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谢元比她还要茫然的表情充分证明了她没有听错。
事实?就是这样?。
渐霜:“……世子为何突然想?要搬到宫中居住?”
“因为住宫里头上?朝能晚起半个多时辰。”谢世子的回答干脆利落。
这个答案令渐霜觉得?好比听到魏国公把儿?子捧在手心里宠爱的传言一样?离谱, 但转念一想?, 又的确是她家世子能够干出来的事情。
“国公爷可知道此事?”渐霜轻轻蹙了下眉头, “此事或许还是告知国公爷一声为好?”
省得?魏国公以?为他儿?子死在外头, 叫他们帮忙操办葬礼。
谢世子摸着下巴想?了想?:“我晚上?告诉他。”
“那我即刻吩咐人准备世子的东西。”
在衣食住行方?面,谢世子还是完美地?掌握了败家子的精髓, 没有一样?不要最好的。即使?是越京里的官宦千金, 恐怕也没有养得?这么精细。
收拾东西的时候,渐霜忍不住想?:皇帝陛下真的养得?起他们家世子吗?
谢元抱胸站在门口?, 眉头死死地?皱着:“你真的觉得?世子进宫住这个事情正常吗?”
“当然不正常。皇宫又不是客栈。”渐霜就差翻个白眼,“何况你见过哪个臣子不住自己府邸, 反而住皇宫?”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劝世子两句?”
渐霜僵硬地?扯出一丝微笑:“你觉得?我劝得?动世子?”
她干嘛这个节骨眼上?要提魏国公,不就是因为这府上?勉强还有一丝希望把世子拉回来的人只有他亲爹吗?
可惜魏国公这个做亲爹的向?来是不怎么靠谱的。
深深地?令渐霜失望了。
——
在她把世子的行李连人一起打包塞进宫里之后。
谢元不解:“世子行事素来有章法,不至于在宫中出事,你不用如此担心吧?”
“我不担心世子出事。”渐霜苦笑, “我是担心他进了宫就出不来。”
“宫里也不是什么魔窟……”
渐霜转过脸看着他,认真地?想?了想?,告诉他:“你知道还有个词叫乐不思蜀吗?”
…………
谢棠如一点不懂婢女的用心良苦,他刚刚沐浴完,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像一匹柔软的锦缎,连带着眼睛里都?裹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唇色嫣红,犹如沾染露水的新花。
商清尧握着奏折的手紧了紧,随即抬眼:“为何不多穿一件?夜里更?深露重。”
“天气还热得?很,又不是寒天雪地?。”谢棠如蹙了下眉头,“陛下,再穿厚点我就是没病也要热出病了。”
他嗓音同样?犹如水洗过后,有种漫不经心的懒洋洋的意味,将人卷入酣甜梦境。
“凉州这个时候已经下雪了。”商清尧搁笔,忽而轻声道。
凉州是与草原游牧民族接壤的边境之一,素来荒凉寒冷。
谢棠如歪了歪头:“京中往往要到年节的时候才有雪粒子,陛下在凉州待了那么久,凉州的雪是什么样?的?”
“很大?。很厚。”商清尧默了片刻才和他说,“过了八月,凉州就开始下雪,寸草不生,没有粮食。许多人的尸体埋在雪下,踩过去都?不知道脚下有多少尸骸。”
商清尧的语气分外平静,却令谢棠如脸上?原本的笑意顿时一收。
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些?。”
他自幼在富贵绫罗里长?大?,虽说有几件不平事,但比起千里饿殍,岂止是云泥之别。
他想?了想?还是商清尧一两句:“你是个好君主,凉州往后不会有冻死那么多人的雪。”
谢棠如是真心认为商清尧这个皇帝做得?比先帝强上?不知道几百倍,如果是他,大?抵凉州的雪就不会那么大?吧。
“嗯。”商清尧道,“北境三州今年的赋税已经全部免了,不过先帝修建行宫,国库空虚,好在三州官员抄家的时候抄出几百万两雪花银,正好拿来换过冬的棉花和粮食。但年年如此也不是办法,凉州气候太寒冷,身强体健的将士每年都?有不少人冻伤冻死,更?别说平民百姓,实?在不适宜居住,若是朝内地?迁徙,百姓又不愿搬离故土。”
他看着有点头疼。
而且北境三州是抵挡草原铁骑最重要的防线,不可能完全放弃。
向?来巧舌如簧的谢世子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接句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他心里这时突然有点庆幸当时没有选废太子。假若废太子登基,无论是废太子还是他自己,都?没办法比商清尧做得?更?好。
谢棠如很清楚这一点。
——因为他心中没有苍生万民。
他可能有点知道梦境里头自己为什么会输给商清尧了。
倒也不完全出乎意料。
“我娘生前留了点钱给我,我拿在手上?也没有什么用,干脆给你拿去换点木炭。”谢棠如蝶翼似的眼睫垂了垂,再抬眼的时候还是那副仿佛万事不上?心的散漫姿态。
作者有话要说: 又修了下。
57.心愿与身违07
做君王的还没有沦落到要从臣子口袋里搜刮钱财。
但是当谢棠如报出几个数之后, 即使是坐拥天下富有四海的帝王也难得?有了那么丁点迟疑。
谢棠如主动解释道?:“我?母亲出身岭南金氏。”
岭南金氏。
这个家族就如同它的姓氏一样?,累世巨富,珠玉砌砖金块铺地,极尽豪奢, 传承过五姓王朝, 比整个商氏的历史还要久远。甚至在偏远的岭南之地,金氏对岭南的掌控比朝廷还要深。数任岭南刺史都出身金氏一族。只不过再鼎盛的家族繁华过去也终究会衰落。岭南金氏也不例外, 不过它没落不是因为家族中无人?成器, 而是后嗣断绝。
最后一任金氏家主名唤金雪瓯, 据说娘胎里带病, 无数灵丹妙药堆积养着他?, 也没能让他?活过三十岁, 他?死?之后, 庞然大物的金氏一族分崩离析, 连带着滔天财富不知所踪。
谢棠如说他?母亲出身岭南金氏, 应当是金氏曾经的某个旁支。
“先魏国公夫人?身世神?秘, 京中揣测颇多,原来竟然是出身岭南金氏一族。”商清尧说道?。
岭南金氏一族与南境边关相?去不远, 与当时驻守南境的魏国公结缘也顺理成章。不过京中有传闻说先魏国公夫人?是在白云观带发修行的时候与魏国公相?识的。
这其中是一桩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官司了。
“是。”谢棠如将视线转向木纹格窗之外, 谈及母亲,他?周身神?情有些寥落, “不过我?母亲向来不太喜欢提及她的身世。”
实际上,先魏国公夫人?对身世讳莫如深的程度已经不仅是“不太喜欢”几个字足以概括的。
先魏国公夫人?名唤金连虞, 但是她提及自己名姓时总是将“金”去掉,谢棠如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他?娘就叫连虞。
只是他?娘也不像和金氏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样?子。
他?爹约莫是知道?些什么,但也从不说。
到底是先人?长辈的事情,既然他?们不愿意说, 又对谢棠如没什么影响,谢棠如也不去查探。
商清尧从他?的表情里不知道?品出什么,轻轻笑了声:“既然是魏国公夫人?留给你的东西,你还是留着。国库倒也没有到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来的地步。”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这王朝还是任由它去腐烂。
谢棠如不是推三阻四的人?,商清尧既然拒绝,他?也不勉强,只是道?:“若是哪日你发不起俸禄再告诉我?。”
帝王垂眼,微笑了声。
“好。”
宋悬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是两天之后,他?知道?的并不确切,只有只言片语,听说谢棠如愿意捐献一大笔钱出来,奇道?:“魏国公府居然有如此丰厚的家资?”
眼下银钱虽然不是紧需,但要是叫宋悬说,银子这种东西那自然是攥在手里越多越好。
商清尧正在批奏章,闻言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宋悬自顾自地说:“听说有两百多万两。”抄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官员也就抄出来和这个数额差不多的现银——字画古董珠宝地契商铺暂且不论。
魏国公世子还真?是深藏不露。
其实宋悬说的还少了不少。
不过商清尧没打算告诉他?。谢棠如手中握着这么大一笔财富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京中也并非完全太平无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宋悬没注意商清尧的神?色,他?想到这里,又觉得?还好陛下没有答应收下这一笔巨款。否则这么多钱就算把皇帝??人?抵给谢棠如,恐怕也还不清债务啊。谁叫国库里被先皇挥霍的一个子儿都没有,眼下用的都是商清尧自己的私库和抄家的钱。
再花下去,宋悬都要担心陛下连娶皇后的钱都没有了。
“也不知道?魏国公府怎么经营得?如此得?当,我?都想要去讨教秘诀了。”宋悬喃喃。
“先魏国公夫人?出身岭南金氏,也不奇怪。”商清尧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却?见宋悬脸色一瞬间极为奇怪。
“不对。陛下,先魏国公夫人?绝不可能出身岭南金氏。”宋悬一字一句地说,“您知道?我?曾经有位姑奶奶嫁到过岭南金家,所以我?侥幸知道?一桩秘事——岭南金氏无论是嫡系还是旁支,在最后一代家主金雪瓯之前就都已经死?绝了。”
??来也不该全死?,但金雪瓯就是个根??没有人?管得?住的疯子,亲手下令杀掉了当时还活着的十几个金氏族人?。宋家姑奶奶的丈夫就是那个时候死?的,因为她不姓金,活了下来回到宋家,可惜受惊过度多年一直疯疯癫癫。直到临死?前,她一直喃喃着金家旧事,少年宋悬偶尔听见就把金雪瓯这个名字记了下。
印象深刻。
金雪瓯是整个岭南金氏最后一人?。
而金雪瓯,死?在五十多年前。
先魏国公夫人?的年纪,怎么算都不可能有那么大。
作者有话要说: 宋悬:我时常觉得我会因为知道太多而被灭口。
58.心愿与身违08
“笃、笃。”
商清尧神色莫测, 屈起的指节在龙纹椅扶手上?敲出?低沉的声响。
宋悬脸上?的讶异和失态已经被收起来,做臣子的揣摩着陛下的心意?,斟酌着道:“不过兴许是?我弄错了也不无?可能,金氏毕竟树大根深, 说不定当年还有人活了下来。”
这猜测其实不大可能, 先魏国公夫人可不是?一般的金氏族人,她手里头?掌握着金氏泼天的财富, 除非是?金氏嫡枝才有可能拿到金氏的产业。
但是?金雪瓯没有娶妻, 自?然也没有什么后人。
着实是?件奇怪的事情。
叫宋悬说, 要是?魏国公世子没有说谎, 那要么是?先魏国公夫人骗了他, 要么是?有人骗了魏国公夫人。
“朕知晓了。”商清尧缓缓道, “此事乃魏国公家事, 你不用管。”
“是?。”宋悬低头?恭恭敬敬地答道。他是?没有准备管的, 不过陛下好像没和他一个打?算——兴许是?陛下把自?己?当成魏国公府的人了, 这事情也就顺理成章变成了家事。宋悬暗自?腹诽。
不论于商清尧来说这事如何, 但是?对谢世子来说,这确实是?件极为重要的“家事”。
宫女奉上?新炸的荷花酥, 谢棠如拎了一个送入口中, 甜得发腻的香气散开在舌尖,令谢棠如不禁皱了下眉头?。
也不知道他是?听到商清尧说他娘的身世可能有问题, 还是?仅仅只是?苦恼于点心过于甜腻。
“我不知道。”谢棠如摇了摇头?,“我娘在世的时候很少提及她身世, 不过我娘也没必要对着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说谎。”
作为至亲骨肉,谢棠如这个做儿子的对他亲生母亲了解的却极少,记忆里先魏国公夫人是?个气质温和娴静的女子,便连生气都是?温温柔柔的。但谢棠如不认为她是?个柔弱的人, 相反先魏国公夫人的手段比魏国公要强硬得多,一旦她决定的事情不惜手段与代?价都要完成。
谢棠如淡淡地挪开了视线,他琉璃似的眼珠里盈着冷淡,裹在弥散的雾气之下。
“不过我娘都死了那么多年,再来计较这些事情也没有意?义。”
“我记得魏国公夫人是?重病身亡?”商清尧想了想,问道。
谢棠如倏地转过头?盯着商清尧,过了半晌才歪歪头?,一字一句地说:“其实我不知道。那年我娘生了场病,我去虞州白云观给她祈福,回来的时候我爹就告诉我她死了。”
口吻足够轻描淡写。
商清尧听到这里没有再追问下去,顿了顿:“如果你想知道你母亲的事情,我命人去岭南查一查。”
“不必了。”谢棠如摇摇头?,“多谢陛下好意?。”
有些事情本来就不能深究,一旦深究就会在麻烦里头?越陷越深。谢棠如一早知道他母亲的身份绝不简单,但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探究。
无?论是?出?于“保护”还是?其他什么心态,他母亲从未告诉过他真相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毕竟有时候谢世子是?个很没有进取心的人,只要不危害到他和他在乎的人,即使山崩地裂谢棠如也不会在乎。
商清尧读懂了他的意?思,也不勉强。这是?谢棠如的事情,他自?然尊重谢棠如做出?来的一切决定。
于是?年轻的帝王语调淡淡道:“既然你已经决定,那便由你。如果有一天你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