,“玩就玩,你跟着我做什么?”
“这不是怕公子误会我来人间作恶,特意跟在您身边,请您监督嘛。”
梅染负手跟在他身边,折扇在胸前撑开,配上脸上的表情就是一副贵气小公子的模样。
只听他悠悠开口,“我呢,还喜爱数凡人寿命,公子在棺材躺了半月不死,着实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苏与卿脚步微顿,视线仍然落在前方,有人刚办了丧事,有一处地方纸钱落了满地,还有白幅飘飞,他绕过那一处地方,下了阳关岭。
阳关岭附近没什么人烟,只零星几点村庄,一条崎岖的山路通向远方,周围丛林叠障,苏与卿那一席红衣着实显眼,梅染也不怕自己跟丢了,悠哉悠哉地走在他后头。
路上他这张嘴就没闲下来过。
“公子,您是哪儿人呀?”
“公子,我还不知道您姓甚名谁,往后我们同路,不如说个名姓各自认识一下?”
苏与卿停下了脚步,梅染一个没注意就撞在他身上,那人回眸,琉璃色的眸子依旧冷淡,“关你屁事。”
“肯定关我的事啊!您看看我们以后要相处这么久,万一不知道您的喜好惹怒了您怎么办呀?”
“……”
梅染于是盯着那道身影,将那撑开的折扇收了,扇柄拍着掌心,他道:“话说公子,您没事把自己埋到棺材里做什么呀?”
“我无聊。”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真正死一次?”
“你怎么不去死?”
“我已经死掉了呀。”
第五章 马车没马
阳关岭的羊肠小道两旁到处都是坟墓,正逢清明时节,坟包上飘着白纸灯笼,地上铺着铜钱纸片,每座坟前几乎都有燃烧的灰烬。
梅染忽然问:“道长道长,你这半个月来不吃不喝都没死,可见法力高深……我真能把你熬死吗?”
“不,你只能把你自己熬到烟消云散。”
“嗯?”梅染大步跨到他身边,歪着头想了想,笑道:“公子这意思是说自己与天同寿么?这么长的寿命,莫非您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