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在这给我老实呆着。”迟鹤亭瞥了他一眼,“跟阎王抢人的帐还没结清呢。”
顾渺偏头看过来,嗓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断断续续道:“你、你把寒毒……也清了?”
“我岂敢。您老人家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药罐子,身上百八十种毒,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碰都碰不得。先前不小心给你逼了其中一种毒,现在还得千方百计地给种回来。”迟鹤亭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遇见顾渺这种奇特体质,“我说,那木盒子里的药又是用来压制哪门子毒性的?以本……以我浅薄的见识,辨认不出来,还望顾兄解惑。”
好险。
差点说漏嘴了。
顾渺目光奇异地看着他,惊讶、困惑、谨慎……混杂了种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半晌,才道:“迟大夫……你还从未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咳,那什么,无名小辈,不值一提。”迟鹤亭清清嗓子,立刻岔开话题,言他而顾左右,“顾三水,不是我吓唬你,古人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虽因祸得福,百毒不侵,但若有朝一日这些毒失控了,神仙难救,会死得惨不忍睹。”
“我也没有想过能活多久。”那些浮于表面的情绪渐渐纠葛成深不见底的漩涡,最终敛于眼眸深处,无影无踪。顾渺垂眸,轻声道,“过一天,算一天。”
三日后。顾渺能下床走动了。
迟鹤亭给他准备好了足够吃大半个月的干粮,还有一摞抓好的药包,千叮咛万嘱咐,一步三回头地迈出了百草堂的大门。
“一日一帖,千万别忘了。对了,你会煎药吗?”临行前,迟某人发出疑问。
废话。
顾渺冷漠地在他眼前“砰”地甩上了门。
迟鹤亭摸摸鼻子,转身,慢慢地离开了百草堂所在的那条街,将背后的斗笠戴上。
他嘴角常挂着的三分笑意彻底散去,斗笠之下露出的一双眼睛目光锐利,浑身隐隐透出如宝剑般锋锐的气势,叫街角暗巷那些藏头露尾之辈心生惊疑,纷纷遁走。
“兰淮?”他拐过几个弯,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悄悄展开一张字条,瞧了一眼便立刻揉碎了,纳闷道,“玄宗几时在那里也有据点了?”
作者有话说:
《占便宜》——迟某人 著
第6章
兰淮。
灵诸州内的一处港口小镇,称不上繁华,但也不算冷清。
这地方倒是很符合玄宗的风格。
迟鹤亭身着粗灰布衣,腰配长剑,头戴斗笠,一身标准的寻常江湖人士打扮,丢在人群里任谁也不会多看一眼。他就这么溜溜达达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进出了几家茶馆酒楼,还破费请河边上的艄公喝了两杯。
几日下来,逐渐有了些眉目。
最后一个地点探查完毕,迟鹤亭揣上一葫芦的火油,在对街的酒楼里要了盘花生米,耐心地等待日落。
今夜月朗星稀,魑魅魍魉无所遁形,但迟某人不在乎。
“不愧是飞花阁给的情报。”他借着树影遮蔽身形,探头瞧着几个穿玄宗服饰的人隐秘地交换了口令,进去后又抬着几箱东西迅速离开,挑了挑眉毛,轻吹一声口哨,“这里头负责转运的果然是南边的东西。”
南边盛产某种极易使人成瘾的粟果,官府严令禁止私下流通。但在黑巫眼里,这分明就是不可多得的上乘毒物,玄宗里九成九都是黑巫,自然会想尽办法弄到手。
方才抬走的那几个箱子上,露出了一枚特殊标记,看得迟鹤亭眼皮狂跳。
太熟悉了。
熟悉得他有种转身就跑的冲动。
他也太清楚玄宗的手段。恐怕每箱只有几枚粟果,剩下的,全都是便宜凑数掩人耳目的玄阳草。
按捺住心底隐隐的躁动不安,迟鹤亭跃下树梢,轻盈如夜蛾,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门口的守卫,袖底滑出两枚漆黑的细针,月色下,泛着诡异的蓝色荧光。
两个守卫只觉得后颈像被蚊虫叮了一口,骂了声,不耐烦地抬手去挠,忽然眼神一僵,缓缓倒了下去。
片刻之后。
火光冲天烧尽月色,走水示警锣鼓喧天。唯一幸免于难的,大概就是迟鹤亭怀里的那一把玄阳草了。
兰淮骤然骚乱起来。
放完火就跑的迟某人轻车熟路地巷子里穿行,按计划应该半个时辰后就能绕开玄宗所有哨点,安然无恙地离开兰淮。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一炷香过去了,在接连两个岔路口被堵后,他随便挑了户人家翻墙进去,藏身在空水缸里,粗略估算了下自己遇到的几拨人,凝重道:“玄宗这人数……不对啊。”
百草堂一天天的关着门,有好事者还来打听这黑心药堂是不是终于开倒了,一问才知是那迟大夫上山采药,至今未归。
顾渺一连吃了十来日烧饼,竟也没什么怨言,只是时常站在窗边望着海棠树发愣,不知想些什么。
干粮吃完那日,夜半时分,后门有异。
顾渺睁开眼,眸光清明,那点零星睡意未曾扰到他分毫,未发出半点声响,迅速披衣起身,抓起长剑推门而出。才走了两步,便瞧见失踪了半月的迟大夫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进来,怀抱着个布包,鬼鬼祟祟跟做贼似的。
他握着剑鞘的手微微一松,道:“我还以为你死在山上了。”
这个时辰回来还能被抓个正着,迟鹤亭吓了一跳,仓皇转身,看清来人,故作镇定道:“顾三水,三更半夜不睡觉,你捉耗子呢?”
说完又觉着不对,这不骂自己吗?
顾渺没接茬,打量片刻,道:“你受伤了。”
声音难得柔和,眼里似乎还有一丁点儿能被称为关心的情绪。
迟鹤亭瞪大眼睛,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狐疑道:“你是顾渺?”
废话。
“……”顾美人向来懒得搭理这种废话,接过他手里的布包丢到一旁,不容商量道,“给我看看。”
看什么看。
自己眼下还能站着全靠天赋异禀,再耽搁下去,真要不行了。迟鹤亭赶紧甩开他的手,躲了躲,干巴巴道:“小伤。”
他随口敷衍了事地应付着,却被顾渺一下扣住手腕,拽回来按在了墙上。
“你受的不是一般的伤。”
顾渺凝视着他,睫毛微颤,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煞是好看。就迟鹤亭一愣神的工夫,顾美人干脆利落地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露出胳膊上乌紫发黑的伤口,瞥了一眼,很快判断道:“是毒伤。”
迟鹤亭目瞪口呆。
他压根没想到顾渺会上来扒自己衣服。
一时瞳孔剧震,魂飞天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倒是顾渺没觉得这事儿有多离谱,又替他将衣服拉好,追问道:“你遇上黑巫了?”
“我……我是……”
“毒伤要尽快处理。能强撑着回来,算你命大。”顾渺捡起地上的布包,拍了拍灰,扔回他怀里,将梦游似的迟大夫一路领回了屋,打来清水,又要去扒他衣服。
迟鹤亭终于回神了,饱受惊吓地往后连蹦三步,紧紧攥着衣襟,磕磕巴巴道:“你你你要做什么?!”
“清毒。”
“我、我自己来就行!不劳您老人家费心。”
顾渺看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小刀,但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迟鹤亭拿过小刀放在火上烤了烤,对着伤口比划两下,平常做起来很顺手的事如今总觉着哪哪不对,如芒在背,忍不住抬头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清毒?”
顾渺支着下巴,像是在瞧什么万分有趣的东西,忽然弯了弯嘴角,眸子里倒映着明亮烛火,光泽潋滟,一瞬仿佛连魂都要被勾走:“我在想,迟大夫怎么会招惹上了黑巫?”
要命。
这家伙还是别笑的好。
迟鹤亭一边咬牙挤出毒血,一边胡诌道:“我哪知道。回来路上突然冒出几个人,问我有没有见过赤蝶,我说没有,还非要带我回玄宗审问。若不是运气好寻到机会逃了出来,本大夫这条命就交代在那了。”
顾渺笑容一凝,低声道:“玄宗?”
“嗯,对,玄宗。”迟鹤亭忙着处理伤口,没注意到他的神色,顺口道,“你杀了玄宗十八黑巫,人家可不得记恨你吗?”
“记恨?”顾美人翻脸比翻书还快,骤然转冷,“我不找他们,他们就该烧香拜佛了。”
“你跟玄宗有仇?”迟鹤亭想起飞花阁给的卷宗上一条奇怪的记录,恍然道,“难怪死在你手上的,十个里九个是玄宗的黑巫。我道他们有多想不开,上赶着送命,原来是你主动寻仇。”
“迟大夫。”
“啊?”
“死在我手里的,都是些甩不开的蝇虫。玄宗那些人,一旦盯上了什么,便会像跗骨之俎般难以摆脱。”
“哦。”
可不是么。
迟鹤亭心里暗自感叹,诈死都骗不过那死老头,才两年时间便将目光放在了灵诸州,还借着搜寻赤蝶的名头掩盖行踪,自己一时麻痹大意,险些自投罗网。
顾渺见他没什么反应,不得不继续道:“我若是继续留下来,会牵连到百草堂。”
“你要走?!”迟鹤亭这回给的反应很及时,比方才大多了,“不行!你还不能走,再多留两日!”
顾渺:“?”
顾渺:“你要是缺钱,那个荷包里的都留给你,用不着还。”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他怕顾渺真走了,到时过两天出门瞧见一具死尸,慌忙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你的寒毒还未好全,不能走。”
“寒毒?”顾美人迷惑地瞧向他,“这些天并未发作,已经好了。”
“那都靠你每日喝的汤药压着,若要彻底压制,还差一味药,不然你以为我出门做什么去了?”迟鹤亭说着便指了指布包,“再等两日,我把药配好……哎!别碰!”
说话间,顾渺已自顾自地拆了那布包,抓起一把晒干的玄阳草,放在鼻尖底下一嗅,神色晦暗不明。
迟鹤亭:“……”
“迟大夫,”顾渺捏着那把玄阳草,捏得指尖略略发白,缓缓抬头望向他,轻声道,“我竟不知,山上能采到这种晒好的药材?”
第7章
顾渺向来冷淡的模样此刻变得有些骇人。
“所以,你不仅与黑巫交了手,抢的还是玄宗的货。”他慢慢逼过来,“迟大夫,真是好胆量。”
“……”
怎么听不出来他到底是夸是贬呢?
那眼神瞧着像要吃人。
迟鹤亭掂量了下。自己目前余毒未清,尚有些乏力,要是顾渺突然发难,想要将人完好无损地制住不太可能,直接弄死还差不多。
这也太难为人了。
正当他暗暗发愁时,便听顾渺这般发问道:“萍水相逢,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迟鹤亭一怔,稍微收拾了下情绪,抬头看着他,道:“你给的钱太多了,全当接了个活儿,混口饭吃。”
“赤蝶的赏金足够你花到下辈子。”
“太多了,没命享,烫手。”
他的回答过于实在,顾渺一时竟问不下去了。
静默半晌,见他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迟鹤亭打了个哈欠,往床上一躺,道:“你能回自己屋吗?我想睡了。哎,这床真软。”
顾渺的神色很奇怪。
“这是我的床。”
“……”迟鹤亭像被火燎了似的,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满脸一言难尽,“你怎么把我带回这屋来了?”
“顺手。”顾渺拎起被子抖了抖,十分嫌弃的样子,“你不也跟来了。”
“还不是你突然扒我衣服,吓得我连床都分不清了。”迟鹤亭哪能稀里糊涂就接了这口锅,当即愤愤道,“顾三水,能不能不要占我便宜!”
顾渺闻言,冷笑一声,捏住他的下巴,凑近道:“且不说你我都是男子,单论皮相,到底谁占谁便宜?”
迟鹤亭:“……”
迟鹤亭说不过他,抓起桌上的布包,落荒而逃。
“慢着。”顾渺喊住他,慢条斯理道,“明日我想喝鱼头豆腐汤。”
迟鹤亭回头,满脸痛苦:“祖宗,那鱼头得早起去集市上买,眼下离天亮最多两个时辰,我这身上还有伤呢。”
顾美人压根不知道集市几时开,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默了默,道:“那你睡吧。”
迟鹤亭放心地去睡了。
睡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不分昼夜,醒来天都黑了。
他爬起来揉揉眼,歪了下头,总觉得忘了什么事,琢磨来琢磨去,心里那点迷糊的不安骤然清晰起来。
干粮应该是吃完了。
糟了。
顾渺挨饿了!
他完全没想过顾渺能自己出门找吃的,毕竟这家伙就算烧到昏迷都懒得出来喊一声自己,更甭提乔装出门买食物,多半黑着脸在饿肚子。他匆匆忙忙套上鞋往外冲,然后和正巧晃到门口的人影撞了个满怀。
顾渺:“……你慌什么?”
迟鹤亭连退两步,捂着胳膊上撞裂的伤口,疼得连连抽气,差点咬了舌尖。顾渺见他在那里光打哆嗦不说话,思考了一下,道:“是饿了吗?”
“不……饿。”迟鹤亭狠狠吸了口气,打碎了牙含泪往肚里咽,准备先重新处理下伤势,却被顾渺不由分说拉着袖子往门外拽,不由恼了,“顾三水,你又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