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堂已闭门谢客整整五日。
不过也没人觉得奇怪,整个灵诸州现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鲜血与混乱交织的旋律愈发激烈壮阔,甚至隐隐沸腾起来。
方氏玄宗派出的大批黑巫近日抵达,在灵诸州内大肆搜捕某人,江湖上的其他势力也闻风而动,增派人手乔装打扮蒙混进来,妄想虎口夺食,抢得先机。
迟鹤亭一如往常地来到隔壁的面馆,坐下敲敲桌子,道:“一碗阳春面。”
“好嘞!迟大夫稍等!还是一样,多加两勺葱油,打包带走?”
“对。上回做淡了,别少盐了啊!”
“哎!您放心!”
点完面,迟鹤亭没个正形儿地往桌上一靠,支起耳朵听旁桌说话。
“见了鬼了,你说玄宗要抓的是什么人啊?这么大张旗鼓,就算是只阴沟耗子,都能叫他们搜出来!”
“我听说啊……抓的是呆在悬赏榜榜首的那位。”另一人压低了声音道,“赤蝶上榜那一战,杀的十八黑巫,全是玄宗的人!让人堂堂第一大宗丢尽了脸面,你说这能不恨嘛。”
“这都过去三年了,秋后算账也太迟了啊?”
“你们知道个屁!”第三人迫不及待插嘴道,“若是私仇,其他门派急着出哪门子头?俗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全因赤蝶藏起了一件东西……”
小二屁颠屁颠地过来,打断了偷听:“多两勺葱油的阳春面,打包带走,您拿好嘞!”
迟鹤亭道了声谢,提着食盒回了百草堂,关紧门后,才轻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乾坤锁。
这件将往后十年江湖搅得腥风血雨不得安宁的东西,这场令无数人趋之若鹜丢了性命的动荡,终是拉开了序幕。
传闻几百年前,有一机关世家,鼎盛之时有门徒数千。某任家主天纵奇才,穷尽一生在一处九曲百折的迷宫溶洞里设计了一系列精妙机关,并将机关核心藏在了洞窟深处,命名为乾坤锁。后受人相托,将一样旷世奇宝放入了乾坤锁内,又带着嫡系子弟隐于茫茫十万里大山之中,世代守护乾坤锁的秘密。
寻到乾坤洞窟所在的关键,据说是一幅宝图。这幅图的存在比洞窟还虚渺,极有可能是流传时谁给杜撰加进去的。
关于那件旷世奇宝究竟是什么,众说纷纭,有的说是绝世秘籍,有的说是稀世丹药,有的说是能够翻覆乾坤的神兵利器,但又因洞窟的具体位置虚无缥缈,渐渐地被人淡忘。
迟鹤亭算了算,差不多就在两个月后,那乾坤洞窟就该现世了。
关于灵诸州的这场闹剧,没有人比迟鹤亭更清楚。
当年玄宗无意间寻到了乾坤洞窟的位置,妄想独占乾坤锁里的旷世奇宝。
为了掩人耳目,玄宗便利用起宝图传说,散布流言,说顾渺便是那机关世家的后人,身怀宝图,一时间引得江湖上的大部分势力争相追杀,无暇顾及玄宗是否有异。赤蝶逃入灵诸州后,又装模作样地派了大批人手过来搜捕。
直到进入乾坤洞窟的玄宗高手全部覆灭,单凭玄宗,无论如何都破不了这铜墙铁壁般的防御机关,他们这才假惺惺地公开了乾坤洞窟的位置,对外宣称说是这等奇宝乃是江湖豪杰人人可享的机缘,还博得了不少称赞。
迟鹤亭慢慢地吃了一口面。
要不多囤些粮食,少出门吧。
这百草堂里需要藏的,可不止顾渺一个。
作者有话说:
悬赏榜排名是这样的,所有势力对某一人的悬赏金额总和,越高就排名越靠前。只要干掉他,就能去悬赏他的势力那儿挨个领钱。榜上公示的,不能赖账,要脸。
第3章
不出一日,迟鹤亭便将那个木盒装得满满的,扔还给了顾渺。
“看看,是不是和你之前的那些一样?”
顾渺倒出一粒,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跟吃糖豆似的丢进了嘴里。
“哎!”迟鹤亭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改良过的,毒性更烈的药丸给咽了下去,当即掐住他脖子,厉声道,“吐出来!”
顾渺被掐得满脸通红,拼命挣扎着想喘口气,但死活不肯张嘴。
迟鹤亭折腾了许久都没能让他吐出来,只得松了手,道:“你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想死的话先把帐结一下。”
“咳咳咳……”顾渺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来,脸色难看得仿佛给人打了一拳,不过还是简单地解释了下,“这药我常吃。”
迟鹤亭:“???”
他想起之前那些几乎不起效的汤药,再想到死在赤蝶手里的无数黑巫,心里忽然有了个模糊的猜测,略一迟疑,便问了出来:“你不怕毒?”
倒也不罕见。
黑巫整日与毒物为伍,或多或少都有几分抗毒的能耐,抗得住越烈的毒,便意味着越强,操纵毒物越得心应手。不然,得到一样绝顶毒物还没来得及用,自己倒先被毒死了。
但从未听过赤蝶是黑巫的传闻,他不畏毒,应当是另有原因。
“毒对我没用。”顾渺眯起眼,好像第一次见他似的,认真打量起来。
床边的青年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轮廓分明,天生一张笑面,不笑的时候也仿佛带着点儿漫不经心的笑意,很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之意。
这药丸的配制手法比先前那些粗制滥造的不知高明多少倍,不仅调整了配比,还加了一味进去,让六种毒草的毒性发挥更完全。
顾渺又瞧了他几眼,道:“你是黑巫?”
“黑巫不敢当。”迟鹤亭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黑巫”两字,镇定自若,面不改色道,“我只是个卖假药的庸医,恰巧对毒有几分兴趣罢了。在灵诸州里混,总要有点压箱底的手段,不然凭什么四处坑蒙拐骗还能活蹦乱跳?”
见他矢口否认,顾渺也有些不太确定了。
他本就重伤未愈,才几句话工夫,倦意凶猛来袭,懒得细想,便把木盒塞到枕头底下,整个人缩回了被子里。
“等下,别急着睡。”迟鹤亭哪想到这家伙说困就困,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晃了晃,“这几天的帐先结一下,二十两。”
顾渺都快睡着了,闻言勉强抬了下眼皮,认出这是自己的荷包,含糊道:“二十两?你怎么不去抢?”
他睁眼的时候,那枚蝴蝶胎记也微微动了动,朦胧倦意随着眸光流转,凭空生出一番慵懒的媚态来,在某人的心上轻轻搔刮了一下。
迟鹤亭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离这个祸水稍微远了些,道:“我倒是想。拜您老人家所赐,灵诸州如今聚集的各方势力,包括第一大宗方氏玄宗,我哪敢出去接活儿?万一眼瞎踢铁板上了,吃不了兜着走。”
“你很缺钱?”
“缺。”
顾渺翻了个身,仰躺着闭目养神,须臾,梦呓似的轻声道:“……赤蝶很值钱。”
玄宗不愧是第一大宗,出手阔绰,长恨崖一战后不仅直接将顾渺送上了悬赏榜榜首,添的价码还不是钱,只挂了一行字:定倾全宗之力满足阁下要求。
这样的价码可谓是绝无仅有,然后顾渺就带着这种级别的悬赏,逍遥无事地度过了三年,期间还没耽误他杀黑巫,赏金越累越多。
一时也不知哪边更令人震惊。
迟鹤亭想也没想,脱口道:“我这里不收这种抵债的,卖身也不行。”
顾渺:“……”
他张了张口,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又觉得迟鹤亭心里跟明镜似的,是搁这儿在和自己装糊涂,迟钝的思绪转过几圈,忽然捞起了上上句话里的一个词:“接活儿?杀人越货买命财,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你缺哪门子钱?”
迟鹤亭挑眉,道:“我迟某人虽然卖假药坑蒙拐骗,但接活儿还是很有原则的。因为……所以,就这样接不到活儿。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渺彻底不困了,爬起来往床头放了个软垫靠上去,问道:“什么原则?”
“颠倒黑白之事不做,丧尽天良之事不做,有违本心之事不做。”迟鹤亭掰着手指一个个数给他听,末了补充道,“还有嫌钱少懒得接的那种,不算数。”
“……”顾渺笑了声,眼角的蝴蝶胎记颤动,几乎要振翅飞起,在苍白的病容之上缀了一丝鲜活的味道,煞是好看,“就这?你接得到活儿才有鬼了。”
迟鹤亭:“少废话,这钱你给还是不给?”
顾渺:“我要说不给,也没气力抢回来。”
迟鹤亭满意地掂了掂荷包,丝毫没有对自己强盗般的行径有一丁半点的羞愧,转头就走。当然,他也没蠢到把顾渺那句“没气力抢回来”当真的地步,这家伙必然还藏了脱身的底牌,否则之前不会拿赏金直白地试探自己。
但这底牌,迟鹤亭不想知道,也没兴趣弄清楚。
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刨根问底。
他拿着从顾渺那里弄来的钱,难得勤快早起,去了趟集市,把自家空空如也的厨房给填满了。
接下来的日子,百草堂门依旧照开,客依旧照宰,药依旧卖假。
先前关了整整五日,少不得有人会来打听一番,迟鹤亭统统拿上山采药遭暴雨耽搁搪塞过去,尽管去隔壁面馆一打听就知道那日他在雨前刚来买了碗阳春面。
封口费少不得,但掏的也不是自己的腰包,不心疼。
所幸这半月还算太平。
顾渺的伤好得很慢,普通的药不起效,全靠自己熬着,成天到晚恹恹地睡在床上。为了早日送走这尊招祸煞神,迟鹤亭琢磨了一宿,开始变着花样给他炖补汤。
后院的海棠树下,多了一只小泥炉,上边煨着瓦罐,里头煲着汤。
汤色清透,香气浓郁,软烂半透的萝卜块随着汤咕嘟嘟地滚着,底下沉着煮到酥软的排骨,盛出来后再撒把切得细碎的青翠小葱,迟鹤亭没忍住,自己先盛了一碗尝尝。
清汤挂面吃久了,这骨汤鲜美的滋味差点让他眼泪都下来了。
顾渺闻着香味出来转了一圈,淡淡道:“伙食不错。”
“岂止不错,是相当的不错!”迟鹤亭见他对任何吃食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热情地给他盛了一碗,“你尝尝?”
顾渺接过来,面无表情地吃完了,起身回屋继续睡觉。
迟鹤亭不信邪,第二日换了鱼头豆腐汤。
奶白色的浓汤轻轻一搅,只能搅起一块块白嫩的豆腐,入口即化;鱼肉都被炖化在汤里,只剩一点淡色鱼胶,半点腥味都没有。
顾渺的表情和前一天没甚区别,慢条斯理地一小口一小口吃完,放下碗回去了。
迟鹤亭:“……”
他锲而不舍地日日炖汤,有时还会从外面带些花糕点心什么的。顾渺来者不拒,但吃饭永远都是冷冷淡淡的模样,不说好也不说坏,表情甚至还不如闲聊时来得生动。
头几日,迟鹤亭偶尔还要去屋里把他从床上挖起来:“顾三水,汤熬好了,起来吃饭。”顾渺这才睡眼朦胧地坐起,披上外衣跟着出来。
时间一长,渐渐的顾美人开始准时准点地出现在海棠树下,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托着腮,等他给自己盛汤。
一次两次还好,次次这般,迟鹤亭总觉得怪怪的,好像树下住了个来蹭饭的猫儿,天天等着自己开饭。他左思右想,把汤勺和碗往顾渺手里一塞,道:“顾三水,你自己没手吗?”
顾渺:“我的荷包还我。”
迟鹤亭又默默地把汤勺拿回来,给他盛了一碗。
那个荷包里的钱实在是太多了,不仅有银的,还有金的,而顾渺瞧着实在不像是个会挣钱的主。
迟鹤亭喝了几口汤,忽然问道:“那些是抢来的吧?”
“嗯。”顾渺大大方方地承认道,“黑巫没几个穷的。”
“……也不一定。”
顾渺瞧了瞧他:“你穷得不像是黑巫,那日应当是我看错了。”
“咳咳咳咳!”迟鹤亭被他的惊人发言呛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继而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因为太穷而被人斩钉截铁地说不是黑巫,“我可谢谢你啊。”
顾渺用汤匙搅了下碗里的肉块,忽然若有所觉,望着头顶婆娑花影,许久,低声道:“要起风了。”
第4章
当夜果然起了大风。
迟鹤亭半夜被冻醒,哆哆嗦嗦翻下床,把四面的窗都关紧了,准备回去继续梦周公。合上眼睛的刹那,凭白无故闪过白日里顾渺说“要起风了”时候的模样。
似乎意有所指,眉间含着隐约的担忧。
是怕晚上被冻着吗?
阎罗殿前走一遭,一场重伤似乎掏空了顾渺的底子,使得他不仅虚弱嗜睡,整日犯困,还有些畏寒。不然,去问问要不要加床被褥?
迟鹤亭忽然睡不着了。他翻来覆去半天,认命地下了床,摸索着点亮了一只防风灯笼,提着往顾渺的屋子走去。
走到半路,又有些后悔。
大半个月下来,顾渺伤势渐好,那沉在骨子里的警惕和冷漠也随之苏醒,尤其不喜在睡觉的时候被人靠近。上回自己去给他换药,还被这家伙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给掐紫了手腕,涂了两天药才消下去。
前车之鉴过于惨痛,迟鹤亭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还是没敢敲门,若说回去,又心有不甘。徘徊许久,他觉得自己三更半夜跑出来吹风实在是有病,啐了一口,正准备就此作罢,忽然听见一声烛台翻倒的轻响,眉头一拧,立刻回身推门进去,唤道:“顾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