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内小得一眼就望到头,眼前的冰壁上,映着循清的身影。他一如梦中那般,明明才是第一次见,陈祐淳却仿佛与他已经熟识了太久。
昨夜还言笑晏晏,既温顺又勾魂,怎的现下就紧闭双眸,一脸冷淡呢?
他下意识探去,却在接触到循清痛苦情绪的那一刻收回了神识。
陈祐淳懵住。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再探,却察觉到循清更多无处安放的恐惧、愤怒、怨恨和欲绝的伤心。
收回神识,他摸上自己的脸,一行冰凉的水。
陈祐淳一言不发,落荒而逃。
极北之地的冰川中,确实掩映着一颗灵气耀眼的蛋。陈祐淳将其挖出,细细瞧了瞧,又施法探了探,里边是一团灵气。
他没多停留,一路回了仙宫。
怀中抱着个宝贝蛋,他脑中不可抑制想的却是:极北之地,没有寒山寒冰中冷。
之后,仙宫的人都知道,天明神君在极北之地得了颗灵蛋,不知能孵出个什么。天明神君也听了劝,干脆地搬去了天池边小住,整日陪着那颗蛋孵化,一直陪了许多时日。
仙友们不知道的是,天明神君不堪人魂之扰,又倔强地不肯屈服,一直跟它刚着。
直到后来,他反复入梦,看全了循清大婚之后的一切,看过他初见时的单纯可爱,也见过了他的温顺狡黠,最终得见他崩溃染满煞气。堂堂神君,逐渐清醒着被从没见过他的、服刑中的蛇妖,掳走了一颗沉寂了上万年的心。
他着魔似的入梦,反复去过那些片段,愈发不能自拔、无可救药。甚至在灵蛋孵出六尾灵狐时,想都不想,就为它取名“摄魂”。
摄魂眼中,主人入魔了。主人被一颗神魂迷了心智,甚至几次跑去寒山,用自己的神识去探那蛇妖的,瞧着蛇妖痛苦,他感同身受,又痛不欲生。
主人这疯魔症,是愈演愈烈的。他一开始抱着酒坛呆坐在蛇妖对面,喝一口、洒一口,活把寒潭的水染上了酒味儿。后来,他开始探神识进去,吸取蛇妖深陷苦寒牢狱而滋生的许多怨恨。
循清的恐惧,循清的愤怒和怨恨,全被这深不见底、漫无边际的苦寒刺激得与日俱增。
当了几万年神君的陈祐淳清楚,走火入魔,心魔,堕魔,都是这么开始的。越是修为高的人,越是难以抵抗。难得的脆弱,一股脑把生来经受的恶劣情绪都激活了。这种疯狂的反扑,神仙也冲得垮。循清这样生来就清修的人,大概是堕魔的最好材料。
千年之期尚早,这样下去,循清就完了。
这世间不过少了个蛇妖,其实又关他高高在上的神君什么事呢?
陈祐淳一边想着,一边不管不顾地第一次吸取了循清滋生出的情绪。
真正年幼时,仆从打死的猫,父皇的震怒,被处死的妃子,被车裂的太监,上吊投井、服毒、割喉的人,母妃唯一一次的巴掌,被下毒差点死了的自己。
陈祐淳狠狠灌了口酒,甚至笑了一下。
不过如此。
地府恶鬼的出逃,魔族头颅被削下时滚烫的鲜血,手刃没活路病入膏肓的亲兵。
也不过如此。
总比小蛇那种濒死的恐惧强吧,他只是条那么小的蛇啊。
这些对他神君来说,统统不过如此。
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能见到他,小蛇会不会主动把尾巴尖缠过来,勾上他的手指。
陈祐淳偷闲了太久,他全然忘记了,又或是太过自傲。
神君与魔君,也不过一线之隔。
即便他心知肚明,神君诱出的心魔,会更凶,他要面对的情绪,会更加恶劣。
但他却始终坚信,如果连他都顶不住,小蛇更顶不住。
循清被封了一千年,三十多万个日夜,其中有至少一半,都是在喝得烂醉的陈祐淳的壁外陪伴中度过的。
三十多万个日夜,循清活在混沌中,受极苦寒,精神上却干干净净恍若谪仙。
几百年来,陈祐淳凭一己之力吸纳了他的危险情绪,清醒着护住了这尾小蛇。
旁人不知,只有哑巴摄魂注意到了主人的变化。经年被偏邪情绪浸染,自己又心绪不佳,吃尽了相思苦,能有好吗?他想帮主人清醒,入了主人的神识,却发现,主人比谁都清醒。
只陈祐淳浑然不觉自己的微妙变化,仍维持着散仙的日子。
他郁闷的原因主要有一,循清对修易的感情,好像太深了。
那,岂不是,即使循清出来了,也不会看他一眼么?
另,他早就听说,那狐王是循清的朋友,为了他要把修易散碎的魂魄搜集起来。他一开始还不屑,修易的一颗魂在他身上,如何找全?
总不至于硬投个傻子胎,让循清去喜欢吧。
但他又听说,那狐王求神拜佛,找莲台佛祖求了颗舍利,竟真让修易好好投胎了。
不知哪天起,他琢磨着摄魂的哑症,四处询问,也不得法子。机缘巧合,陈祐淳听说了寒玉,他意识到,这东西,在循清身上,而且非他愿意,拿了也发挥不了作用。
陈祐淳心生一计。
如果能治好摄魂,且不伤循清性命,又能斩断循清和修易的感情。
就行了吧?
被偏邪情绪打开了新思路,他瞄上了那魔道的残余部下,决心以此为棋局,引诱素未谋面的小蛇踏入。他阴鸷吗?坏透了吗?难道他真的入魔了吗?神君自信,并没有。他不为偏邪情绪所控,不过是看待事物,有了新角度。
六界不认,就是错的么?
六界公认的,便都是对的么?
神君活了几万年,还有诸如此类的太多问题未曾想清楚。
但促使他这样做的理由只有一个,他也曾反复想过,几万年一遇的心上人,叫他撒手吗?虽然采取这一方式,实非光明磊落,更非上策,可他自觉,正面相争,他争不过修易。
争不过,但还想要。
只要小蛇出来,就会遇到他一手安排的修易,足以让小蛇沦陷的修易,然后进了他的局,有摄魂在手,他不会输。
这盘棋,他一定赢。
循清会对修易绝望,他要做的,只是把人放在自己身边,经年累月,到时候再把一切感情据实以告。哪里是什么三百年的布局,他分明心仪了循清快要一千年,是修易能比的么?何况他还凭一己之力,保住了小蛇的纯净,这是修易做得到的么?
退一步讲,如果不是他保住循清不堕魔,转世后的修易,还能喜欢上小蛇吗?他就能。陈祐淳自信满满,无论循清堕魔与否,他的感情,已经敲定了。而今循清没有变,只是因为他更喜欢这样的循清,而选择去保护他罢了。
等一切水到渠成,他就把一切都告诉小蛇。循清那样的人,听了他的作为,怎么会不内疚呢?而且循清的喜恶,他知道的根本不比修易少,所以这盘棋,他没有输的可能。
满打满算的神君,还是失算了。
寒玉,怎么会是循清的一颗心呢?
一只妖,怎么会没有妖灵呢?!
陈祐淳被白浮告知真相的那一天,他就直觉,自己要输了。
失算,是不要紧。
可是一旦对上循清的性命和痛苦,他只能输得一败涂地,心甘情愿去输个彻底。
那些未出口的、邀功似的、情趣儿似的话,是不必与小蛇言说了。
“主人,何不据实以告?兴许,还有机会。即便没有,也好过被误会,好过他对你一无所知。”
天明神君默默笑了,据实以告吗?事已至此,再提起此事,也只是乞求垂帘吧。况且,告诉他做什么呢?既已决定要认输,又何苦让循清不得安生。
也罢,实在求不得,便就罢了吧。
编个为人魂所扰、为记忆所困、为之迷惘的话本,讲给天庭听,也讲给小蛇听。但他隐约知道,小蛇是不会信的吧,即便不信,却也不会深究下去的。
把他亲手保住的小蛇永远蒙在鼓里,也没什么不好。
整整一千年,他给自己玩儿了个明白。
诚然,他不是修易。
循清说,装成修易,他不配。
配吗?不配吗?是谁不配。
那凡人,那虎妖,加起来都没他倾心得久。
是,他不是修易,不是循清爱过的那个人,但他也是真情实感倾心了一千年,差只差在,阴差阳错,他没能走到循清面前。
“这小蛇,爱为肌、情为骨血,生来就是要打动我、专克我的。”
“他是日精月华的杰作,是注定要属于我的礼物。”
“你知道吗?我有生以来,从未遇到过他这样的人。一腔纯净、一无所图、一往而深。”
陈祐淳和摄魂无意识中说过很多话。多少次,偏邪情绪攒多了,便让摄魂为他造个梦。梦中,一尾黑白相间的小蛇缩成巴掌大小,绕在他指尖,一颗小蛇头缓缓地蹭他,极尽眷恋。但他从不让摄魂造得太深入、太亲密,神君神识太强,很容易便能戳破尚年幼的摄魂的梦境。
靠着梦境带来的指尖的触感,他坚持过了那三十多万个日夜,确保了循清一如初见时的澄澈、明亮。
陈祐淳与摄魂说过,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带着循清去吃遍世间的美食,想看循清勾魂摄魄的一双眼里,只有他的影子。其实也很想知道,这个人,亲起来,抱起来,是什么感觉。
但这些未能成真,都被摄魂倾尽全力灌进了他最后的梦中。
最后一个梦中,陈祐淳满足地感受着循清妙到毫厘、以假乱真的发丝,转头朝着右前方看去。
角落中隐匿身形的摄魂一僵。
又失败了吗?被主人识破了?
竟然连倾尽全力的最后一个梦……也……
天明神君笑着点了点头,启唇却道:“他很像,很真。我很满意。”
摄魂呆愣,那怎么还发现了他?
仔细一看,他又发现,主人的目光其实并不盯在他眼睛上,只是,很接近。
“我知道你习惯站在那里看我,其实聂云,才是我取给你的第一个名字。双耳为聂,你较之寻常兽类多了两双耳朵,毛发既白且蓬软,跟仙宫的云朵一般,手感很好。聂云,也更像个人名,是不是?”
陈祐淳侧头看着循清毫不设防的睡颜,笑得温和:“聂云,活下去。你经我而来,却不该为我而活。”
“我是个不称职的主人,无可辩驳。草菅苍生,着实不该,你该引以为戒,用你的本事去做六界认同的好事。问心无愧,天地便不会拦你,知道吗?”
聂云闭紧了嘴,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他无言地点点头,却发现仍在主人的算计中。
陈祐淳露出一个微笑:“你不会拒绝我。”
微笑逝去,神君将陨。
——“历从未历过之事,渡如坠深渊之劫。”
陈祐淳恍然明白了,这要他命的劫,根本不是什么痴傻劫,而是埋藏其中的情劫。他从未历过的、也甘愿为之坠入深渊的,到底还是他曾不屑的“最简单、最无聊”的情劫。
天明神君是仙宫里下棋的一把好手,千万年来,败绩寥寥。
唯有这一局,他认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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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觉得,他谈不上幡然醒悟,也没真的后悔谋害性命,只不过是遗憾自己没能赢吧。至于告诉聂云做好事,可能一方面“父亲”教育加成,另一方面八成是觉得,连我都没赢,你别犟了。以及说到偏邪情绪,我认为它们虽然没能控制他,但打破了/调低了他心中的某种道德底线,所以,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影响到他了吧。可无论如何,于苍生、天条而言,他就是该受惩罚的坏人。
第69章 番外六:江霁明的遗憾(1/3)
——“我若能再活两百多年,就好了。”
江霁明家里是种地的,母亲身体不好,一辈子只生了他一个儿子。一家三口兢兢业业、老实本分,结果就是,直到父母病逝,也没攒住什么钱。
他家附近不远的镇上,有一个私塾。听说先生是当大官儿退下来,还乡后造福乡亲才开的私塾。周围的邻舍们打听了个清楚,自然愿意把自家不成器的孩子送去,哪怕只是每日舔舔毛笔,吃一嘴墨水,也总比早早下地捉蚂蚱强。
可是强在哪里,谁也说不出了。
小小的江霁明心里想:是赌一个出路吧。
街坊四邻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对私塾的印象全停在了一嘴墨水味儿,若问一句圣人姓甚名谁,怕也要说,姓周!
而周,是先生的姓。
谁都没能出息,谁都没赌赢,除了江霁明。
江家孩子是有书卷气儿的,街坊都这么说。
江父、江母也是个没主意的,一切都随儿子。每逢邻里询问科考,江父便笑着说:“遂我儿的心意吧。他要留下,就都给他;要科考,我跟他娘也支持。”
江霁明,是在父母的偏爱中长大的。他承了父母的好脾性,也只学会了老实本分。
但他放弃了科考。是从什么时候起呢?大约是亲眼见到乡试舞弊之后吧,让他猛然想起幼时周先生的叹息:“官场更胜战场,不适合我啊。”
那时的江霁明想,也不适合他。
起初,他在家一边务农,一边靠字画赚点小钱。等父母相继老了得了病,便开始入不敷出了。
可江父江母向来是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却从不介意帮人解决麻烦的人。这病来得急,命要得,也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