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棠如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对于一个臣子而言,这几乎是?大逆不道的行径,但是?谢世子显然是?没有这份自?觉的。他弯了弯眼睛,丝毫看不出?方才神情寥落的模样,“陛下,除非有不亚于我娘复活这样的理由,否则我大抵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商清尧勾了勾唇角,似乎也被他鲜活的情绪感染。
谢世子心如磐石不可动?摇,不过世上?多的是?比他娘从九泉之下醒过来还要让他遭遇惊吓的事情。
比如说魏国公。
谢棠如是?被特意?叫回家的,他爹正坐在堂上?,桌上?有两杯还温热着的茶,似乎是?刚刚送走客人。
魏国公见了自?家倒霉儿子,眼皮子一掀,没好气地开口:“终于舍得从宫里头?回来了?”
谢世子诚实地发出?疑问:“不是?您把我叫回来的吗?”
“………”魏国公一哽。
谢棠如已经自?然而然地顺势在椅子上?坐下,叫婢女换了冷茶来:“您特意?把我叫回来有什么事情?”
“有桩事。”魏国公八风不动?,“长宁侯家里头?有个小女儿,生得温柔乖巧,不知道打?哪见了你一面,害了相思。所以长宁侯托了媒人上?门?来给你说亲。”
长宁侯家的人说辞自?然没有这么直接,只说是?看中了魏国公世子前途无?量仪表不凡。不过做爹的心里头?清楚自?己?儿子在外人眼里是?个什么德性,马上?就听出?来搁这儿糊弄他呢。于是?差人一打?听,打?听出?这么一桩风闻来。
“长宁侯……”谢棠如沉吟着想了想,“这家仿佛是?李梦书的表亲,不过我并未见过他家的女眷。”
“谁知道怎么一回事。”魏国公鼻孔里冒出?两股气,“人找到我这儿来了,至于要不要同意?——又不是?你老子我要娶媳妇,你自?己?考虑就成。”
谢棠如瞧着不太?上?心,颔首:“我知晓了。”
魏国公不由看了他一眼,但终究没有开口说什么。
待出?了他爹的院子,谢棠如轻松惬意?的气息顿时一收,折扇轻抵着掌心,吩咐婢女:“你去查查长宁侯那里怎么回事?”
托他投了个好胎,即使魏国公世子狼藉的名声人尽皆知,依旧有人想把女儿送进高墙大院里来博个荣华富贵。长宁侯不是?第一例,但是?确实他爹第一个和他特意?提起的。
事出?蹊跷。
内宅里没有密不透风的消息,渐霜拐了几个弯、甚至没有经手长宁侯府的人就把事情打?探得清清楚楚。
原来长宁侯多年前抱错了孩子,真正的嫡出?大小姐在乡野长大,近日才被接回家中。长宁侯夫妇便想着给她找门?好婚事托付终身,人怎么样不要紧,只要门?第够得上?就行。这位真小姐到底不是?在候府长大,京里头?寻不到同样的勋贵人家愿意?聘她,一来二去,长宁侯夫妇便把主意?打?到了武将出?身、也没有女主人在京中交际往来的魏国公府。
他们觉得谢棠如这样不成器的败家子,能娶到个名门?出?身的小姐做妻子已经是?天大的好运了。
谢棠如听了不由觉得好笑。
只是?这样的理由还不至于叫他爹格外注意?,他想了想,便问:“这位小姐是?在什么地方长大的?”
渐霜口齿清晰地回答:“岭南。长宁侯祖籍在岭南之地,长宁侯夫人回家祭祖的途中不慎遭遇流寇,将襁褓中的嫡出?大小姐弄丢了,找回来十几年后才发现?当年弄错了人。真正的长宁侯嫡女在岭南一户农家长大。”
岭、南。
熟悉的地名让谢棠如眉眼有些沉。
面上?不动?声色,“岭南之地距越京数万里之远,这么多年还能寻回亲女真是?一桩幸事。”
渐霜道:“许是?长宁侯夫人日日拜佛求仙有用呢。”
谢棠如看她一眼,发现?这丫头?脸上?居然有难得一见的刻薄,心下微哂:“怎么?”
“我听说长宁侯小姐本不愿意?上?京来,是?长宁侯府的人把刀架在她养父母脖子上?,她才认祖归宗。不过长宁侯小姐至今都不愿意?改回长宁侯府的姓氏。”
“那这位小姐眼下叫什么名字?”
渐霜想了想,说:“她姓虞,叫虞苒。”
“这姓氏倒少见。”谢棠如垂了垂眼,轻声说。
十有八.九他对商清尧说过的那番话要咽回肚子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
59.心愿与身违09
长宁侯府新认回来的小姐身份有异, 不过更值得玩味的是他爹魏国公的态度。
他爹知道的绝对比他多。
谢棠如禁不住向商清尧抱怨:“我?爹我?娘联手玩我?呢。”
就和钓鱼一样?,放了?钩子和鱼饵,一下一下地试探。
要不是这是他亲爹娘,谢棠如都想直接斩断钓线, 把渔夫一脚踹到河里去。
他少有这样?委屈的口吻, 虽然知道其中不过三分真?心,但是商清尧心下还是生出怜惜。
大抵只要谢棠如有一丝不快, 他都会心疼。
为脑海中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惊诧不已, 商清尧按捺住念头, 再看向谢棠如的时候神情?依旧, 只是多了?点道不明的意味。
他眼底的神情?如暗云垂下, 墨色翻涌。
“那你可有头绪了??”商清尧问?道。
谢棠如:“有了?一点。不过也不着急, 与其等我?像个无头苍蝇乱撞, 不如等他们邀我?入局, 反而省事。”
他又说起另外?一桩事情?来:“后日李府的老太君过寿, 请了?半个京城的人去贺寿, 李梦书也邀我?去府上吃顿宴。”
李氏是文?官清流,和魏国公这种武将出身的勋贵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寿宴请的也是勋贵宗室和一些文?官, 只是给魏国公府一个面?子下了?张帖,压根没想过人会来。
不过李梦书作为谢世?子的好友, 又特意请了?谢棠如。
“贺寿还得准备寿礼。”谢棠如叹了?口气?,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不过李氏前些日子才折进?去一个吏部尚书, 不夹着尾巴做人,这会儿却又大张旗鼓地办寿宴请宾客,简直是在明着和商清尧说“我?想死了?”。
谢棠如原本?不想踏这趟浑水,不过听说永宁候府新认回来的千金也会露面?, 他才动了?念头,顺带在商清尧面?前过个明路,省的商清尧抄李氏一族家的时候连累他。
商清尧闻言道:“李氏倒没请朕。”
谢棠如装着听不出他话中深意,笑嘻嘻道:“哪家有胆子请陛下您呀?又不是朝堂开会。若是陛下想去,给我?备份寿礼,我?保证把陛下带进?去。”
天底下还没有帝王去不了?的地方,谢棠如纯粹是在开玩笑,但商清尧却应了?:“好,那便要托世?子带朕进?去见识一番李氏门楣的高贵了?。”
要抄家的那种高贵吗?
谢棠如有点漫不经心地想道。他倒不觉得李氏有什?么可惜的,不过就是可怜他那一腔赤诚之心、被家中教养成了?真?君子的好友。
既不愿同流合污,也无法脱离泥沼。
寿宴当日,果然热闹非凡,不仅请了?南州那边最有名气?的南戏班子,还请了?教坊司的大家来弹曲儿,更有胡女跳风情?万种的异域舞蹈。
各家勋贵的马车将李府外?街道堵的水泄不通,几乎能?排到城门外?去。
好大排场。
谢棠如握着折扇笑吟吟地入了?府邸,熟门熟路地穿过小径。李梦书已经在垂花门下等着,一见到谢棠如过来,不觉脸上露出几分真?诚的微笑。
“阿如。”
他叫完人才发现谢棠如身侧除了?日常使唤的婢女渐霜外?,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身量比谢棠如略高些,穿着简单,并没有如其他贵公子那样?佩玉携金,但衣料上却隐约透着精巧暗纹,低调华贵,气?势与旁人也不同。
李梦书一愣才问?:“不知这位是……?”他没有见过商清尧,只觉得似乎有些面?善,不由得看向谢棠如。
谢棠如语调染三分笑,但似乎每一个字都意有所指:“这一位姓姚,对我?有过恩义,便是比起你们这些相识多年的朋友也是不差什?么的。”
商清尧目光扫过来,对谢棠如的说辞并未说什?么。
“既然是阿如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了?。”李梦书松了?口气?,“里面?宾客都差不多来齐了?,我?先带你们找地方入座。”
一路分花拂柳,一步三景,虽然李府在京中不算面?积极广的宅子,但处处可见精致玲珑。
“今日宾客倒是多。”商清尧提了?一句。
李梦书闻言不由得苦笑:“我?本?来觉得这样?的排场委实铺张了?些,只摆两桌酒请几家亲戚便好。只是祖母他老人家上了?年纪,便喜欢热闹。于?是家中才办得大了?些,凡是京里头我?们知道的人家不管认不认识都下了?帖子——也没有想过竟然来了?这样?多的人。”
事实果真?如他这样?说么?倒也未必。
商清尧轻哂,对谢棠如低声道:“你这个朋友,倒是个聪明人。”这样?“孝顺”又“无奈”的理由,最苛刻的言官也挑不出错。
谢棠如:“他如果真?那么聪明,你就不该在这儿看见他了?。”
李氏于?李梦书,在谢棠如看来,绝不是助力?。甚至李梦书被束缚在家族之下,如果不能?力?挽狂澜,迟早有一天要把自己性命都赔进?去。
谢棠如不是没有提醒过他,但自幼就被灌输家族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世?家子,怎么可能?轻易想通?
李梦书在前头停住脚步:“到了?。”他指着一处道,“因为你之前同我?说不喜欢前头的热闹,我?给你找了?个安静些的席位。过会儿清怀在前头见完了?我?祖母也会过来。”
“我?还要去替父亲招待别的客人,便先离开了?。若是有什?么事情?你叫人来找我?就是。”
“你只管去就是。难道在你李府里头我?还能?出事不成?”
谢棠如挑了?挑眉梢。
待李梦书离开,商清尧才开口:“你瞧着与他实在不像能?有什?么交集的人?”
“我?同商清怀认识的更早些。我?们两个在一个学堂里念过书,正巧只我?同他日日被先生批——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罢了?。”谢棠如随口提了?句,“商清怀同李梦书是表兄弟,关系素来不错,一来二去同我?便也认识了?。”
“原来如此。”商清尧若有所思,商清怀是宗室的人,从亲缘上来讲还算他远房堂弟。因为是家中老来子,上面?有哥哥继承家业,也不需要他光耀门楣,便养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和谢世?子是实打实的一路人。
“再说这世?间的缘分哪有什?么道理可以讲。我?同陛下从前也不是一路人。”谢棠如歪了?歪头,笑嘻嘻道。
商清尧认可他的话:“你说得对。”
听完他说这句话,谢棠如反而不开口了?,他半撑着脸,微微转开了?视线。
酒过三巡,宴席都快要吃完了?,也没有见到商清怀的人。
“难道还有什?么事情?能?绊住他不成?”谢棠如微微沉吟。李梦书只说商清怀要先去请安,但请个安也用?不着这么久。
他思索之时,有人悄无声息地如同影子般滑过来,附耳在商清尧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后马上淹没在宾客中。
商清尧神情?淡淡,但谢棠如还是从他脸上看出几分好笑来,听他说:“前头发生了?件事情?,刚好同商清怀有些关系。你要不要去看看?”
原来商清怀被绊住并不为别的,而是出了?一桩丑闻。
长宁侯府前些日子寻回真?正的亲女乃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不过长宁侯夫妇也不舍得养了?这么多年的养女,便当作自己生了?两个女儿,一同养着了?,亲女当作大小姐,养女便看作二小姐。
结果今日长宁侯夫人把两个女儿一起带过来赴宴,中途发现养女不见踪影,派人去寻,却发现养女衣衫不整地躺在商清怀怀中,两个人都昏迷不醒。
内宅阴私见多的夫人们哪里不知道这两个孩子遭了?人算计,只是没办法,女孩儿的闺誉想要保住就只能?叫商清怀娶了?她。商清怀委屈得很,哪里愿意。且养女一醒过来便惊恐地言说是长宁侯夫人刚寻回不久的亲女害她。几方人物僵持不下,事情?一时间闹得很难看。
谢棠如听了?哭笑不得。
商清尧道:“十?之八.九同那位二小姐自己脱不了?干系。长宁侯亲女认回来不过数日,哪里有能?耐调动李府的人?”只有自幼与李家有往来的李家表妹,长宁侯府养女才有可能?。
本?朝可不是那种女子被外?男看一眼就要送去做姑子的朝代,风气?开放得很。只损失一点名声——甚至处理得好一点名声都不会损失,便能?除掉心腹大患,还能?为自己谋得一场不错的婚事。
谁昏了?头损己利人去陷害她。
“若是没有旁人,八成就是了?。”谢棠如对商清尧看法赞同,“就是商清怀着实倒霉了?点。”
两人说着便走到了?前头去,里头隐约传来哭声,间或夹杂着商清怀不满的斥责,门外?两个婢子守着,她们是认识谢棠如的,看到他犹豫了?下,还是道:“请世?子留步。”
“里头在哭什?么?”谢棠如问?。
婢女避开了?这个问?题,赔笑道:“奴婢哪里知道主子们的事情?呢?世?子您就别为难奴婢们了?。”
“兴许是喜极而泣呢。”后头一道淡淡的、充满嘲讽的声音传过来,谢棠如还没有回头,那人已经衣带当风快步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