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已久,不敢或忘。”
这是他父亲的字。
李纵的字很漂亮,但实际上沈簌的字更美。
先皇与太后都是能文善武的人,两人不仅擅长骑射,还都对书画诗歌颇有研究,真可谓是情笃意切,琴瑟和鸣。
从前他自负一定能够窃取沈簌的心,是因为他有骄傲的底气,他是楚王,是皇帝陛下唯二的孩子,又是那样的卓绝优秀。
但只有李澈自己知道,在父亲面前,他什么也不是。
在同样的年纪,父亲已经平定天下拜谒帝陵,而他却还要倚靠平衡之术才能勉强压下心思诡谲的重臣。
而且少年时他就世俗功利,各种学问都涉猎一二,唯独没有学画。他看不懂画,也看不懂沈簌偶尔的细腻心思。
他甚至算不上是赝品,只能说是架起沈簌梦境的一根廊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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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龙无悔)
太后回来的时候心情很好,楚王已经从侍卫的口中得知他今天玩得很愉快,甚至知道他险些打了沈符,但他长兄永远只会沉默又无底线地包容着他,尽管他知道这本是一个误会。
他们两兄弟虽年岁相差许多,沈簌却是沈符一手养大的。
李澈有时也觉得奇异,性格沉稳无趣,甚至有些阴郁的沈侍郎,是如何养出沈簌这样活泼清隽的幼弟。
楚王下意识地略去元贞十二年到元贞十七年的时光,忘记元贞十六年的沈簌在他的步步紧逼下陷入了怎样绝望的境地。
他剪贴自己的记忆,欺瞒沈簌,也企图骗过自己。
但太后哪里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沐浴过后,青年盘着腿坐在榻上叠纸鹤。直到李澈第三次来唤他睡觉,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纸。
“哥哥今天教给我的。”他眉眼弯弯,进入床帐里后也不安分,拿着纸鹤舞来舞去。
楚王摸了摸他的头发,温声道:“该睡觉了,簌簌。”
“嗯。”沈簌把头埋在他的肩窝,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冷香即刻涌入肺腑,他闷哼一声,抓紧了李澈的脊背。
“不喜欢新的熏香吗?”楚王轻声问道。
黑暗之中,他的神情不明。
太后抬起头,像是有些晕眩,他愣怔片刻,猛地吻住楚王的唇瓣。李澈的瞳孔紧缩,吻技不甚娴熟的他就像志怪笔记中的书生般,被狐狸化身的美人亲走体内的香气。
“很喜欢。”沈簌哑声说道。
他像瘾君子一般舔咬着李澈的脖颈,然后昏昏地睡了过去。
楚王静默地凝视着太后的睡颜,良久以后攥紧了他纤细的手腕。
二月伊始,太后在射生军的护卫下难得出了一回宫城,他穿着单薄的青色衣衫,举手投足都极尽风流。
冰雪初融,夜间还时常刮着呼啸的寒风,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添上楚王递来的外衣。
归来不久太后便为他的坚持付出了代价,三更的时候他突然起了烧,清宁宫的灯火整夜未灭。
楚王脸色难看地翻过沈簌的医案,御医耐心地向他解释着,侍奉在太后身边的军士被逐一唤去审讯。
“是我的错,阿澈……”太后眼眶发红,一苏醒就拉紧了楚王的衣袖:“可以不要降罪别人吗?”
李澈还未开口,他就已先扑簌簌地落下泪来。青年的身体绵软无力,笨拙地亲吻着他,泪珠恰好滴落在李澈的手背上。
楚王拥住他,心中翻涌的诸多负面情绪瞬间消弭,他在爆发的边缘被沈簌拉了回来。
“不是簌簌的错,我也不会降罪你的朋友们。”他深吸了一口气,极力轻柔地说道。“但你自己好好和我交代,今天是不是落了水?”
“簌簌之前答应我,不会再去冰面上玩,还记得吗?”
沈簌垂着头,闻嗅他身上的香气,乖顺地作答认错,最终楚王还是狠下心禁了他的足,不许他再轻易出宫城。
太后收敛许多,时常整日待在宫中画画,楚王也不忍罚他太过。
汴梁城里春意盎然,近郊的风景更是美不胜收。李澈忽然忆起,他与沈簌的初见就是在这样美好的春天。
那时沈簌厌恶他,如在云端般遥不可及,而现今沈簌爱他,夜夜都与他同寝而眠。
春光太美,让楚王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他像是被爱意蒙住了眼,不觉便做出许多自己也控制不住的事。
因为沈簌的缘故,他愈加信任沈燕直,甚至不惜将铨选权尽付与宰臣及其亲信之人。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使他们的合作变得顺利,也使权力的交接格外安稳。
他没遇什么阻力地接过父亲的权柄,至春三月时,朝中的政务已尽数走上正轨,西凉与河朔的事也逐渐有了眉目。
所以在这样诸事顺意的情况下,楚王才会应允太后的任性请求,陪着他一起出宫,扈从的还有沈侍郎和王决等近臣。
身着轻便骑装的沈簌站在溪边,头发用一根末端带银铃的簪子束起,掬起一捧清水向他唤道:“阿澈!”
军士的目光都紧盯着他,生怕他不小心落入水中。
李澈心神宁静,他笑着向沈簌走去。
楚王平淡的笑容下是如浪潮般汹涌的情绪,过往所有遗憾的、不甘的回忆都顺着溪流消逝,他的幸福好像达到了顶峰。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一刻他可以为沈簌死去。
日落时太后仍不愿离开,他舍不得如此快活的一天就这样结束,楚王也同样不舍。
于是他在随从的护卫下最后一次进入林中,楚王留在原处等他。
直到天色昏黑沈簌才最终归来,但李澈的脸上没有半分的不耐烦,即便是再漫长的等待他都甘之如饴。
沈簌今天穿的是深色的骑装,肩头纹绣着一条龙,在夜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游龙随着他身姿的变换舞动,栩栩如生。
他骑在马上,弯弓拉弦,一箭射穿楚王的左肩。
直到坠马时,李澈心中想的依然是他肩上的那条金龙。
第59章
160
李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他又回到了永熙年间,回到了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
那时他还是个稚童,但他记事很早,而且从小就表现得有些老成。兴许是因为战乱,也兴许是因为缺少长辈的关爱。
皇帝执念地寻找在乱中丢失的长女,整整三年,杳无音信。
李澈幼时,嬷嬷教他的第一个词正是:姐姐。
李纵会为幼子的童言扬起唇角,但依然不会将目光多放在他和李渡身上一刻。
皇家与寻常人家最大的不同正在这里,皇子全赖父亲的爱才能活下去,爱与权力、地位、身份密切交织。
获得了皇帝的爱,才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李澈几乎可以确定,如果不是永熙三年公主意外丧命于叛军的营中,兄长因此得了癔病,权力与帝位将永远与他无关,储君之位也不可能归于李渡。
她已经死了许多年,但皇帝仍不许旁人提起。贵为天子,二十余年不沾染女色,只因曾梦见她不幸入宫,凄惨悲戚地度过一生,惨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从死去的公主手中偷来的。
如果她还活着,父亲一定会亲自教她骑射,教她书画,嘱咐宫人在她的衣上纹绣金龙。
就像太后肩头的游龙一般。
楚王苏醒时已是三日以后,他被幽禁在府邸中,在御医的竭力救治下才从鬼门关走回来。李澈的伤看着凶险,但与李渡那时的情况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不同的是,李渡求生的欲望极强,李澈却像是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而太后在他昏迷的三日里,已顺利地接手朝政。
他比储君表现得更加出色,也拥有更为强势的力量。
沈簌前太子党的身份让他天然地拥有大量的支持者,他身上太子党的标签打得太重,在楚王摄政讨伐异己的这些时日,早就有人试图接触太后。
同时,父兄的政治关系也使他不会对楚王的党人赶尽杀绝,迭起的宫变最终使政治环境稳定下来,太后的上位符合各势力的利益与需求,更让宫中与军中那支隐匿了二十余年的力量微妙地显露出来。
甚至在他为护卫的军将和宫人授予元从勋号的时候,也没有谁来反对。
但世人只知晓他们在雍庆元年的功绩,无人清楚这是一场持续了二十余年的漫长守护。
太后端坐于明台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群臣。
他恍若神明,模样和李纵像了十分,连举手投足都带着先皇的影子。李纵已经死了,然而他的魂魄都融入了沈簌的骨血之中。
可沈簌拥有一双更澄净的眼睛,青年的目光会让人想起和煦的春风,想起初生的朝阳,想起升平的盛世。
他言辞恳切,连落下的泪都是真挚的。
哪怕是最苛刻的礼臣,也挑不出他的半分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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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宽容,即便是原先有过节的人,也时常大力起用。但这一切的根源,是他对朝中事务的全权把控。
沈簌独特的身份使他的视野更加广阔,他不会任人唯亲,也不会过分地猜忌。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陆袭明必遭祸端时,他偏偏被赦免了,甚至官复原职。
而沈侍郎却因事出朝,对西凉的战事胜利后,割让七州,沈符加使职,以太后长兄的尊贵身份前往西北。
制书一出,朝野瞩目。
但太后才不会去理会谄媚者与投机者的虚伪恳求,他独自一人待在祠堂里,走过漫长的廊道,来到末尾的那副画前。
那是李纵的画像。
画中的皇帝俊美,沈簌伸手抚摸他的脸庞,仿佛又回到了元贞十二年的曲江宴,那时的李纵也是用这样的温和笑容看向他钦点的探花郎。
当歌女的唱词回响于整座汴梁城时,李纵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现在过得很好,就跟您曾经预想的一样,不过政务真的好繁忙,总是没空想到您。”太后轻声说道,“但是您得多想我,常来我的梦里才行。”
“清宁宫我很喜欢,您挑选的屏风恰好是我少时喜欢的一名画师画的。不过我还是更心悦福宁殿,清宁宫这么大,我一个人住好没趣。”
沈簌阖上眼眸,盘腿坐在蒲团上,絮絮叨叨地说着。就像一个小孩子,对着父亲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新的礼服也很合身,可惜的是那件雪狐大氅还没来得及穿,天就热了。都怪阿澈,他先前一直没有告诉我。”
说到这里他握紧了拳头,做出很生气的样子,但太后的眉眼依然是弯的。
“少年时的那些事,我也都不在意了,我现在每天都很开心,才懒得去管他们在想什么。”
“沈符太神经,我赶他走的时候他跪在地上,他说他心甘情愿被我利用、驱驰,他说他愿意为我而死。”沈簌模仿了一下兄长的严肃神情,而后继续说道:“如果我十六岁,他这样说我可能还会有些反应,但现在我都二十五岁了,他就是当场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为他掉一滴泪。”
“那时候我恨死他了,恨不得和他至死方休。现在想想,真是好没意义,他才不值得我多看一眼。”
“而且,陆袭明的用处都比他多。”太后轻快地说道。
“哥哥的身体还是那个样子,不过御医说他现今心境很好。”沈簌叹息一声,“他险些害我永远变成小孩子,不过也帮了我一些忙,现今河朔的一些事情还要靠他许多。阿澈心眼好小,把哥哥幽禁在他曾经囚禁我的那座宫室,但他好像也没有不情愿。”
“他听不得我唤他哥哥,”太后轻笑一声,“不过我就是要这样唤他。”
“前几天我去看阿澈了,他的府邸也真是好小,我拨了内库的钱给他修房子,还送了他一些花树。”沈簌比划了一下,低声说道:“以前我也想他赶快去死,现在还是觉得他活着会更好一点,给亲王办葬礼要花好多钱……”
太后的唇角不再上扬,他揉了一下眼睛。
“我还是有些想您。”他哑声说道,“上月的时候,我去了积香寺,老道士说您的魂灯未灭。我从前是不信这些的,但是我把手指刺破,血滴在阵上的时候,阵法真的亮了起来。”
沈簌颤声说道:“金龙的龙首指向西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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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庆元年冬天的初雪来临时,李渡旧病复发,御医整日整夜地侍奉在会宁殿。
他的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心中又积累着经年的郁结,也不知是如何活了这么些年的。他性格、喜好与李纵很不相像,论起偏执却又有十成十的相似。
太后与楚王从北郊归来时,天色已经昏黑,冬至祭天的大典是一年中极重要的节日,皇帝因痼疾而无法亲往,他又没有妃嫔子嗣,太后只得令楚王暂代皇帝。
然而即便是在病中,他依然会用嫉恨的目光看向李澈。李渡厌憎幼弟更甚于时常侍奉于太后身旁的陆侍郎,于是沈簌令李澈先至偏殿候着。
太后和医官简单地交谈着,李渡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颤抖着握住沈簌的手,却被不着痕迹地甩开。
沈簌知道他胸口有旧疮,那是元贞十七年冬天他亲手留下的疤痕,但李渡从不敢主动提起,就像沈簌腹部的那道清浅痕印,都是他亏欠沈簌的。
在旧病复发时,他时常会陷入一种自虐般的快意中,有时他甚至会幻想自己死去后沈簌为自己伤心的情景,这都是他的天真幻想,沈簌只会因丧葬仪式的繁琐和花费的巨大感到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