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哈欠期间,他感觉到不远处的修易使术法朝他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循清想着:啊,手套原来不在屋里,难怪找不到。
初雪映得天光更亮了,循清打完哈欠也完全睁不开眼,便眯着眼用右手掌心向外去抓手套。
“噗”的一声,盖过了雪落的声音。
循清愣怔着睁开双眼,低头看向自己的肩头。
右肩上是一个殷红的拇指粗的血洞,纯棉制的白色里衣霎时被鲜血浸透了一片。左肩看着更凶险,同等大小的血洞不单在他肩头,还穿透了他手心向外去抓手套的手掌。
循清微张着唇,极缓慢地把贴在左肩上、掌心穿了个洞的手拿了下来,他似是许久没见到自己流血了,看着汩汩流血的手掌,一时间就那么呆住了。其实说一时间,也不过就是一个呼吸间,只是这短短的时间好似搓长了数倍。
循清抬起头,看到了修易。他不太明白,连脖子都不自觉地弯了小半寸。
那是修易啊,就是如假包换的枕边人啊,他正是因为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和谐的气息,才这般毫无防备。循清的眼中同一时刻,还看见了一身青衫的任参,和一个他没见过的陌生人。
那陌生男子坐着四轮车,双腿上盖着白色的毛毯。残疾吗?循清再定睛一看,便发现了,这人与修易同为虎妖,腿有疾,似是中了毒,且已经许多年月了。
无论在心里过了多久,循清实际只花了两个呼吸的时间,便明白了。他抬起眼,看到了修易的眼睛。
那双眼里是什么呢?循清自问再过多少年,他也是不明白的。
在对面三个人眼里,循清一直一言不发。可他第一句话还未出口,竟然先笑了。
循清双眼眨也不眨,看着修易,绽开一个微笑,自言自语般道:“原来你是想要寒玉啊。”
谁都能不明白,循清是最不会不明白的。
怪只怪这些日子的甜蜜,麻痹了他的神经。也怪他一早让自己选择了闭眼相信他。逃避果真从来不是好办法,该浮上来的,迟早还会浮上来。疑心的,迟早还是要无情应验。
他初生的那几百年,每日都在见这样的人。
上古宝物寒玉,凝结了上亿年的天精地华,救区区一个残疾算得了什么,活死人、肉白骨都是小事一桩。循清仅仅是借它的灵气,便能轻易修复张晚秋那般的容貌,循清做不到的,什么中毒之人治不了,天生有疾救不得,对寒玉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多少人、多少妖,想置循清于死地,好夺得寒玉。阴谋阳谋、哄骗欺诈,循清什么样的敌人没见过,可能唯一没见过的,就是修易这样的。
作为旁观者,任参看了一眼修易。修易站定在那里,满脸的呆滞,似是十分惊讶循清的反应。似是,准备了一肚子的对策,都被循清一笑,给笑散了。
声音不大,但足够在场的三个人听清了,修易在循清平静且带笑的注视中点了下头。然后修易看到循清,又笑了。
他面上带着些苦涩,带着些自嘲,然后轻声问修易:“你怎么不和我说?”
循清解下了披在肩上的大氅,看到上面染了血,皱了一下眉,便回身把它扔进了屋里。动作有点大,肩头的血又涌出了一大股,滴在了洁白的初雪上,滴出了一个红色的凹槽。
可循清自始至终没有一丝愤怒,他只是带着笑,问修易:“你问过这么多次寒玉,为什么不肯直说呢?别人不给,我还会不给你么?怎么还至于封我琵琶骨。”
“我需要寒玉救人,对不起。”
答非所问。
循清愣了愣,看到了修易握紧的拳头和躲闪的视线,随后就笑了:“那就来拿吧。”
修易愕然抬起头,循清的语调平静到让他恐慌。
来拿?不是该,狠狠地质问他吗?不该是,玉石俱焚般的愤怒吗?
见修易满眼的不可置信,循清仍温和地注视着他,口中轻声问:“不是都封了我的术法么?还怕我不肯?”
修易张了张嘴,然后垂下了眼。他抬起脚,朝着循清稳步走过去。
初雪的咯吱咯吱声,刺得修易耳朵发疼。可看到地上那滩血,他的眼睛更疼。心尖仿佛被扎了一下,地上那凹槽中的,仿佛是从他心头剜出的血。
脚底有千钧重,每抬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痛觉神经。咫尺几步,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等他终于站定在循清面前,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写满戏谑的眼睛。
修易的心咯噔一下,他下意识想退回去,却被循清的手牢牢地卡住了喉咙。
他想挣扎却动不了,想说话又发不出声音。他恍惚间,又来到了初见循清的那时候。他眼前一片金星,几欲昏厥,就在他以为就此了结的时候,他听见循清嗤笑了一声。
寒冷的空气大股、大股涌入修易的肺,他大口地喘息着,然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循清。他瞬间遍体生寒。
循清没有被制住。
他的法术都还在,那根钢钉就在他琵琶骨中梗着,可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然后,修易看见循清抬起右手,不顾肩头和掌心涌出的血,在自己心口处施了个法。他胸前一片金光耀眼,看起来就像是,从天上俯视到一个散着金光的小池塘。
池面波光粼粼,却看不清水底下有什么在蛰伏。漂亮,又潜藏着杀机。可是修易却有种隐约的直觉,引得他太阳穴突突跳个没完。
“就在里面,你取吧。”
循清开了口,却叫他听不出一丝明白的情绪。
修易早想过,如果循清暴怒之下,想杀了他,他该如何应对。他也想过,如果循清想把在场的人都杀了,他该如何保住任参二人。
可他从未想过,循清是这样的平静,出奇的、离谱的平静。就像他从来没想清楚过,循清究竟为什么喜欢他。他常常觉得,循清对他的喜欢来得太过轻易,也许并不是认真的。这样想着,他的负罪感便轻了不少。
如果循清不爱他,一定会生气,循清如果生气,自己怎么拿得到寒玉呢,命都保不住吧。修易看似做了完全的准备,其实说穿了却只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他没敢信,也不可置信的是,循清并非是不爱他的那种情况。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循清亲自向他表明:循清不舍得杀他、循清愿意把寒玉送给他,拱手相送。
“为什么?”修易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循清垂着眼睛,看不到情绪。然后他半笑半叹地答:“想给就给了。揣着它,其实我早累了。”
修易愣愣地看循清,可什么都没看出。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抬起了循清的脸。然后意外又不意外地从那双好看的淡褐色眼睛里面,看到了与循清口中的平静截然不同的情绪:痛苦。
循清没藏情绪,也没说什么,只抓起修易的右手,挪到了自己心口前,笑着问道:“都到这儿了,怎么犹豫了?拿去吧。”
修易没说话,右手靠近了那闪着金光的位置,他手指僵硬,几乎不听使唤。
可他手刚微微一动,就见循清同时闭了眼。
“循清……”修易蹙着眉,低声说:“睁开眼睛,否则很疼。”
这一次,循清口中没了笑意。他小声回:“不行,我怕。”
修易猛然想起,循清好像是真的怕疼。他已经很少做什么活计了,有次心血来潮要帮修易烤兔子,还被烫伤了。虽然很快就治好了伤,但他心有余悸了很久,都不愿再靠近火堆。
修易突然就放下了手,盯着循清紧闭的双眼,哑声问:“你……会死吗?”
“如果会,你会放过我吗?”循清睁开眼,好整以暇地看着修易。
修易没答话,只避开了视线,眉头又挤到了一起。
被罩在甜蜜的壳子里过了这许久,其实他有时候也觉得,修易这个人好得不真实,总觉得和他之间,隔着层什么,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原来,捅穿了,是这样的感觉。
“噗嗤”一声,循清再次笑了。
可是,好想回到壳子里去啊。
他抬起右手,担心鲜血弄脏面前人的脸和衣衫,便愈合了掌心的血洞。又施法化去了血渍,而后才用苍白的手指抚平了修易的眉毛,然后温声说:“不会,快来拿吧。”
修易抬起眼去看循清,只见循清第二次闭了眼。而他面上挂着熟悉的那一副平静、从容、带着笑意的神情,就和往常等待他的吻时,一模一样。
修易重新抬起手,将手快速伸入了那金光璀璨的胸膛。与此同时,修易凑近循清,扶住他的后脑,吻住了他。
循清既没有推开,也没有吭声,甚至还微微回应了这个安抚的吻。
上一次得到这种性质的吻,还是假满月观里,他几近崩溃的时候。
只是胸膛被侵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修易的手抽出时,掌心多了一个沾着鲜血的冰凉物件。
他连忙施法给循清的心口回了原样,换来了循清苍白但明明白白写着感激的笑容。
寒玉甫一离体,眨眼间便从化形而成的心变回了半个掌心那样大的玉。那玉扁扁的,莹白通透,触手生凉,滴血不沾。本来覆盖在上面的鲜血顺着玉的表面,都流到了修易的手上。
修易回头把寒玉递给任参去救人,再一回头的时候,他脑子“嗡”的一声。
循清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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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第50章 迷惘
里屋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修易使了术法立刻窜到了房间里,循清果然在。
还好,他还在,还……活着。
屋里的循清坐在桌边,抬眼笑着看他:“怕我跑了不成?”
修易看见循清左手拿着一块碎瓷,右手悬空在一个瓷碗上。他脑子转得慢了一拍,没来得及阻止,就看到循清拿着碎瓷极重极快地划开了手腕。
霎时皮开肉绽,鲜血顺着极深的口子汹涌而出,流到了碗里。
见修易惊讶的眼神,循清也有些惊讶,然后扫了一眼刚进门的任参,对修易说:“寒玉不是需要用我新鲜的血养着么?三个日夜,六副药,对不对?”
修易愣怔地转头去看任参,果然见任参点了头。
循清好心地解释着:“如此,寒玉才是非我自愿,旁人拿不走啊。”
他先是笑笑,然后“嘶”了一声,又愈合了手腕,最后把那碗推向修易,口中道:“那你会用么?玉放药罐里,和药汤一起,混着鲜血煮,沸了便可入口。”
瞧着修易说不出话,只盯着那碗血发愣,循清便垂下眼,补了句:“去救人吧。”
修易端起碗,神色复杂,转身前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走出了一步,修易又回过头,低声说了一句:“等我。”
等人出去了,循清挂着笑容的表情才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连血养都不知道,是打算拿什么救人啊。
是太自信自己不会杀他吗?
还是……他没想着能拿到?
没想着能拿到,是以为自己会杀了他吗?
那他真的想害自己吗?
循清微微失神,自嘲地摇摇头,他居然,还在痴心。早上之所以没有察觉到一丝不和谐的气息,其实是从头到尾,他才是不和谐的那一个吧,没有他,岂不是皆大欢喜。
青梅竹马,合适又般配。
他俩算什么,难道要说是一见钟情吗?怎的两千多年了,竟能如此会妄想。
很快,修易便真的回来了。
“坐。”循清面色不佳,抬指虚点了点面前的凳子。
修易看着循清,他肩头的伤已愈合了,只余一大片泼墨般的干涸血迹,越看越叫人心惊。认识了循清这么久,也见他打过不少架,可他从来没有一次,从没有任何一次,看起来这样狼狈过。
“循清,你听我说。”
“嗯。”循清真就认认真真地看着修易。
“我,我和……”修易低声讲着:“聂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从小就认识,一同在虎族长大的。”
原来,壳子外面的事情,是这样的。修易的过去,他再不想追问,也就摆在那里。曾经逃避了这许多时日,还是要摆在他面前,逼他听个清楚。
循清笑着问:“青梅竹马?”
修易抬起头,愣愣地点了点,苦笑着说:“算是。族里有长辈给我们化形,我们不大的时候,约莫也就两百多岁,出去玩,撞上了族里犯了错潜逃的虎妖,他想杀了我们灭口,我们修为尚浅,打不过他,是聂云为我挡了致命伤。如果没有聂云,现在坐在那儿的应该是我。”
修易突然又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倒情愿是我。”
“如果只是为了寒玉,你实在不必跟我玩这么久。”
修易愣愣地看着循清,从他眼中读不到任何一点嘲讽,全是真诚。
“那日东海,我问过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其实只要直说,我就,会给你的。”
“为什么,”修易眼里攀满了血丝,几乎是低声吼的:“你到底为什么?!”
原来小老虎,也会发脾气啊。
循清笑答:“因为啊,即使你一直以来都在骗我,我也是真喜欢你。”
修易痛苦地喘了口气,眼里密密麻麻的血丝像随时要开裂。
“为什么,我和他很像吗?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那天,你想杀我,却没杀。为什么?是我让你想起谢老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