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邵忙表白道:“臣弟自然是希望谢郎君旗开得胜,杀杀范东阳的锐气,看他那眼高于顶,白眼都要翻到天边的鬼样子,臣弟就与皇兄一般,气不打一处来呢。”
慕容鸿关心符潼,并不理会慕容邵的揶揄,反而忧心忡忡。
慕容邵这会子倒是很没有眼色,继续追问道::“我观白棋局势更佳,也不知谢郎君怎么样扭转乾坤……”
慕容鸿摇头说道:“黑子虽然势劣,但最终还是黑子可胜。”
慕容邵觉得慕容鸿此言颇为费解,既然是黑子局势堪忧,为何最终还是黑子能胜?!难不成我皇兄关系则乱,以至于胡言乱语起来。
只是此时不好多问,看慕容鸿一脸不耐烦,仿佛自己再多问一句,便要发作的可恶样子,自己也不敢再多问一句,只静观棋局,看最终皇兄的推论是否能够应验。
慕容鸿早就看出符潼开局有些魂不守舍,以前二人对弈,他也是个落子飞快,绝无反悔的性子,很少在前半局冥思苦想良久,直下了六十余手,符潼才渐渐稳住局面。
遭逢乱世,时局动荡,战乱与灾荒的痛苦唤醒了士人阶层强烈的生命意识。这也是为何高门士族为何终日放纵行乐,以掩盖内心深切的不甘与恐惧。他们彻夜饮酒,通宵达旦,服散炼丹,说着奇怪的话语,放纵言行,用短暂的快乐逃避对死亡永恒的畏惧。
围棋,也就恰恰在这个时候,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成为与书画,音乐并称的豪门必备之艺。而它的别称“纹枰”“手谈”“坐隐”“忘忧”都是在这一时期出现的。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曾把手谈与服散同列,称之为忘忧散。
是以此局,虽然不是定品之局,却人人关注,都要看看究竟是范东阳棋高一招,还是谢幼度更胜一筹。
行至终局,白子中腹及上角边被符潼黑子冲杀的丢盔卸甲般七零八落,范东阳正要推秤认输。符潼却率先站起出言道:“先生棋艺精湛,阿羯多有不及,若非终盘时苦思许久,扳回劣势,恐在范师面前丢丑而不自知。此局便以和局论,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范东阳捻须微笑道:“围棋九品,一品入神,二品坐照,三品具体,四品通幽,五品用智,六品小巧,七品斗力,八品若愚,九品守拙,我观阿羯布局,能知你胸中丘壑万丈,乃当世之豪,已达入神之界,假以时日,老夫也非阿羯敌手。”
符潼躬身恭敬回道:“幼时尝听家父说范伯父与左思玄为当世国手,推崇备至,阿羯今日能与先生手谈一局,终身受益。”
除去开局之时,符潼突觉焦躁激愤,此时已经与平时无二,淡泊从容,彬彬有礼。除了慕容鸿,在座诸人谁也没有捕捉到,符潼眼中闪过的忧色。
庾道爱眼神清亮,腰肢挺直,一瞬不瞬的紧紧盯着这细绢棋盘,心中也为谢玄担忧。
曹魏时的大儒李康曾作《命运论》,言道:“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谢郎君功高盖世,名扬四海,又俊美多才,孤标傲世,自然是遭人妒忌。他是如此笃定从容,即便中盘之时还在颓势,也不曾轻言放弃。
谢道韫自然也关注棋局,只是分神把庾道爱的神态也都看在眼里,不禁微微而笑,思讨道:“小庾娘子很关心阿羯嘞,若非要从尚主和她之间选择,庾氏倒是阿羯的良配。”
符潼与范东阳携手离开湖心亭,范东阳除去国手身份,还兼领本州大中正,是此次考评的主官之一,自然回正台落座,而符潼则是坐回了刘牢之和羊昙之间。
刘牢之皱眉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我观你适才脸色白了又白,额角冷汗直冒,可有不适?”
符潼低声回道:“姚昶来了,前日被他打了一掌,刚才不知怎地,竟犯了头疾,现在已无碍。”
刘牢之闻言瞪向高衡,略有些恼怒的说道:“阿衡为何瞒着不说?!”
高衡急忙辩解道:“郎主不欲副帅担心,吩咐末将雅集之后,再告知。”
符潼安抚地拍了拍刘牢之的手,说道:“道坚,我无事,当日阿衡接我回来,已是夜半,这点小伤,若是在京口时,你我都混不在意,如今入了建康,反倒是小心谨慎起来。是我吩咐他们不叫吵醒你的,莫要错怪了阿衡。”
几人正窃窃私语说着体己话,姚绪已经带着郑讷到了座前,姚绪怪声问道:“不知今日,谢帅又有何借口推脱比试?”说完哈哈大笑,脸上满是得意。
符潼也不起立,只轻声说道:“姚绪,我以为前日在承恩寺,你已经领教了谢玄手中之剑。”
姚绪气结,恨声说道:“谢帅贯会多管闲事,不知身上的伤可好些了,莫要一会在台上气血翻腾,饮恨于此,让天下人耻笑。”
刘牢之倏地站起斥道:“竖子狂妄,将军之剑,岂斩蝼蚁,尔等若是想领教我北府谢帅威名,自要过得我这关。”
第61章
乌衣巷坐落在秦淮河畔南岸,相传三国时期,此处乃是东吴禁军驻扎之地,因禁卫所着皆是黑色军装,因此得名为“乌衣巷”。
永嘉南渡之后,太原王氏王述,琅琊王氏王导,和陈郡谢氏谢鲲率领各自的家族部曲定居在此处,几十年的精修致缮,钟鸣鼎食,遂成此处的奢靡繁华。
子夜十分,乌衣巷夜雨萧萧,秦淮河流水沉沉,南北两岸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连绵仿若不绝,可墙高院深,萧穆寂寥,偶有丝竹管弦之声,不时从朱门深院中传出,寂寞冷清与笙歌彻夜交相辉映。
符潼趁着夜色从谢府出来大概是子夜三刻,只带了高衡高峻,二人也不骑马,步行跟在符潼乘坐的马车之后,赶到鸿胪寺时,天边缺月已经西落,天空一片昏暗,连脚下的路都分辨不清。
到了西苑门前,看门口处已经有鲜卑随扈整装,看样子再有半个时辰,慕容鸿便会离开建康回邺城,符潼便在松下石墩坐定,静候天明时刻慕容鸿出来。
浓重的夜色被丝丝抽走,天空逐渐明亮起来,符潼听到鸿胪寺西苑大门拉开,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睁眼看去,正是慕容鸿在随从簇拥往外走出。
慕容鸿看到符潼来送,忙快行几步上前,口中略带埋怨的说道:“更深露重,来了为何不进去?”
符潼回道:“我也是刚到,来送送你。”
慕容鸿转头吩咐慕容邵带队先行,于驿亭等候既可。
待部众离去后,二人沿着官道向宣阳门缓缓而行,慕容鸿侧头看着符潼,初升的朝阳迎面映照,眼前人发黑如墨,面若皎月,虽再不是曾经模样,却依然亲近之感丝毫没有衰减,还是那个举止从容,清冷矜贵的爱侣。自己与他,相识于因缘际会,相知于微贱潦倒,相爱于谋划算计,相别于怨怼疏离。如今苍天得佑,竟能失而复得,无疑是侥天之幸,自己再不能轻言放手。
他柔声说道:“昔日诸葛孔明于隆中高卧,却可推知天下之事,阿潼见识不凡,心思缜密,于古人先贤也不遑多让,只是万事总有百密一疏,如今你身畔人多,当更加小心才是,若是谢氏知道你身世缘由,恐生变数。”
符潼侧头迎着他灼热的目光说道:“我会多加小心,不到揭盅一刻,不会轻易亮出底牌。倒是你,慕容垂野心不小,统万城虎视眈眈,乞伏国仁和你那个便宜姐夫拓跋珪更不是易于之辈。我在京口自能控制形势,与桓氏多方斡旋,你在北面倒是四面受敌,局面比我更加凶险。”
慕容鸿神色不起半点波澜,只凝神细听符潼说话,待他叮嘱完,才缓缓说道:“你倾力助谢安土断,势必会引起汉人这些高门大族的非难,这群蛀虫家家怨声载道,恐会倾泻私愤于你,你既负天下之望,不可轻易置身险境,让我在邺城徒增担心。”
说道这里慕容鸿再次深情目视符潼说道:“阿潼本就是天王悉心栽培的盛世明君,你有经世之才,又有济世之心,若是那昏君实在难以伺候,不如早做‘打算’,莫要等到那昏君勾连了王氏暗害于你。”
符潼被他盯得略有些手足无措,只颔首回道:“小皇帝权力有限得紧,全靠门阀和外戚相互制衡维持国祚,叔父功高而不震主,性情也宽厚谦和,对皇帝执礼甚躬。如今内廷所忌惮,无非是我手中兵权,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若是有变数,我当效法龙亢桓氏旧事,永驻京口,再不回建康。”
慕容鸿建康之行前,本对迷茫的前路存着太多未知和纠结,在这一刻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晰,家国,情仇,都抵不过他轻瞥的一个眼神。慕容鸿心下波澜起伏,暗自思讨:“若是一展所学,北伐中兴,能和他一统南北,共建不世功业,同垂清史,就算大一统之后的强大帝国不姓慕容,也算我对得起先祖之功,又偿得了爱人之过,岂不也是两全其美。”
“谢兄,再为我吹一曲可好?”
悠扬呜咽的箫声一起,四周仿佛霎时间安静下来,只余这动听旋律如流水般流淌在周遭,符潼吹箫望远,心中满是窅邈寂寥之感,在这一刻,他倍觉孤单。
曾经心心念念倾心之人,如今虽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两人之间的情怨纠葛如深沟险壑般难以逾越,
先贤曾说“有情而无累”是圣人的境界,自己一介凡体,自是做不到对慕容鸿无视无累。
慕容鸿静听萧音,眸子一黯,心下满是凄楚之意,却也不愿再在离别时,徒惹阿潼伤悲,他为了救我,伤还没好呢~
想到此处,展颜一笑,说道:“依依离别,只为日后更好相聚。谢兄,我自在邺城苦候谢兄的佳音。”
嘴上说的虽然洒脱,实际上也有心若刀绞之感,最后几个字越说越轻,几不可闻。
慕容鸿的从人虽然距离二人有些距离,可是符潼内伤未愈,高氏兄弟就守护在一旁,符潼也只是轻轻的碰了碰慕容鸿的手臂,微笑道:“你且归去,岁末我也将赴京口,安置此次检籍之后的流民兵户,到时我会再写信给你。”
二人默默对视了一会,慕容鸿虽然觉得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但是阿潼待自己是越来越软和,自己也没什么可忧虑的,只要真心相待,他总有一天会明白当日我的苦衷,明了今朝我的执念,原谅于我。
慕容鸿自怀里掏出一个素面锦囊,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中,赫然是那三枚金制古钱,递向符潼说道:“这个我一直留着,你可想拿回去。”
符潼轻推慕容鸿手腕,只微微摇头,并不答话。
慕容鸿知他还存心结,也不勉强,把古钱小心的放回锦囊中,贴身收好,笑道:“放在我这里留个念想也好,总觉得像是你在我怀里一样的。”
说完不等符潼发怒,便翻身上马,对符潼说道:“我在邺城等你的信,当日我发誓言,绝无反悔之意。今生今世,愿附骥尾,助你功成。”
符潼便看着他率队远去,痴痴出神,心下也颇觉怅然,直至再也看不见奔马踏出的灰烟,才同高氏兄弟一同回城。
第62章
乌衣巷东最末的一座宅院,是外戚庾氏府邸,传承到如今,主人已经是庾琛之孙,庾亮之侄,庾冰之子,徐州太守庾希。
当然,庾氏家主也是庾氏小娘子的长兄。
庾氏小娘子道爱乃是庾冰幼女,与长兄相差近二十岁,年近双十依然待字闺中,不说建康城中诸世家传着庾氏老女的风言风语嘲笑讥讽,便是自己嫡亲的兄嫂,对小庾娘子在婚事上的执拗和挑拣,也颇多微词。何况现在的颍川庾氏,已经与太宁或咸和年间,权倾朝野,一门三公的盛景相差甚远了。
穆皇后庾文君,孝皇后庾道怜离世之后,庾氏的娘子们,在婚姻大事上的选择,也逐渐的少了许多。
乌衣巷中庾氏的衰微,代表了江东豪门逐渐失去了往日的荣光,如今简在帝心的,是北方氏族,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衣冠南渡之后的门阀,逐渐代替东吴豪强,在朝堂掌握了中枢话语权。
寅时一刻,乌衣巷中的太守府上已然是一派灯火通明。这庾府乃是先帝特旨敕造,地势风水都极佳,距皇宫只两里余路程。府中仆役抬了十数筐黄土,细细铺洒府门前的街道。府南小门内已经有肉铺菜农渔家的挑夫们依次递上牌子,当日现宰的各色家禽家畜,新摘的果子蔬菜,以及河鲜鱼蚌林林总总。有序的由门子仆妇继续用担子抬往府内各处厨房。
听雪轩中,先是穿过数挂水晶珠帘,接着便是层层绡纱悬垂的侧厅,最后进到一间女子寝阁,内中布置恍若蓬莱仙宫一般。鎏金古兽双耳熏炉内,透出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味道,侍女们皆淡纱彩衣,一屋子的人却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什么时辰了”绡纱帐内传出年轻女子疑惑的声音,那声音沥沥如春水般,说不出的轻柔绵软、悦耳动听,令人情愿沉溺。
那女子似乎悄声低语了几句,在床榻边伺候的杏衣侍女转脸传话道:“娘子要起身了,今日有贵人降临,让燕舞几个快快进来伺候,早些去公主和老太君那里问安”
帐中的女子今日难得早早起身,在侍婢们的服侍下细细装扮,贴身的侍婢朱颜素手芊芊,又轻又巧的为自家娘子挽了个燕双飞,戴上新近官造的金雀啄花步摇冠,映衬的本就艳冠建康的小娘子凝脂点漆,明眸皓齿。
这少女看起来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张俏脸象是美玉雕琢的一般,肌肤如雪,眉目如画,身形虽然纤瘦,但肌理依然细密,在灯光下莹莹透明,因为瘦,眼睛尤其大,下巴显得尖,举止毫不做作,却风致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