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叫人为难啊。
正在谢棠如考虑的时候,他最得力的大婢女,平时当半个暗卫使的渐霜走进来:“姚公子请您晚上过去喝酒。”
“这下更不好办了。”谢棠如幽幽地叹了口气。
11.仙人吹笙来01
婢女渐霜捂着嘴笑:“世子爷有什么好为难的,当然是姚公子的邀约更重要。错过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不抛下大事去找那位姚公子,怎么能证明对方在世子爷心里的地位?
世子爷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于是他决定先去见张道士的师父。
张道士的师父也姓张。
或者说张道士是随了他师父的姓氏。
暂且称张道士的师父为张仙师。张仙师道行比自号为张半仙的张道士要高深许多。他已年近六旬,却面色红朗,头发不见须白,精气神十足,宛如四十出头的人。
也一点不像张道士口中病得要快死的模样。
尤其是是张仙师挽起袖子揍他徒弟的时候。
“瓜娃子,敢咒你师父我要归西了!怎么不说你今晚三更天就要去见阎王了?”
“师父,我错了!师父!你别打了!”
张道士抱头满院子乱窜。
谢棠如“啧”了声,侍卫给他搬了把椅子,婢女又递过来一盘瓜子,由他坐在葡萄架下慢悠悠地嗑瓜子看师父教训徒弟的大戏,顺便还有闲情逸致点评两句。
“张仙师一定和我爹很是有一番话题谈论。”
张道士一边求饶一边在心里骂魏国公世子实在虚伪至极。
厚颜无耻!
待谢棠如瓜子嗑完了大半盘,张仙师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整了整衣衫,拂尘一扬,做手势行礼:“我这徒弟不成器,让世子见笑了。”
“仙师不必多礼。”
对老人家,谢棠如一向比对其他人态度和颜悦色几分。他回了个道家的礼,“只是先前听闻张道长说,仙师近来病重,我便想京中多名医,也许能为仙师救治,未想到是张道士童心未泯,开了个玩笑,贸然将仙师请了过来。”
“正好家父素来尊崇仙家,想来应是很欢迎张仙师。不知张仙师可否愿在府内小住一段时日,也好圆家父一个心愿。”
这话说的不卑不亢,比对张道士的态度不知好多少倍。张道士眼巴巴看着他师父,他师父沉吟了小半刻,点头同意。
其实他不同意结果也改变不了什么,暗卫都在院子外等着呢。
“那便将张仙师的住所安排在家父院子旁边。”谢棠如吩咐身边的人,“渐霜,你带张仙师过去。”
“是。”
离开张道士的院子,谢棠如才不紧不慢地哼笑了声。
侍卫跟在落后他两步的位置上。
如银的月色从中空洒落,如水铺开在庭院里,花影葳蕤,纺织娘藏身月光的影子里。
谢棠如腰间的环佩叮叮当当地响。
侍卫憋了一路,终于是问:“世子为何不直接拷问那张仙师?”
“拷问?”谢棠如诧异地回头,“我们可不是刑部大理寺,动用私刑非君子所为。”
侍卫心说您也不是什么君子。
谢棠如张开手中折扇,扇面绘着一幅泼墨山水画卷,左上角题了两句诗。若是凑近细看,就能发现题的不是什么正经诗句,而是只在风月场所流传的艳诗。
很称他荒唐作派。
他不达眼底的笑意冷下来,融化在无边月色里。
人都到手上了,自然不急于这一时。
兔子逼急了都会跳墙,何况人呢?而且他看那位张仙师可比他徒弟聪明多了。
说不定他能不必多经波折,便能拿到想要的答案。
心思转瞬即过,谢棠如抬手一扬收拢折扇,“你先下去,姚兄请我喝酒,我也该去应约了。”
他眼底浮现的笑意在这句话出口时倏然一变,真切几分。
酒宴已备下。
除了未开封就能闻到隐约醇厚香气的美酒,还有攒成盘的几样下酒小菜,以及与美酒美食相配的岭南白瓷杯盏。
……就是这些杯盏上的缠枝并蒂莲花纹不是那么应景。
不知是哪个粗心大意的丫头居然找出这么一套瓷器来。
谢棠如不动声色挪开了目光。
“姚兄这酒,我还未进院子就已经闻到了酒香,必定是好酒。恐怕比世所珍藏的梨花白还要好!”
“只是普通清酒,比不上梨花白纯香,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没有说谎,这酒确实不是什么价值千金的美酒,只是北地出产的最普通的烈酒。因为北地气候寒冷,酒可以暖身,北地酿出来的酒也比京城的要更烈。
姚尚说着便为他斟满酒杯:“不过这种酒极烈,世子不宜多饮。”
作为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纨绔公子,谢棠如对喝酒比旁人更有心得:“我酒量很好,姚兄不必担忧。今晚一定不醉不归。”
“多饮易伤身。”姚尚劝他,“况且此酒和寻常酒不一样,常人最多三杯便醉,酒量极佳的人也喝不完这一坛。”
谢棠如敬他一杯,“那便喝醉为止。”
姚尚垂眼看他,少年郎眉目肆意风流,如北地来去凛冽的春风,绝不温柔多情,可过处草木复苏。
“好。”
他微笑举杯。
“不醉不归。”
酒喝了一半,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屋顶上。
谢棠如已经懒得斟酒,直接抱着酒坛子往喉咙里灌酒——烈酒这种东西,一杯一杯一口一口细品反倒没有了滋味。
“还未问姚兄,这种酒叫什么?”
姚尚注视着谢棠如的侧脸,发冠松散,乌发散乱在脸侧,晶莹的酒液顺着雪白脖颈没入衣领下。
即使谢棠如不是循规蹈矩的世家子,但他的仪表从来足够整齐,像今晚这番模样,实在罕见。
“春风醉。”
一醉春风醒,十里冰雪收。
北地最烈的酒。
“好雅致的名。”谢棠如笑,说罢又饮了口酒,“今天的月亮也很漂亮。”
这两句话之间毫无关联。若按谢棠如平日说一句话心里起码藏着十个八个弯的作派,他肯定不会说出这样直白的句子。
但是烈酒下肚,连春风都能喝醉,何况人呢?
“确实漂亮,不过北地的月亮比帝京的更大更圆。”他接话,“也更冷。”
“北地的月?”谢棠如想了想,“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有机会我带你去。”
谢棠如神思已经有些凝滞,他缓慢地摇摇头,张口:“……不行。”
“我还不能去北地。”
“为什么?”
“有个我很讨厌的人在那里。”
“很讨厌?”
谢棠如认真地思索良久,肯定地点点头:“很讨厌!他会欺负我。”
“没关系。”姚尚撑脸看着他,谢棠如已经有些晕晕乎乎,下意识往他的方向倒过来。姚尚伸手接住他。
“我会保护你。”
谢棠如把他的头发抓在手心。
“我不相信,只有我才能保护我自己。”
“不过没关系。”他撑起身体,揉了揉发晕的额角,“等我弄死他,我们就可以去北地看月亮了。”
他雀跃地说。
“为什么不相信我?”姚尚皱眉,他还在纠结谢棠如的上一句话。
谢棠如闻言歪了歪头,费力去理解他话里的意思。长久以来养成当然思维习惯让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说:“如果你愿意把你身上最重要的东西送给我,我就愿意相信你。”
这是个很无赖的要求。
而且很出格。
但姚尚想了想,居然答应了。他从袖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放到谢棠如伸出来的手心里。
金子制成的私章很有分量,谢棠如差点没拿住。
谢棠如低头看看,又睁着一双眼睛看他:“你要把它给我吗?”
“嗯。送给你。”
“那好吧。”谢棠如露出一脸“勉为其难地收下了”的神情,将印章紧紧握在掌心里,又盯着他看了片刻,才说,“既然你送了我最重要的东西,那我也回赠给你一样东西。”
他说着解下腰间的玉佩,郑重地塞进姚尚的手心里。
是宴仙楼上曾掉落的那枚。
谢棠如曾为此许出了属于魏国公世子的一个承诺。
足以见这枚玉佩对他的重要程度。
姚尚眼睫垂了垂,“你确定送给我么?醒来不能后悔。”
“当然。”谢棠如已经彻底神志不清了,摇头晃脑地念,“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姚尚失笑。
这位世子爷醉的不清,连这样的诗都张口就来。
但他还是握紧了那枚玉佩。
…………
第二天,谢棠如揉着额头从床榻上坐起来,伸手一摸,摸到一枚小小的、金质印章。
他错愕地睁大双眼。
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交换定情信物√。
忘记打备注了抱歉,虽然大家都知道可备注也是要写的。
*出自《诗经·卫风》。
12.仙人吹笙来02
谢世子受到了严重惊吓。
他把玩着这枚金质的印章,终于回想起自己是怎么神志不清地向人索要“最重要之物”。
而且对方好的过分,说给就给。
他仔细端详着这枚印章。
这明显是枚私章。
私章底部刻着一个字。
并不是时下的通用文字,而是古文字。古文字相传是天神所赐下,于是人间才有了用以记录和书写的文字。不过古文字通常一音表多字,换句话就是同样发音的字基本都是用同一个符号表示。虽然简便,可经常会造成表意混乱,于是到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会用这种字了。
谢棠如刚巧不巧认识几个,印章上的字就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他猜这印章上的字应该是表示“姚”姓。
渐霜端着水盆进来,看他若有所思把玩印章,笑嘻嘻说道:“世子爷还在看这个呢。昨天晚上世子爷抓着这枚印章不肯放手,大家都说这一定是哪个漂亮姑娘给世子爷的定情信物。”
谢棠如把私章收起来。
“哪有什么漂亮姑娘比得上我家渐霜。”
渐霜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世子爷,你真虚伪。”
“多谢夸赞。”
谢棠如笑眯眯地答道,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早就习惯跟了这么个主子,渐霜面无表情地放下水盆:“张仙师今天早晨在后花园里头碰见了国公爷,两人相谈甚欢。”
“国公爷已经打算把张仙师奉为座上宾了。”
说到这个,渐霜的表情都不知道怎么摆。这对父子简直是如出一辙的随心所欲以及不靠谱。
谢棠如倒不在意这个。
“他们果然谈的来。既然老头子乐意,你们就敬着张仙师,尤其是要随身保护好张仙师,不要令我爹的座上宾受到什么歹人的伤害。”
他口吻淡淡。
张仙师和魏国公倒也不是那么谈的来。
魏国公照例在花园里晨起打坐,
张仙师在徒弟颠三倒四的胡乱叙述中,大约搞清楚了魏国公府里现在唯一能管住谢棠如这个世子的人,只有他爹,魏国公。
所以张仙师起了个大早,扬着拂尘飘飘然出现在魏国公眼前。
“国公。”
魏国公掀开眼皮子看他,目光苍老但并不混浊,反而隐约闪烁着精光。
“是那小子从外面带回来的啊。”
张仙师微妙的沉默了下。
他怎么感觉这位魏国公语气有点像是……儿子从外面带回来个不三不四的青楼花魁。
呸!呸!
他可是有官牒的正经道士。
只一照面,张仙师就明白这位魏国公并没有像自己便宜徒弟说的那么沉迷修仙,尊崇道家方士。
他定了定心神,对魏国公说:“观国公面色,恐怕时不久矣。不知世子可知晓此事?”
魏国公冷冷地看着他。
张仙师头上浸出一层薄汗,勉强镇定道:“我有一秘法,可解国公体内淤积的毒。”
…………
谢棠如没料到他爹居然能和张仙师这么谈的来。
他懒洋洋撑着下颌,略有些不解:“难不成张仙师真的擅长什么仙家秘法,竟然能让老头子都动容。”
他满是好奇。
既然好奇,谢棠如决定去见那位张仙师一面。
张仙师和魏国公形影不离。
他们正坐在一起用早膳,相谈甚欢,说些什么“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之类听得谢棠如昏昏欲睡的高深玄妙的道理。
魏国公一直点头称是,“仙师博学!”“仙师高见!”
很是敷衍。
看着两眼发昏的魏国公,张仙师怀疑他一句都没有听懂。
张仙师又看了眼已经快睡着的谢棠如,嘴角微微一抽。
早食结束。
谢棠如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道士好奇。他打了个呵欠,逃命似的出了屋子。
“世子留步。”
谢棠如回头。
张仙师恭恭谨谨立在屋檐下,手里握着拂尘,对谢棠如施了个道家的礼数,微微一笑,真有些仙家的慈悲在里头。
“贫道昔年曾赠予小徒一本书,但小徒说那书已经被转赠于世子。”
“书是贫道亲手所写,不知世子读时可有什么感悟,好与贫道交流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