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吹罢,二人对望,回忆前尘往事,都觉有遗憾不足之处,又觉得遇彼此,不知是夙愿还是孽缘,时时有造化弄人之慨,却又觉得彼此之间是亲近之人。只这一刻,仿佛回到从前二人心意相通之时。
作话:
十二点之前还有一更~
第56章
这次的晦日集会,堪称群贤毕至,足可比拟三十年前,谢安与王羲之年轻时所召集的的兰亭雅集。
历次雅集,皆是各州大中正为士族子弟“定品”所举办,是每年的盛事,若是能在雅集上展现出与自然水乳交融的风致以及触景生情,感悟于心的妙赏,仰观宇宙浩瀚,俯察品类之盛,则最是能为人津津乐道的雅事。
来参加雅集的各姓子弟,尽皆衣冠楚楚,风姿卓然,江左年轻一辈的英才济济一堂,无不以在大中正们面前表现自己的不俗和洒脱,以求擢取高品而入世。
在东山山顶广搭彩棚,棚内端坐的除了九州的大中正们外,便是王坦之,王羲之,谢安,谢石,谢万等权倾朝野的重臣名宰。
谢道韫姐弟自然也伴着谢氏长辈登临东山,今日石头城的四姝蕙质兰心郗道茂,清心玉映张彤云,容冠京华庾道爱,咏絮之才谢道韫也俱都跟随自家长辈登山望远,共襄盛会。建康城中各士族名媛们,齐聚一堂,争妍斗艳,于彩棚左侧细绢小棚中端坐观看。郎君们自然是谈玄辩难,斗棋比武。女郎们也不甘示弱,皆带了闺中诗词画作,以期能在稍后凭此稳压其他名媛一筹。
谢道韫姐弟之父谢奕与郗道茂之父郗昙是知交好友,父母又皆早逝。谢道韫姐弟寄居在谢安府上,郗道茂兄妹则寄居在伯父郗愔邸中,郗家郎君郗恢成年后还娶了谢道韫庶三妹谢道粲为妻。
张彤云虽然也出身陈郡,可张氏并非是衣冠南渡之后的侨姓门阀,而是东吴四姓豪族,顾陆朱张历来与王谢等北方侨姓界限分明,况且张氏与颍川庾氏世代交好。是以谢道韫自然是与郗郗道茂同席,而张彤云则与庾道爱并坐次排首座。
至于女眷的首排座位,上面赫然端坐了司马曜的宠妃诸葛氏,鄱阳长公主司马道臻,新安公主司马道福,武昌公主司马道褞。如此盛会,本来宫中那舞姬出身的淑媛陈氏也吵着要跟来,却被诸葛氏以身份悬殊,贵女与舞姬云泥之差等刻薄言辞一顿抢白,直把陈氏说的面色如纸,抖如筛糠,才趾高气扬的带着三位御妹同临东山。
司马道臻一眼就看到侍立在谢安身侧的男子正是三日前在瓦官寺门前与她争执的二人之一,当日这人对自己理也不理,抢白之后直接挥袖离去。
若是按着往日脾气,自己本应对此义愤填膺,要想方设法报复于此人,可是回宫之后的这两日,却总时不时的想到他在瓦官寺前的妙语如珠,侃侃而谈的英俊模样。
司马道臻轻声问诸葛氏道:“娘娘可知安石公边上站立的是何人?”
诸葛氏看司马道臻询问,以绣帕掩口轻笑道:“三妹你问的好巧,那就是陈郡谢玄了。陛下一直想让谢玄尚主,是为三妹遴选的佳婿!”
说道此处,诸葛氏回头瞥了一眼正在与张彤云低声叙话的庾道爱,转回身来附在司马道臻耳边说道:“我听说颍川庾氏也想同陈郡谢氏结亲,要嫁进去的正是这个小庾娘子。”
司马道臻本来听得诸葛氏说这人是皇兄要为自己选定的驸马,罕有的面露羞涩之意,垂首红了脸庞,又听得庾道爱也想嫁到谢家去,不由得勃然,轻嗤道:“就凭她,也配嫁做谢夫人么?!”
此次雅集,会籍王司马道子更延请了大国手范东阳,想凭此次对弈,一挫谢玄的锐气。
更在东山之上搭建擂台,各国使节皆携带本国高手,要与东晋的年轻俊彦一较高下,更期翼能在台上胜过谢玄一招半式,从而重创北府兵士气。
东山之上,本有三三两两的年轻郎君在徜徉其间,有的抚琴,有的对弈,还有的互相辩难。有人挥毫作画,也有人手舞足蹈的喃喃自语。
这时,山路上走来三个人,当前一人身着墨色道袍,轻挽发髻,风和日丽,山林滴翠,阳光透过树枝洒在这人身上,斑斑点点摇曳闪烁,映衬的他的眸子悠悠脉脉,待众人看清这人容色,吟诗辩论尽皆停止,挥毫博弈也俱都放下,人人都惊讶于这人的好颜色。
《陌上桑》中曾说罗敷之美“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怼,但坐观罗敷。”
魏晋之人本就逐美成风,如今众人目瞪口呆,都紧紧盯着这雌雄模辩的美人,看个不停。惊愕之后,不禁相互问讯,此人是何方神圣,建康城何时有了个如此“美人”。
只有少数人猜得,此人必是年少时以容色冠绝天下的北燕国主慕容鸿。
这年轻的君主上得山来,本应在彩棚右侧的细绢小棚与其他各国使节安坐,他却直直的奔向符潼,远远的一躬到底,笑嘻嘻的问好道:“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与谢兄也有三日不见,简直好像是隔了一辈子一样呢!!!!”
符潼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勉强对他敷衍道:“国主别来无恙,肩膀的伤可好些了。”
“有谢兄关心,本来不算很好,现下也好了许多。”
符潼看他这样说,自然也不好冷脸,只好“呵呵”一笑,垂头不再看他。
慕容鸿不再纠缠符潼,转而向端坐棚中的谢安展颜一笑,长揖到地:“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慕容重明仰慕安石公已久,那日宣阳门外匆匆一面,不曾聆听贤者教诲,如今能得再见,喜何如之。”
谢安轻抬羽扇虚扶于他,笑道:“慕容国主风姿,使人一见心折。”
“一国之君,言行如此轻浮,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却是姚绪也离席而来,突然插言对慕容鸿冷嘲热讽道。
“我轻浮又没轻浮你,和你们羌人有何相干?姚绪我看你是活腻了,敢管我的闲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暗算伤我的是何人。”
慕容鸿和姚绪的对话充满了火药味,符潼一众东晋臣工也只剩听着的份儿,不便插言,毕竟他二人都是国宾,作为东主必须保持礼貌上的中立,当然在内心深处,众人都对此暗里称快。
姚绪又说道:“待会谢帅与范大家对弈完毕,我后秦使团中,还有人想领教谢帅冠绝的剑术。”
符潼听他矛头突然又转向自己,哑然失笑道:“敢不从命!”
而谢安只是用看小辈吵架的神态看着这仨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好不热闹,含笑不语,一副令人高深莫测的神态。
而符潼隐隐感到姚绪的目标其实是慕容鸿,所以不想费神继续和他做口舌之争,轻挥袍袖,转身便朝着湖心亭方向而去。
慕容鸿看符潼不理自己,倒是要走开,便也不再同姚绪纠缠,只轻笑着说道:“你说的这么热闹有什么用,一会擂台上等你,不要给羌人丢脸!!!”
话音未落,便急急的追着符潼去了。
王坦之看姚绪被符潼和慕容鸿联手气的面色铁青,有点下不来台,为了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只好硬着头皮打岔道:“雅集的诸般比试就要开始了,还是快些过去吧。”
姚绪也不好驳了王坦之面子,一言不发的跟着王坦之走了。
谢安与谢石互相望望,只在彩棚内安坐,只是谢石望向湖心亭方向,眼神晦暗,面色阴沉,也不知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慕容鸿这边不过四五步,便追上符潼身影,淡淡说道:“我刚才看你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符潼没好气的回道:“在想你还能不能生离此地。”
慕容鸿“哈”地笑道:“阿潼果然还是关心我的死活呢~”
符潼似笑非笑的回头看向他片刻,说道:“你死了,我会好好安葬你的。”
说完再不理,走进湖心亭摆好棋盘,看时间尚早,国手们还未到,便解了腰间玉箫,靠坐在亭内,吹奏起来。
优美和感伤是晋人审美的两大因素,那一刻符潼仿若将其独占,仿佛刘琨城楼的胡笳,哀感顽愚,就连王坦之等人都暂时忘却了对谢玄的嫉恨,一时间心思窅缈起来。
十六岁的少女庾道爱跪坐在谢道韫身侧,亮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低眉吹箫、葛衫广袖好似要临风飘举的男子,庾道爱觉得忧上心头,她曾经听兄长们讲过陈郡谢玄的诸多故事,少女情怀非常向往——
但庾道爱却没注意到其他人,偌大的东山之中,似乎只有陈郡谢玄一个,但让她难过的是,谢玄只在山角下认出她时微笑着向她点了一下头,其余大半天时间眼风都没从她脸上掠过。
作话:
本周的更完了,下周如果进必读,则是六更或者七更。
第57章
“他究竟能不能生离此地????”
在亭中的符潼独自想着几日前的那次围剿。
姚昶和姚绪兄弟二人与赫连勃勃麾下头号大将叱干阿利,带领数十高手截杀慕容鸿于建康城外承恩寺。
北燕使团内的慕容鸿近侍,竟然也有姚氏安插的眼线。
而慕容鸿之所以毫无戒备,只是因为那日他本就约着自己前往承恩寺赏玩那秋日开花的异种牡丹。
等到符潼赶到时,慕容鸿身边侍卫已然悉数战死,这个傲娇如豹的男人,也萎靡于地,受制于人。
而姚昶姚旭兄弟,早将此处围拢的铁桶一般,等自己自投骰中。
符潼心下苦笑,慕容鸿这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不过两年时间,他今日竟然也像我当日一般。
宫变那日,漫天大雪,而慕容鸿和姚昶,喜欢的从来不是成汤元年的那场雪,而是他东宫之主身上的血。
只是今日我还能救他,当日又有谁能来救我?
真像个梦境一般,缭乱悲伤,又荒诞不经的噩梦。
他本以为自己会害怕姚昶,或者说是深恨此人,可今时今刻真的见到,除了仇人见面的分外眼红,更多的竟是有些想笑。
他就真的这么笑出了声,拢着手,踱着方步,自行走入这姚氏兄弟亲手搭建的包围圈之中。
统万城与后秦御林军尽出精锐,力求能够把富有盛名的谢玄毙于剑下,一众高手无不跃跃欲试,眼光热切的望着圈中的两人。
符潼心下一叹,以谢玄今时今日的功力,剑势一展,不知有多少人要血撒当场,做了这剑下亡灵。
慕容鸿瞪大眼睛瞅着符潼,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自是来看牡丹开的如何,却不想花没看到,落魄凤凰倒是有这么一只。”符潼轻笑,揶揄的说道。眉目虽然有笑意在,却是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我知你恨他们,只是今日不是时机,找机会送你出去,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慕容鸿低声对符潼说。
符潼的笑意短暂的消失了一刹,他伸出手,缓慢的把慕容鸿额头前一缕沾了血的头发轻轻顺到他耳后去,以食指急点他神庭穴,边为他短暂的医治内伤。边在他耳边放柔了声音说道:“重明,你落在他们手中,还能有什么好下场?是不会把你怎么样,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而已。如今你废话怎么这么多,要么一起打出去,要么一起死在这。动手吧!”
话音未落,姚绪便哼声接口说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姚绪双手暴射出两道青芒,摆腰提纵,却是两丈的距离不过一息之间转瞬掠过。
手中两把短匕,一左一右攻向谢玄,他知道自己与谢玄之间存在不小的差距,含恨出手,竭尽全力务求一击即中。
符潼卓然而立,纹丝不动,名震天下的“道法”悬于腰侧,一双洁白修长的手,像抚琴般快速弹上疯狂刺向他的匕首刃背。
姚绪刹那间水银泻地般刺出的几十剑,俱被这双好看的手尽数化解。
慕容鸿喝道,他袖内有毒针,你要小心!
符潼答道:“我自省得。”
他一掌并指如刀,一掌虚笼成抓,双掌齐出,一点后招不留,居然一上来就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姚绪此刻心中后悔于自己不曾听从兄长妙论,姚昶曾言道,谢玄天纵之才,剑法已臻宗师之境,非是我等入品的剑术可以比拟。
心惊,暗忖“真是个疯子”,他被逼得步步后退,左挡右拨,一串急促的拳剑相击的闷响。姚绪好似被笼在符潼的掌风之中,不能转圜。
他慌忙中使一个小帘钩步法,旋身闪过一掌,脚步一拧,足尖飞起,踢起一蓬碎石带着尘土,朝符潼射去。
符潼边退边以宽袖一拂,袖风挡开碎石,退到一处墙边站住。
姚昶在一旁冷眼观瞧场中交战的二人,单目凛然,闪光一丝寒光,暗暗思量些什么。
看姚绪转眼将败,姚昶轻挥左手,羌人骑兵与匈奴武士皆弯弓以待,一时间,四面八方的弓弩朝他射来。
就算是谢玄名震天下的剑法,也不敢硬挫其锋芒,不能正面格挡疾射的弩箭。符潼哈哈一笑,倏然横移,闪避过首轮箭雨,人剑化为一体,往慕容鸿身前扑去,动作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好看,连围攻的胡人武士们也不禁在心底暗暗喝彩。
他手中名剑“道法”化作一团寒光,寒光爆射开来形成一点点闪烁的芒点,似乎欲向四面八方标射开去。谢玄的身影消失在圈内。
只有寥寥数人才能看清楚,谢玄是在剑光护体下,闪电般掠向慕容鸿,意图救走他。
慕容鸿被誉为胡部年青一代中第一高手,自有其不凡之处,如今虽然重伤之下,自讨今日命丧此地,却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箫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被风吹送至耳畔,好似情人呢喃,箫声虽弱,却十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