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站了起来,瓷瓶“砰”的一声倒在了桌案上,而后飞快地滚落,在地上碎裂开来。
沈燕直比他更靠近门边,因此动作要更快一些,他快步地走出中堂,光着脚坐在地上的沈簌乖顺地摊开双手,举到肩头。
他穿得单薄,披散着头发,像个小野人一样在中堂外偷听了不知多久。
沈簌像是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他被沈燕直抱起来的时候,身躯微微打着颤,也不知冷的,还是在畏惧可能到来的惩罚。
沈燕直隐约能感觉到他的抗拒,他反复着回想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沈簌可能什么都听不懂,但他可以感知到情绪。
他在害怕。
青年的身子颤抖,他眼中氤氲着一层水汽,求救似的看向李澈。
“别、别不要我……”
料峭的寒风穿堂而过,地上的碎瓷旁散落着深红色的花苞,就像是胸口被穿刺过后,所留下血痂的颜色。
一阵阵强烈的心悸压得李澈连吐气都困难起来,那把穿过太子胸膛的短匕,以另一种方式刺穿了他的心房。
但脸色比他还难看的是沈燕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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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燕直离开后,沈簌在深夜里发起了热。
他怕见外人,楚王便令仆从与下人都避开他行事,但李澈不在时没有人来看护他,因而才出了这样的岔子。
李澈就像是初次为人父母一般,他想要满足沈簌的一切愿望,想要将无穷尽的爱意都倾注在沈簌的身上。但过分的溺宠却失了规矩,沈簌既任性,又依然对他怀有些许的畏惧。
他的心神始终没能宁静下来。
楚王当即就狠下心令人将府里的雪都扫净,沈簌泪汪汪地推开他,跑到窗边去,眼看着积雪被清扫干净。李澈错开他控诉的目光,从身后将他整个人都抱在怀里。
“乖一点,阿簌。”
楚王声音沙哑,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面庞上,这让沈簌意外地消停下来。
李澈把他抱了回去,用手掩住他的眼睛哄他睡觉,然后召来几位御医。
衣衫被褪下时,沈簌终于清醒了过来,他知道外人的到达,兴许还能感知出是医官。但他只是将头埋在李澈的肩窝里,咬住下唇小声地呜咽着,那样子就像是在催眠自己还在梦中。
银针扎在穴位上,难以言说的痛意和不适让青年的眼睛睁大,他细长的手指紧扣住楚王的后背,生生抓出了几道痕印来。
“别怕,阿簌。”李澈喃喃地重复着。
往日能言善辩的楚王殿下像是失去了组织词句的能力,他看着沈簌痛苦的面庞,心中刺痛得厉害,竟是不知该如何安抚他。
如果沈簌的意识还清醒,他一定能察觉到不对,风寒热病时扎的针不会这样久,也不会这样痛。但没人会来告诉他,你得了癔病,得赶快好起来。
施完针后医官纷纷退去,青年带着哭腔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内廷格外清晰,他扬起头,满是泪水的眼睛凝视着楚王的下颌,终于是渐渐放松了手指。
“阿簌,阿簌。”
李澈见他神情不对,轻轻地在他耳侧呼唤。
沈簌的眼睛蒙着一层水雾,他哑声说道:“换个称呼。”
楚王愣住,他知道陆袭明他们向来都是在私下里称沈簌为阿簌,连沈燕直都是这样唤的,从没有人与他说过沈簌还有旁的小字。
青年的手指轻轻触碰着方才被他抓伤的地方,李澈低声说不疼,然后攥住了他的手腕。他看着沈簌手上的银镯,猛然想起李纵弥留之际时所唤的词句。
李澈小心地试探道:“簌簌?”
这称呼太过亲昵,就算是女孩也少有以叠字来做小名的。
可沈簌的神情忽然就变了,他委屈地窝在李澈的怀里,就像是个小孩子,被人欺负了,终于回到父亲的怀抱里。
他是美丽的,是脆弱的。
能让人想起这世间一切柔软的物什。
那日过后,沈簌好转了许多,他不再过分地排斥外人,也逐渐有了安全感,整个楚王府都成了他玩乐的地方。终岁枯燥、宁静的府邸因为他的存在,重新拥有生机与活力。
高墙短暂地剥去了他的自由,却也将府邸外天下缟素的悲怆隔开,给予了沈簌难得的纯粹的快乐。
侍从在前方牵着马,引他在院落中骑行。无数的护卫跟在他的身侧,青年弯弓拉弦,精准地射中自树梢上坠落的一团雪,他弯起眼睛,与侍卫击掌。
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楚王立在屋檐下看他。沈簌的骑射天赋每每都令他感到惊异,在他看来,纵是他那些以骑射为毕生所求的叔伯也完全与沈簌相匹敌。但更让他感到神奇的是,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的人,沈簌都能与之相处得愉快。
他就像天生有一种能力,能够让所有人都喜欢他。
李澈忽然想到,如果没有自己的存在,他们这些人的心思不那么肮脏,手段不那么下作,沈簌本就该活得这样幸福、快乐。
他猛地开始感到惶恐,沈簌于他而言,始终是天边的皎月,可望而不可即。如果不是手段下作,加之时运使然,他怎么可能得到沈簌?
眼下他所获得的幸福,都不过是依仗与李纵相似的面容,从沈簌心中偷来的幸福。
沈簌没有爱过他,也永远不会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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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簌不会理解楚王复杂的情绪,也不会知道外朝纷乱的政治情况。他只是快乐地在楚王的府邸中玩闹,将过去二十五年未能玩尽兴的游戏全都玩到心生厌烦。
临近新年,汴梁城却未能张灯结彩。
沈簌坐在入宫的马车上,掀开帘子向外张望,但只能看到楚王出行时负责仪仗的随从与护卫。
李澈始终握住他的手,直到下车时才松开。
沈簌好奇地远望着高大巍峨的宫殿,以及数量庞大的驻军。
可这座守备森严的宫殿内部,却很是空旷。他步履轻盈,追逐着地上的光影,一步步地走到了屏风处,就像一只小兽落入陷阱中。
他脑海中模糊地浮现胡人深目高鼻的面容,和一个陌生男人的脸庞。
沈簌转过身抓住李澈的衣袖,忽然不再向前,就像是本能地意识到前方是危险的,有他讨厌的东西。
“别怕,簌簌。”楚王温声说道,“他是我哥哥,生了病,今天才好转些,我们只是来探望他的。”
“我知道,”青年讨厌他一遍遍地重复相同的话语,但他的眉头舒展开来许多,“我早都已经记住了。”
“那我也可以唤他哥哥吗?”沈簌扬起头认真地问道。
李澈随意地点点头。
药味在他们走至内室时变得格外浓郁起来,沈簌抬起眼,看向那个将目光牢牢定格在自己身上的陌生男人。
他坐在软椅上,脸色苍白,瘦得出奇,本来俊逸的面容因为过分的消瘦显得有些怪异,那高高的颧骨一看就是命途多舛、寡福薄禄的,只有一双眼睛还勉强亮着。
也不知是带着多深的执念,才最终活了下来。
沈簌心中生出莫名的感受来,就好像他曾经和他很是熟稔,明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男人的声音极是嘶哑,带着哮喘病人般的气音,只是向沈簌问好就费了极大的力气,他的胸腔中空空荡荡,像是心被人剖去了,说起话来夹杂着风。
沈簌不喜欢宫殿内的药味,不喜欢他的脸,也不喜欢他的声音,甚至不想和他共处一室。他还是很有礼貌,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觉得的。
但那男人好像比他还要敏感,他的一点讨厌他都能感知得清清楚楚。
沈簌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是李澈的兄长。
恰好这时宫人端上小食和茶点,沈簌认真地向他道谢:“谢谢哥哥。”
男人本就苍白失血的脸庞发起青来,就像是突然发了病,他捂住胸口,身形剧烈地晃动着。
侍奉的御医旋即上前来,沈簌有些无措,李澈也不知太子为何如此,他只是第一时间捂住沈簌的眼睛,害怕太子的病态会吓到沈簌。
他匆匆地打横抱起沈簌,将人带离,冷声吩咐御医仔细看护。
回到马车后李澈还心有余悸,他抚摸着沈簌的后背,低声地安慰他。
青年挣开他,从马车的壁上取出一个小盒子:“之前说要送给哥哥的礼物,方才忘记了。”
楚王的温柔面孔维持不住,他轻声道:“还是下次吧。”
盒中是一串断了的银铃,依稀还沾着血渍,用厚厚的软布层层包裹,方才盖住了它清脆的声响。
李澈备下的时候就心想自己真是个十足的恶人,下作又不堪,论起报复比谁都狠心毒辣。但当他看向沈簌因噩梦而痛苦的睡颜时,又觉得自己做得还远远不够。
唯独令他感到难办的是,他该如何惩处自己——这个伤害沈簌最深的坏人。
第57章
〔预警预警:非常讨厌李澈的读者大大可以选择跳过156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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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簌回来后一直在安静地摆弄九连环,侍女守在他的身边,耐心地和他解释楚王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期间他自己去沐浴了一回,又换了一身熏过香的衣衫。但当他闭上眼睛时,总还是会浮现那男人的面孔,以及浓郁的药气。
正在他烦闷到无以复加时,下人忽然来报楚王先前请的教习礼仪的先生快要到了。
“是阿澈说的陆先生吗?”沈簌盘腿坐在榻上,懒懒地问道。
“是。”侍从轻声应道。
众人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神情,见他没露出明显的反感才勉强放下心来。
沈簌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满怀热情,唯独对礼仪的学习有着深切的厌恶。尽管这是他先前最擅长的,无论是多么繁杂的礼仪流程他都能了然于心。
冬日里天黑得早,他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马车的声响,分明是在意的,却一直垂着头在摆弄手中的玩意,做出毫不关心的态势来。
在楚王府里,没人会用繁文缛节来约束他。其次,这世上也没人有这个权力。
李纵在时,他是最尊贵的皇后。李纵离开后,他就是最尊贵的太后。
教习的先生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他入室的伊始,就先恭敬地向坐在榻上的沈簌行礼。
青年的双腿交叠在一起,淡漠地抬眼看向他。
这人的相貌生得是很好的,尤其是眉眼,像是细笔勾画出来的,让人想起话本里写的多情才子,就是有些瘦。
沈簌听着他说明自己的名讳和来意,想起昨日看过的书中的词句来。
——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
“你这名字很好听。”他扬起唇角,从榻上下来。
到这时众人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沈簌换上明日大典要穿的袍服,侍女为他佩戴好头饰和发冠,他越过屏风走到先生的面前。
“我穿对了吗?”他轻声问道。
深黑色的礼服将他的腰身勾勒得分明,肩头用暗线绣出来的龙纹在明灯之下闪烁着辉光,青年周身都带着清隽的贵气,连唇角勾起的弧度都肖似故人。
陆袭明怔怔地看向他,片刻后才如梦初醒地点头应道。
虽然不喜欢礼仪,但沈簌在学时并无明显的排斥。他太聪明,只需陆袭明稍提点就能做到臻于完美。
讲习完毕后沈簌坐在软椅上,捧着花瓶静默地数着花瓣。素白色的花朵淡雅高洁,夹带着的冷冽梅香更是沁人心脾,他凑近深吸了一口气,借着放下花瓶,向后仰躺,低垂下来的手指泛着莹白的光泽。
他就像个被宠爱得很好的孩子,明亮,干净。
沈簌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就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
陆袭明见不得他蹙眉,也见不得他不快活,但见到他这样轻松愉快的神情时,却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他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沈簌,情思的澎湃让他忘却他们之间已经横亘了一道银河。纵使他愿作牛郎努力去跨越,但沈簌已经飞回了天上。
生来就合该被千娇百宠的公主,本不应沾染凡尘。
正当陆袭明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时,沈簌忽然转过头,他小声地抱怨道:“阿澈怎么还不回来呀——”
室内烧着火龙,温暖得近乎有些闷热。
但陆袭明的心却仿佛坠入冰窟,胸腔一阵阵的抽疼,气血上涌,他抱歉地取出手帕,轻咳了一声。
纯白色的手帕上是星星点点的血渍,就像深红色的梅花开在雪地里。
沈簌没有看他,只是晃着脚,像个小孩子般一遍遍地重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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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贞十七年十二月癸巳,太子李渡于柩前登基。
这也是群臣第一次在宫变后见到他与年轻的太后。
太极殿肃穆沉静,冕旒在少帝苍白的脸庞上落下一片阴影,他瘦得厉害,简直要撑不起衮服。但比起新即位的皇帝,更令人忧心的是太后。
沈簌的眼神单纯又懵懂,他神游天外,就像一位局外人,静默地旁观太子的登基大典。
他就像传闻中所说的一样,魂魄散落,只余下一副清俊柔美的躯壳。唯独在楚王的目光看过来时,眸中才会闪烁些光彩。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权柄在谁手里,因此宫闱秘闻也尽数变得缄默起来。兴许多年以后,他们全都死了,才会有诗人将这段往事再度传唱。
大典的仪式已经到了尾声,然而就在哭丧时,突然出了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