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旋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远远的看见一名男子身着乌甲,身形微瘦,却不失挺拔,正往圣殿走来。谢旋的脸上微露诧异之色,那人戴着头盔,全身上下只有一张小小的脸露在外面,越往近处,越发现他的皮肤在一身乌甲的映照之下,显得十分白皙,高挺的鼻梁一侧,有一颗不算明显的小痣,一双下垂眼,此刻正定定地看着谢旋。
贺老二怎么跑过来了?这身盔甲从哪儿来的?
还挺合身。
贺匀两步迈进殿内,引得众臣纷纷投去了审视的目光,他从未在朝堂之中出现过,因此大部分的朝臣都不认得他。
他嘭的一声单腿跪在地上,心道这盔甲怎么这么重?疼死了!但仍面不改色,道:“贺家次子贺匀,代贺青将军前来领旨。”
众臣已然明白了,这是贺家的二公子,那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谢旋却皱了皱眉,若不是伤势过重,贺青断不会把贺匀推过来。
谢旋不动声色,接着道:“大将军贺青即刻释放,由贺家重掌金虎符,钦此。”圣旨上写的是由贺青重掌,谢旋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改成了贺家。
贺匀道:“谢主隆恩。”
怎么可能如此轻易。
张党纷纷坐不住了,二皇子没能荣登大统,银虎符被谢旋夺走,金虎符重回贺青手中,大司马被定死罪。这何止是折了羽翼,简直是一根一根拔了他们的毛。张思远毫不客气道:“恕臣不能接旨。”
贺匀此时还低头跪着,心里想张国舅这胆子也太大了,当庭抗旨吗?若是张思远这些党羽纷纷抗旨,以谢旋之力,顶多再加上自己和苏相,要怎么回旋?张狗党羽众多,恐怕这些官员们会见势一边倒,这可就棘手了。
张思远便是料准了这一点,先皇驾崩时身边只有谢旋,圣旨上这几条,无一不是极为重大的决策,真的实行了,这朝廷便是另一个朝廷,群臣都需要细细考量。另外,仅凭这位安元王的一面之词,也难以服众。只要他们坚守住阵营,拒不接旨,甚至可以定谢旋一个假传圣旨的罪名。这位年轻气盛的王爷,刚一动手就如此大刀阔斧,也难免太过不自量力了。
谢旋却并不着急,他悠悠地收起圣旨,走到贺匀身边,一手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捞了起来,用只有贺匀能听见的声音说:“没事。”
此时,一名太监突然跑入殿中,通报道:“卫大统领觐见!”
大殿内许多官员露出了吃惊之色,还有一部分官员的脸色唰的便黑了下去,只有谢旋心情很好似的笑了笑,道:“快请进来。”
圣上刚刚驾崩,卫巍居然这么快便从东南统领府赶过来了?张思远心觉不妙,猛地看向谢旋,眼中有一丝不可思议。正好碰上了谢旋挑起的嘴角,张思远一时做不出反应,只是下意识想,好一只笑面虎。
第14章摄政王
此时,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从圣殿外传来,蹬、蹬、蹬、蹬,沉稳而有力。随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位身着赤甲的老将出现在了殿门前。他往圣殿之内扫视了一眼,目光中便像是含了两把刀,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威严。他没有停下,大步迈进殿内,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臣卫巍,拜见摄政王。”
张思远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与同样不知所措的孙尚书对上了视线,随后挪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谢旋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张思远,又将目光回正,笑着道:“统领不必多礼,这圣喻,还未曾通过众位大人的口呢。”
卫巍站了起来,与谢旋一唱一和:“有这等事?圣上的谕旨,竟有人不从?”
谢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着,等着别人开口。
果然,张思远往前迈了一步,道:“大统领有所不知...”
卫巍立刻从嗓子眼里嗤了一声,东南大统领卫巍向来不待见张国舅,朝中人尽皆知。他打断了张思远的话,从怀中抽出一纸卷轴,手持卷轴的一边,利索的一颤,卷轴便呼的往下展开,他道:“圣上前日给我下了道谕旨,国舅爷不妨仔细看看。”
张思远面露疑惑,顾不得卫巍不耐烦的态度,当即接过圣旨看着,神情越发凝重。那圣旨上写着:“望卫卿与摄政王谢旋合力为之,辅佐新帝,兴我大魏山河。”
这一下就连谢旋也微微挑了挑眉,道这老皇帝精明,未想有如此先见之明。他早料到谢旋不会容忍张思远颠覆朝堂,于是先搬出卫大统领,看起来是在暗示他帮助谢旋,实际也牵制着谢旋,教他不能为所欲为。如此说来,谢旋得知安阳王逝世的真相,也在圣上的预料之中。
无论如何,如今金银铜三面虎符全部一条心,张党再怎样挣扎也只是负隅顽抗。有些官员本就不是张思远党羽,见状直接跪地道:“臣接旨。”另外一批偏向于张党的人眼见大势已去,干脆临阵倒戈,纷纷跪下附和。
张思远一张脸拉的老长,左右扫了几眼,才慢慢下跪,道“臣,接旨。”
贺匀看见这一幕,一时还没有转过弯儿来。这...就算成功了?
不过一件事迅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跪成一片的群臣里,被御林军架着脖子站在一边的李携瞬间变得极为乍眼,贺匀想不注意到都难。贺青就是被他抽了几鞭子,泡在水里两天,现如今全身发热,站都站不起来。贺匀恨不得冲上去剐他几刀,碍于场合,他忍住了,只是双眼狠狠地瞪着李携,心里想着要怎么打击报复。
一旁的谢旋将圣旨慢慢卷了起来,收进自己的衣袖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贺匀的手臂走到李携身边,看了眼李携悬在腰旁的金虎符,冷哼一声。贺匀会了意,顿时生出一种有人撑腰的感觉,他伸手一把扯下金虎符,大力挣得李携一个踉跄,李携整张脸黑成了碳,怒目圆睁:“欺人太甚!”贺匀恰恰相反,声音极小,带着一丝挑衅:“就欺负你了,怎么着?”
大司马大人双目瞪如铜铃,张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群臣领了旨,本就可以退下,可此时却都像看热闹似的伫立在一旁,看着素日里耀武扬威的李大司马要如何收场。只有卫巍觉得毫无意思,道:“老臣先行告退。”苏相温和的声音响起:“本相与大统领同行。”
张思远心有不甘,盯着谢旋的脸:“王爷这招扮猪吃老虎玩的妙啊,这么多年,委屈了。”
谢旋看也不看他,只道:“国舅爷谬赞”。
张思远不客气地甩袖而去了。
贺匀却是侧身看了眼张思远的背影,低声自言自语:“什么老虎?太抬举自己了吧。”谢旋自然听见了,忍不住笑了笑,抬手轻轻敲了敲贺匀的头盔,说:“走吧。”
这一晚,先皇驾崩,整个朝廷的格局等同于倾覆,金银铜三符皆有了归属。
谢旋与贺匀并肩走出宫门,满朝文武尽数散去,贺匀这才开口:“我大哥受了刑,又被关了水牢,现在全身发热,虚得很。”
谢旋皱眉道:“水牢?李携这厮胆子不小,当朝大将军,轮得到他来动私刑。”
“是啊,气死我了!我...”贺匀当然气不过,还欲再骂上两句,忽的瞥见谢旋不太好的脸色,顿了一下立刻改口:“不过子忱大哥你别太担心,只是发热而已,大夫说是伤口感染导致的,已经包扎好了,吃些药,再发一发汗就好。”
谢旋脸色依旧好不起来,沉声道:“嗯。”
贺匀知道他心情不好,其实他自己也在气头上,若不是文武百官都在,他真想直接剁了李携的狗头。不过还好,贺匀看了看手中的金虎符,心想,那老东西没了这个应该也不比没了头好过到哪里去。
哎,腿真酸啊,贺匀抬抬腿,又抻了抻胳膊,行军打仗时都得穿这身吗?太重了吧。
而谢旋余光看着贺匀的动作,心里想着今夜的结局还算有利,张思远目前恐怕搞不出什么大动作,卫大统领来得及时,为他省去了不少麻烦。他先前便通知了卫巍,心里早已有数,唯一没想到的便是先皇的那道圣喻。
如此看来,先皇最初的储君人选也并不是二皇子,先皇在政时,朝堂之中十有六七都是张思远的人,其中有坚定的张党,也有举棋不定见风使舵的,总之老皇帝已然清楚,不阻止二皇子继位的话,这大魏迟早跟了张姓。
谢旋自小在晋阳长大,老皇帝对他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不是爱好名利的人,自懂事起,他便想方设法地想要脱离朝堂,外人面前越低调越不惹眼就越好。但是安阳王之事,总归是纸包不住火,无法设想谢旋若是知道了父亲真正的死因,还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老皇帝权衡之下搬了道圣喻给卫巍,叫他看住谢旋。
先皇为了大魏也真是煞费苦心,到死都提防着所有人。谢旋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要守住一方河山,该是多累的事情。
而贺匀悄悄地侧了侧头观察谢旋,从刚才起,他就一直默默听着谢旋的动静,知道谢旋能够救他们出来,大概是废了一番功夫,此刻必定是心神俱疲了,贺匀选择安静地呆着,太聒噪的话子忱大哥可能会头疼。
可是他带着头盔,余光瞥不到那么远,加上头上重得很,因此侧头的动作十分僵硬。谢旋的思绪就这样被打断了,忍不住想笑:“贺老二,你这身行头哪儿来的?”
贺匀见谢旋开始跟他说话了,自己也有意岔开令人心烦的话题,忙道:“大哥给我的,一直在库房里,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为我做的。我平日里看你和大哥穿都挺好看,怎得上了我的身感觉如此奇怪?”
谢旋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不奇怪,挺好看的。”
“真的啊!”贺匀立刻高兴了,心里喜滋滋地想果然是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吗哈哈哈。
“方才你害怕吗?”谢旋突然问道。
“嗯?哦还好,子忱大哥你方才太英武,我总觉着有你在,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而谢旋听了这话,才由衷地感到一股暖意,总觉得从什么时候起,贺老二变得不太一样了。总是能够在不经意间戳到谢旋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就像一滴露水,啪嗒一声掉落在清澈的湖泊当中,激起一层细微的涟漪,搔的人心里痒痒的。
就像此刻谢旋觉得自己只是颗棋子,觉得对这么些明争暗斗无能为力时,贺匀适时地提醒他,他可以成为一些人的依靠。
这是...长大了吗?
谢旋看看因为自己方才的那句夸奖正喜滋滋的对着自己的盔甲左看右看的贺匀,哪里像长大了的样子,还是个小兔崽子。
永远别长大才好。
两人匆匆回到了贺府,便赶忙去到了贺青的房间。陈秀去厨房里熬药了,只有贺敛在一旁陪着。贺青靠坐在床上,身上裹了两层厚厚的大棉被,正一脸哀怨地盯着企图给他盖上第三层被褥的贺敛。贺敛自然是感受到了目光,挠挠头道:“大哥你别盯着我,这是大嫂吩咐的。”
贺青道:“那就等你大嫂来了再给我盖。”听着声音还算精神,贺将军身体素质绝佳。
贺敛撇撇嘴:“大嫂说话就来了,大哥你真不盖吗?”
贺青乌黑的眼珠溜溜转了两圈,无可奈何道:“盖上吧盖上吧。”
谢旋轻笑着与贺匀对视了一眼,心想还有工夫怕老婆,估计没什么大问题。
他这才走进去,打趣道:“大将军在水里泡到今天,感觉如何?”
贺青瞪了他一眼:“你试试就知道了。”可是贺大将军身上垒了三层被褥,只露出一个满脸通红的脑袋,这一眼瞪得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相反的,十分有喜感。
贺匀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带得贺敛也跟着笑。贺青瞪圆了眼,作势就要抽出枕头砸人,谢旋连忙摁住他的手,道:“你老实点吧,手脚都不利索了还要揍人。”
贺青笑骂道:“去你的!”
谢旋大致给贺青描述了现如今的局势,选择性的省略了安阳王被害的事情,他不想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人为他背负这种深仇大恨。贺青本来还笑着的脸上越来越沉,他神色复杂地盯着谢旋看,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谢旋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是逼了逼老皇帝,这也是没办法。”
“什么条件?”
“保他的儿子坐稳皇位,这还不够吗?圣上精明的很,他也不会允许张党胡作非为,这大魏朝终归是姓谢的。”谢旋没有说央塔木卓的事情,一方面贺青这人太过于正直,恐怕不会认可;另一方面,让东胡在西域先行扩大兵力也只是一个保障,即将登位的大皇子只是相较于二皇子而言权衡出的新帝人选,他是什么人谁也不敢保证,谢旋的身份本就特殊,此时又加了个摄政王的头衔,免不了成为众矢之的,他得有自保的能力。当然,这些都是万不得已而为之,谢旋绝不会主动与皇帝过不去。
贺青沉思了片刻,道:“也罢,如今这样总归是有利的。”
谢旋见贺青被自己自己有理有据的说辞糊弄过去了,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立刻转移话题道:“老二,把金虎符给你大哥。”
贺青很给面子的接了句:“臭小子,不说你还不知道还了怎么着?”
贺匀见焦点突然转移到自己身上,腹谤道你们转移话题关我什么事。
他心里这么想,却依旧很狗腿地朗声道:“得嘞!贺大将军接好!”
说罢便掏出金虎符,嗖嗖嗖地跑过去往贺青的被褥里一塞,又仗着贺青此时下不了床嗖嗖嗖地跑开了。贺青瞪了他一眼,在被子里掏了半天才掏出来放好了,抬手指着贺匀,意思是你给我等着,而贺匀本人一脸无辜的往谢旋身后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