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与卿刚消失在视野,从客栈跟出来的颜忠便加快步子,没用多少时间就走到了梅染身后。
梅染在身后的人要搭上自己肩的前一刻取出金玉折扇,扇柄将那人的手拍开,而后回眸,对上身后那人的目光。
嘿呦,这不是昨天想跟他抢客房的人吗?
颜忠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想带他离开。
梅染明显不是个任人宰割的鬼,只见他手中折扇一甩,用了巧劲挣脱开那人的手,倒也没忘记自己此时的身份,还恶劣地想着吓吓此人。
几点幽绿鬼火从他身边凭空冒出,梅染弯了弯眼眸,在这青天白日下,他稚气的脸上无端端多出了几道血痕,血水自他眼角淌下,异常阴森。
他歪了歪头,乌黑的瞳孔被血水浸红,蓦地扯出惨淡的笑。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独木镇的路口一般没什么人,一阵阴沉沉的风吹乱了小公子的碎发,颜忠盯着他被血水浸染的容颜,竟出乎意料的没有被吓到,而是重新抓住他的手,想将他拉离此地。
与此同时,梅染被另一道力量扯住,苏与卿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扣住他的肩,目光淡淡地落在颜忠身上,半晌不语。
而后,他低下头去看莫名其妙就满脸血污的梅染,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又捏起了一张符咒。
“弄干净。”
梅染吓人不成反被威胁,一时愣住,然后抬起脸同苏与卿对视,看到他指间捏住的那张符咒,眉头一抽,“行吧,听公子的。”
他施了个法将脸上的血污弄干净了,白净的手指抓着一把金玉折扇,娴熟的挡在胸前。
他笑望着道长,突然发现,苏与卿手上绕了一截缰绳,往他身后看去,竟发现这道长不知从哪牵了两匹骏马过来。
道长转身把那两匹马安置在马车车头。
梅染笑容僵硬地看了一会儿,“公子,您这马从哪来的?”
道长没回答他,反倒是一旁观望两人相处的颜忠开了口,“你不是唐逸。”
颜忠此人,面目温和,自带一股书卷气,身上穿着一袭白衣,衬得他身资颀长,更显儒和,而此时,他的面上却像是带着一层挥不去的阴霾,眉头拧紧,目光锐利。
他看着梅染,见到这个在印象中已经死去的人,“你不是唐逸。”
“嗯?”梅染笑了笑,“确实不是。”
话音刚落,一把白剑的光影便从面前闪过,带着疾疾厉风扫过面门,梅染手中的折扇展开,化了他凌厉的招式。
红光残影流窜,梅染注意到,他的每一次攻击都会在自己脚下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阵法,攻击愈烈,脚下阵法便愈来愈明显。
又是个道士。
梅染手中的折扇绕在指尖翻了个转,挡开颜忠刺过来的剑之后便不再纠缠,瞬间闪到了还在整理马车缰绳的苏与卿身边。
“公子,他打我。”
“……”苏与卿沉默不语,冷淡亦如往常,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梅染道:“唐逸去了子越国也是要出来的吧,我想公子也不希望他看到自己的身体缺胳膊断腿。”
“到了子越国,我会把你关起来。”
梅染浅笑,挪开一步躲过身后颜忠突如其来的那一剑,剑刃在马车上划出一道痕迹,“我是鬼,关到哪里都有安全隐患,我可不觉得公子会放心。”
苏与卿看见马车上的一道划痕,抓住颜忠的手腕,那双注意着缰绳的眼睛可算看了过来,依旧无甚情绪的张嘴,“有事?”
颜忠紧紧盯着此人,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有阴魂占了我家少爷的身体,我要将他驱逐。不过这位公子,你应该是知道他是占了凡人躯体的阴魂吧,怎么还敢将他放在身边?”
“是驱逐……”苏与卿瞧着他手上那把剑,“还是要将这具肉身碎尸万段?”
颜忠微怔,不打算再同此人说话,手上那把刻着特殊符文的剑剑身绕出白光,凝聚法力,猛地击向一旁的梅染。
梅染甩开手中的金玉折扇,依稀见到扇面上墨染红梅出,刻着镂空花纹的木质扇柄探出铁刃,一道红光乍开,刺目的光让颜忠闭了闭眼——
再一睁眼,面前的小公子就已经消失,颜忠四下环顾,却只见到一脚已经踏上马车的苏与卿。
不多时,马车被一只手掀开车窗帘,被苏与卿丢上车的梅染趴在那笑,“公子好像不许我跟你打架,再见。”
车轮在湿滑的泥地上碾出两道痕迹,外表低奢的马车逐渐驶出视野,颜忠持剑在原地站立片刻,毫不犹豫地施展法力,跟上那辆马车。
梅染坐于马车之内,折扇扇面上的刀刃已经收好,他隔着一面车帘与外头的道长对话。
“公子,您到底哪来的马呀?”
苏与卿勒着缰绳在驾马车,不想回答里头那个鬼的问题,连嘴都懒得张。
“公子?”梅染探出一个脑袋,折扇拍了拍他的肩,“你不会偷了凡人的马吧?”
苏与卿回眸看他一眼,拽了拽疆绳,“这是我的。”
梅染挑眉,看着那两匹毛色鲜亮的骏马,半开玩笑半认真:“那公子平日里不吃饭,莫非是为了养这两匹马?”
苏与卿冷冷的看着他,又是熟悉的缄默不言的态度。
梅染自知不会得到他的回答,便坐回马车内,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钻出来,“公子,您当真不是神仙?”
若此人是天界的人,那这副皮囊他就没法指望了,且不说天界之人寿命一眼望不到尽头,就说天界之人不入轮回,就算离了这世间也是连魂带肉身的灰飞烟灭,留不下半点痕迹。
苏与卿回答得冷淡:“不是。”
“那你怎么还不……不是。”刚想说这道长怎么还不死的梅染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而后面不改色地问:“那我能数完你的寿命吗?”
这个问题又没有得到道长的回答,反倒是见他拿出一只黄符折成的千纸鹤,用法力将牵制和驱使到马车内。
马车四壁皆有阵法图腾亮起,梅染一惊,第一反应是觉得这道长要将他遣送回幽冥界,正要施法抵御的时候,车厢内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
唐逸一见到他就躲到角落,一双明亮却带着阴魂死气的眼眸瑟瑟地看过来,想说话又不敢说话,支支吾吾只能吐出两个字。
“你……我……”
察觉到这不是要将自己送回幽冥界的阵法后,梅染合了折扇,眉眼带笑地靠在车厢壁上,等着他把话说完。
然后唐逸就哭了。
梅染:“……”
现在凡人的孩子都这么胆小吗?
第六章 人间烟火
外面,苏与卿侧头看了眼旁边已经追上来的颜忠,见他衣袂翻飞,行动速度不似常人。
苏与卿烦躁地闭了闭眼,对马车里的梅染道:“他在符纸里能看见外面发生的事,你吓到他了,把他给我哄好。”
之前为了吓颜忠把这具身体搞得面目全非的梅染看着那哭哭啼啼的小孩,笑意更深,并恶劣地打算以毒攻毒。
于是,刚想对付颜忠的苏与卿听到里面的哭嚎更大声了。
他停顿了一下,转身掀开车帘,见到梅染在捡他落到地上的眼珠,车厢角落是吓到面色发白浑身颤抖的唐逸。
听到车帘被掀开的动静,梅染抬起黑洞洞的眼睛,笑了笑,“公子,有点疼。”
苏与卿沉默,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有病?”
“公子可不能这样污蔑我。”
那边小孩儿的哭声戛然而止,梅染将这具身体复原,“唐逸吓晕了,公子领回去吧。”
苏与卿上下将他打量一番,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车厢内阵法又亮起,唐逸的魂灵重新封回纸鹤,飞回苏与卿身边。
马车车轮碌碌作响,颜忠身如流光,仿佛白影破开虚空,苏与卿只觉一道罡风划过面颊,道路前方就竖了把雪白的剑。
下一瞬,那把竖在地上的剑分影成排,堵住了前方的路,剑身淌着白色符文。
苏与卿指尖捏符,轻念咒法,只见他周身绕出一圈光符,萦着淡淡金光,落在他眼底。
刹那间,数道光符自他周身射出,金光仿佛带着火花,破了前头以剑筑成的墙,马车继续行驶,下一刻,苏与卿抬眸看向马车顶端。
有人持剑背光立在哪儿,眉眼被阴影遮住,发丝被风吹得散乱,衣袂飘飞间,他居高而下地盯着苏与卿,手指的骨节格拉作响,说不上是恼怒还是怎的。
“我刚刚,听到唐逸在哭。”
苏与卿则是看着他沾了泥的白靴,想到方才马车驶过的是一方泥地,怒不可遏,“你敢踩我的马车?”
刻着符文的剑下一秒就刺下来了,苏与卿还未出招,身后一方车帘便被一把折扇掀开,毫不费力的挡住了颜忠的那一剑。
“哎……”梅染以折扇挡住颜忠的剑,歪头看了眼苏与卿,懒散地笑笑,“公子也不知道躲躲,这一剑刺下来,您也不怕毁容。”
苏与卿不想理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马车被弄脏了这件事,他坐在那抬手,袖中光符成串绕出,金黄的光与朱色符文缠绕着袭向颜忠。
颜忠连忙闪开,却被那蛇影一般的符文缠住,没一会儿就被束缚了行动,苏与卿看了眼他踩在自己马车上的那双靴子,咬牙切齿的控制光符将他缠了个结实,甩手丢进马车内。
梅染收了折扇,“公子要留他在这?”
苏与卿声音略冷,带着股咬牙切齿的劲儿,“我要留他给我清洗马车。”
梅染愣住,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颜忠踩过的地方,“踩在了顶上啊,话说,公子既然怕弄脏这马车,又为何要在泥地上把这马车弄出来?”
“我的马车,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苏与卿的声音异常冷硬,“别人弄脏了就是不行。”
之后,苏与卿便不再说话,紧紧抓着缰绳,却还能看出来他有一股子恼怒。梅染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此人棺材里头睡了十几天的光荣事迹,刚坐那马车又探出一个脑袋出来问:“那要是有人弄脏了公子的棺材……”
“我让他也睡一睡棺材。”
梅染顿时觉得这道长有趣极了。
马车内,由于技不如人被五花大绑的颜忠隐含怒气地瞪着梅染,发丝散在他白净的脸上,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凌乱。
“你究竟是谁?”
梅染笑着坐到他旁边,轻摇着折扇,后背靠在车壁上,嘴唇微勾,“一个阴间的鬼而已。”
颜忠坐在地上,他紧紧抓着手中的那把剑,想要挣脱束缚,却始终徒劳无功,最后,他也只能坐在原地,将马车内部的情况都打量了一遍。
“唐逸呢?”
“死了啊。”
颜忠瞪过来,“我是问他的魂灵在哪?我刚刚听到他哭了。”
梅染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摇着扇子道:“若这具身体保留的那点记忆没有错,我想你应该是特别希望他死的。如今问他的魂灵,是想让他魂飞魄散吗?”
梅染的眼眸弯成了月牙,“人死后是归阴间管的,你一个凡间道士收拾收拾那些遗落凡间的鬼就行了,怎的还想跟我阴间的地狱抢活干?”
凡人称地府为阴间,称炼狱之地为地狱。
而凡间有云,人死后去一趟阴间,阴间有十八层地狱,第十八层地狱由十八殿阎罗掌管,罪大恶极之人在死后会入第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相当于魂飞魄散。
这传说倒是邪乎,但只有梅染知道,地府的那位十八殿下过的是有多么闲散,毕竟啊,罪大恶极到能去十八层地狱之地的人不多,要管的事也少,基本上一年到头都在玩。
颜忠若是想把唐逸弄得魂飞魄散,那还真是在和地府的十八殿下抢活干。
梅染想了想,折扇合上拍在掌心,“但你连外头那位公子都打不过,想必也没实力将一个人弄得魂飞魄散。”
颜忠听完他的话,眼眸微眯,“谁说我要让他魂飞魄散?”
“哦?”梅染笑着看过去,“那你问他做什么,难道不是你杀了他吗?”
颜忠一顿,蓦地别过头,不否认也不承认,只道:“把唐逸交出来。”
梅染只是笑笑,靠在车壁上微阖着眼,嘴唇勾出浅笑,轻轻摇着手中的金玉折扇。
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身旁的人回答,颜忠暗地里多次想挣扎出这些光符的束缚,被外头的苏与卿发现了,于是,颜忠感觉身上的光符寸寸收紧。
他有些咬牙切齿了。
“你们……唔!!!”
苏与卿在外头施法把他的嘴给堵上了,用的符条。
梅染听到动静,睁开了眼,侧目瞧了眼已经完全无法动弹的颜忠,被他的模样给逗笑了。
颜忠对他怒目而视。
“唐逸呢,是被我吓哭的。”梅染揉了揉眼睛,对他摊开手掌,掌心滚着一只带血丝的眼球。
缺了一只眼睛的小公子见此行此举并没有吓到颜忠,于是兴致缺缺地把眼睛摁了回去。
颜忠:“……”
外面风声飒飒,梅染直起身子往窗外看了眼,竟见外头已经到了繁华人间,到了一个规模较大的城镇。
外头赶马车的那位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梅染还没观赏完这人间景致,马车又以非同寻常的速度驶进了深山,繁华人间的热闹被抛之脑后,迎面扑来的是寂静清爽的山风。
梅染暗自在心里头计算了一下时间,半个脑袋探出车帘,看见道长一边施法一边握着缰绳,道:“公子,你这马怎么跑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