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暗暗的蓝银色,李玉泽唇角又不由得浮现一丝笑意。这是临行之前,他的好友方宜民特地托锻造大师打造的甲胄,里面不止用了寻常的材料,还加了方宜民在雀州当刺史时偶然得到的一块灵心石。
这种石头李玉泽曾经只在书里见过记载,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实物。据说这种石头坚硬如铁,无坚不摧,是制造武器的完美材料。又极其漂亮,在极其黑暗的地方,会散发出淡淡的幽蓝色。书里还有很多关于这种石头的轶事——比如,这种石头生长的地方,几乎没有任何植物和动物能够存活。所以这种石头又被认为有毒性,只是还未经过证实。还有就是,这种石头的形状是浑然天成的心形,又因为颜色漂亮,也被不少人用来做送给心爱之人的定情信物,也是这“灵心石”名字的由来。
只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缘由,或许是太多的开采和使用,使得这种石头的数量急剧减少。方宜民从锦盒里把石头交给他的时候,李玉泽还吃了一惊。
“这……是否太过贵重了?”
指尖摩挲着精致的盒面,李玉泽有些迟疑地道。其实他很感激子澜的这份心意,而且看着对方星星亮亮满含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
可是这样贵重的礼物……灵心石这种东西,给李玉泽固然可以帮上他的忙。可若是送给交好的世家,或是献给陛下……不管哪一种,都比给他李玉泽这个无名小卒要来得值得的多。
方宜民已经送出了自己纠结好些天的礼物,却见李玉泽并没有要接受的意思。他有点紧张,担心对方是因为看出了他的意图,才不肯接受这份心意。但他也不想马上就露馅,于是装出不解的样子,道:“如何贵重了?”
李玉泽不好意思地挠挠额头:“子澜,我这次去,只是个副参领呢。用这么好的东西,我怕是配不……”
“从羿,你只要明白一件事情。”方宜民重新把锦盒放回他手里,“你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那些军功前程,我们儿时的壮志,都是因你我二人的存在才有意义。”
他的手指握着李玉泽的,紧紧抓着,让李玉泽能够感觉到他这几句话里的巨大情意,却又丝毫没有弄痛李玉泽一点。
方宜民从小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打娘胎里就略有不足,从小身体便不好,方老丞相疼他疼得紧,就连寻常方家子弟要做一些的日常活计,方宜民从来都是不用做的。所以他的手指,相比于握枪握弓如臂使指的李玉泽来说,不知道细嫩了多少。
此刻那葱白的指尖扣着李玉泽宽大的指节,指甲摩挲着他的薄茧,让李玉泽心里莫名起了点奇异的感觉。只不过还没等他弄清楚这股感觉具体是什么,就被一股巨大的感动冲刷了下去。
年少时开始累积的情谊,长大之后又志同道合,各自为了共同的理想努力……李玉泽不知道第几次重复感叹,自己这一生,能认识子澜这一位好友,何其幸运。
李玉泽看到这盔甲,便想到自己的好友。也不知道子澜在南部治水,一切是否顺利……好友的能力,李玉泽从来都是不担心的。只是子澜的身体一直不算太好,不知道治水的一切工作,是否辛苦?同去的官员里,又是否又能帮他分担分担的人?
杨述难得几次起大早,都撞见他这般,时而眺望远山发出点叹息,时而又摸着自己胸脯微微一笑。摸不着头脑的副将担心统领精神压力过大,脑子有点错乱了。又怕自己的忠言直谏惹来一顿脑门暴栗,只好咬着大白馒头,无可奈何地摇头走远了。
从朔北慢慢进入沧州关口,渐渐就有了点人间烟火的气息。李玉泽和杨述都是正儿八经的濯京人,沧州当地方言带很多卷舌,听不太懂。但就这么看着沧州百姓赶集,互相聊天,喝酒猜拳,竟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
李玉泽又想到方宜民曾经跟他说过的,雀州百姓的生活习惯,不由得在心里对比了起来。不过,还没对比出个所以然,他又无不遗憾地想,子澜还没来过沧州呢。
再经官道到京都,又是十余天。这十几天陛下的书信也来得勤了点,江极已经大好,书信都由他亲自来回复,无须再由杨述战战兢兢地代笔。
一进濯京,陛下以及众大臣已经在城关内等候了。这一次李玉泽他们确实是去了太久,也打出了不小的成绩,皇帝觉得自己亲自到城关去迎接,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再说,江极也在行军队伍里呢。
李玉泽,江极,杨述三人下了马,一字排开。随着铿锵两声,铁甲碰撞,三人一起单膝跪地,垂首向天子请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玄铁骑于朔北澜山关大获全胜,羌人死伤两万余人,我军死伤二千八百二十二。活捉羌人俘虏三千余人。臣朔北玄铁骑正都统李玉泽,率下部江极,杨述,及玄铁骑千人精兵,奉命回京觐见!”
封祁的视线扫过三人的脸,不着痕迹地在江极身上稍微停留了会儿。
“起来吧?”他冲李玉泽道,又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问,“一切还好?”
李玉泽和杨述皆点点头,简单说了几句。封祁的眼睛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放在江极身上:“江爱卿呢?”
“一切顺利。”江极说着,又要跪下去,“幸不辱命。”
封祁连忙拉住他,强笑道:“爱卿今日是功臣,无须拘泥于这些礼节。”
江极顺着他的力度站起来,也不说话了。
杨述看出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对劲,赶紧道:“陛下,春风寒冽,龙体为重,咱们还是先回宫吧。”
“对,对。”封祁如梦初醒,江极顺势放开了他的手,不着痕迹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封祁有点失落地转身,突然瞥见抹深蓝色的衣角,又笑道:“李都统。”
李玉泽闻声上前一步:“臣在。”
“朕今天还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去看看吧。”
不等李玉泽开口询问,陛下已经抬步往前走,众大臣跟着他离开,只有一名身穿深蓝色官服的人还留在原地。
“子澜?!”
方宜民今日穿的是最正式的文官配置的深蓝色朝服,衬得他皮肤更加白净。只不过李玉泽没半点心思欣赏面前的美人,只顾着急哄哄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方宜民披上,又把他胸前垂着的两条系带系好。
“今日春风有些冷,穿着我的披风,不然你回去又要感冒。”
他伸手去试方宜民手心的温度,而对方也乖乖把手交给他。方宜民小时候身体不好,李玉泽就是这么看顾他的,现在长大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手心还是温热的,看来他不冷。李玉泽总算松了口气,又问道:“前几日写信给我,不是说身体还没大好?怎的今天又出门吹风来了?”
“从羿,你终于回来了。”方宜民好像什么都回答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回答。他上前一步,紧紧搂住眼前的人:“我很想你。”
两人只不过接触一瞬就分开了,连李玉泽身上的味儿都没能闻全,方宜民面上表情不变,心里暗暗觉得可惜。
他继续道:“我前几日又得了个稀奇的好东西。你这次回来,何时得空,上我那去看看?”
李玉泽笑道:“你一向是好东西见惯了的,竟也有让你都觉得稀奇的东西?”
他揽着方宜民往前走,越是思索,心下就越是感动。他在朔北征战的这些年,方宜民也是这样,不管见着了什么好东西,只要有方宜民一份,就有他李玉泽的一份。很多时候那些好物件,好吃食,甚至方宜民半点都还没尝,都进了远在朔北的李玉泽的肚子里。
李玉泽思及至此,不由得又紧了紧自己搂住友人的手臂。
他感叹道:“难为你有这份心,处处记着我……想我李玉泽在世上这二十载,有你子澜这样一个真心待我的朋友,别的什么,我也无须再求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句心里话,在方宜民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如果……自己在李玉泽心里,竟然有如此分量的话,方宜民,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就有了更多的勇气。
“对了,是什么好东西?”
“这……还是容我先卖个关子吧。”方宜民冲他眨了眨眼睛,笑得狡黠。
许久不曾见他如此生动的一面,就在眼前,李玉泽也笑得开怀:“好,等我回家见过父亲,即刻就去寻你。”
第3章
马蹄声疾,年轻的将领告别好友,快马加鞭,不一会儿就到了自家的府前。
门口没什么人,只站了两个穿灰色家仆衣服的小厮。李玉泽手牵着缰绳,翻身下马。站左边的小厮机灵,看他一身将军战甲,想来地位不低,最起码也是府上老爷的贵客,赶紧走过去帮李玉泽把马牵好。
他一边弯腰从李玉泽手里接过缰绳,一边有点疑惑地问:“大人这是从哪里来?可是有什么事儿要找我们老爷?只是今天管家交代了,老爷有事,闭门不见客。”
闭门不见客。
李玉泽一边在心里琢磨着这句话,不知道是该因为父亲为自己的归来特地闭门谢客感动,还是该为府上的下人竟都不认识自己而唏嘘。
其实又能怪得了谁呢?李玉泽悄悄叹口气。自己征战在外已有多年,之前在沧州驻守,一年还能回几趟家。后来去了朔北,能够和父母团聚的日子可以说是寥寥无几。纵使平常书信往来不断,然而音容笑貌,无尽想念,皆不是短短几行家书可以道得尽的。
特别是这次和羌人打的这一仗,一打就是足足两年,李玉泽这两年没踏进濯京一步。府里的人来来往往,换了一轮又一轮,新来的年轻些的,不认得他也正常。
只是直面这种“相见不相识,笑问何处来”的情景,还是难免会有点失落。离家多年,再一回来,许多事情都已经物是人非了,李玉泽不知道怎么排解这种感情。
管家陈福听到门口的动静,走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没等小厮答话,他便看到了立在一旁的李玉泽,顿时又惊又喜,大声道:“少爷!”
还没等李玉泽说话,他又冲着另一个小厮道:“快去告诉老爷和夫人,二少爷回来了!”
一走就是两年,在陈福打量李玉泽的时候,李玉泽也在心里观察着这位从小养大自己的福伯。老人家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似乎只是多了些白发,几条皱纹而已,身体看起来还算硬朗,李玉泽稍稍放下心来。
陈福赶紧冲小厮挥了挥手,招呼道:“还不赶紧把少爷的马牵下去!”他把李玉泽领进屋堂,一边给少爷引路,一边问道:“少爷这一路可好?北地过来,少爷冷着了吧?澜山关之战大获全胜,咱们府里都听说了,老爷和夫人都直夸少爷呢!”
在北地呆惯了,如何轻易能冷着?李玉泽觉得好笑,又对福伯的关心很受用。他并不欲多言自己在朔北的事,于是只点点头,问道:“我爹我娘身体可还好?家里没什么大事情吧?”
陈福笑眯眯地道:“少爷别担心,老爷夫人一切都好,就是想少爷想得紧。别说老爷夫人了,就连大少爷和小姐,也经常念叨着少爷您呢。”
李玉泽在家中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名叫李玉钧,下面有一个妹妹名叫李梓潼,他娘曾笑称,起名的时候还没留意,后来才注意到,三兄妹把金木水占了个全。
“想来也正常,我在北地,也是时常念着他们呢。”李玉泽胸中呼出口气,把埋在心里几年的思念一并吐露了出来。“福伯呢,还有陈婶,你们怎么样?”
一路跑马过来,身上早就出来层薄汗,现在干了之后,贴身的汗衫黏在身上,不算太舒服。李玉泽动了下后背,福伯从小伺候他,立刻会意,帮李玉泽把披风解了下来,搭在臂弯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躬了躬身,又回道:“托少爷的福,我们俩一切都好。少爷别看我现在六十好几,那在我这年纪的里还算腿脚硬朗的。前几天府里厨子生病,我替他去菜场采买,挎着他那个大菜篮子,还吓了通州街那些小贩一跳呢!”
李玉泽虽然没能亲眼看见这画面,但从福伯的描述里都能想象到这画面该有多好笑。他又看了福伯弯着的背脊一眼,忍不住搭上去,轻轻笑弯了腰。
李玉泽的五官其实并不算粗犷的,只是在朔北呆了几年,寒风凛冽着吹,让眉宇之间更锋利了些。他的肤色,也从刚加入玄铁骑时候的白皙,转变成了更带男人味的古铜色。
但李玉泽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眉眼弯弯。陈福看着他毫无防备笑起来的样子,总是能想到小时候府里面那个混世小魔王,整天吵着厨子给他做红豆饼吃。
李玉泽小时候的性格其实是远不如现在沉稳的,别看他现在行为举止完完全全就是将军的气势和做派,小时候的李玉泽可是皮得很。带着大少爷和小姐上树摘鸟蛋,往先生的衣摆里放树叶,都是李玉泽干出来的丰功伟绩。
小时候,父亲就没少训他。不过李玉泽小时候被打得最狠的一次,还是偷偷带着方宜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出去玩,结果两人一起弄丢了,天黑了都还没回府。李玉泽皮惯了,李大人知道他每天都不着家,刚开始还没太当回事。可是方丞相本来就看自己孙子看的紧,晚上又到了方宜民该喝药的时候了,却还不见孙子回府,着急的不得了。
天黑时候,才见李玉泽牵着方宜民回来了。李玉泽一身都是脏兮兮的,方宜民脸蛋倒是还白净着,手里还拿着一串吃剩了一半的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