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倦听到院内的动作。迅速跳下床来,走出门来到贺北身旁。他随时惊讶,表面依然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十分恭敬地卑腰,对贺岸行了一礼,恭敬道:“贺宗师,好久不见,晚辈有礼。”
“爹,来这边坐吧,这里凉快。”在挨了一巴掌之手,贺北吞咽了一下口腔里的血腥之意,示意贺岸做到一边的凉亭里。
贺岸冷哼一声,两人谁都没理。径自走到凉亭之中。
凉亭的石桌上有早上时候泡好的凉茶,贺岸为自己倒了一杯,而后掀掉黑纱,铁青着一张脸,闷喝了两口。
可能觉得不够解渴,贺岸直接捧起茶壶来喝。
“假死?长本事了。若不是风满楼与我说,我都不知道你还活着。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混账东西!“贺岸越说越气,一掌重重拍在石桌上面。原本光洁无暇的石桌面愣是裂开十几条细缝,可见贺岸还是克制着自我,否则石桌早就粉身碎骨,化成一堆废石。
”爹,热不热?“贺北没有正面回应贺岸的话,而是一副讨好的笑容,走上前去,欲要替贺岸摘掉箬笠。
贺岸把贺北刚碰上自己箬笠的手打掉,横眉一挑:“我自己来。”
贺岸将箬笠摘掉,并将箬笠当成扇子大力挥扇起来。
贺北惊立在原地。
贺岸今年四十五岁,有白发十分正常。一年前见他,他的发还是黑白参半,而现下,贺岸却是满头银发,没有一根黑色发丝的存在。
贺北迎头就是没心没肺的一句:“爹,您不会也有芜疆血统吧?”
贺岸怒瞪贺北一眼,一脚朝贺北的大腿根踹了过去。
一头白发并不是因为他有芜疆血统,而是他在西南听说贺北身中黑蝶箭,掉落鹤望峰生死未卜后,一夜白了头。
“爹,差点踹到我命根子。”贺北揉揉被他踹的酸痛的大腿根。
贺岸冷哼一声:“踹就踹了,你也不打算用它给我传宗接代。”
这下,谢倦的处境也变得愈发尴尬起来。他默默拿起被贺岸一口喝光的茶壶,准备给里面再添点水。
贺岸用命令的口气指着贺北道:“把衣服脱了。”
贺北乖乖脱掉外衣,胸前一大片正在痊愈,看上去却依旧骇人的伤口呈现在贺岸面前。即便他皮肉新生的速度已经异于常人,但在贺岸瞧过以后,脸色黑了又黑,甚至觉得胸口堵塞着几团棉絮,有些喘不过气来。
”疼不疼?“贺岸觉得自己问得是废话,但是也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到底是他这个当爹的,没有保护好儿子。
贺北神色轻松:”不疼的,爹,都快好了。我多惜命阿,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用假死这一招的。“
贺岸的口气渐渐缓和下来:”嗯。以后,若还是把我当成你爹,便不要事事一意孤行。到时候都没人给你收尸。我将来下了阴曹地府,你娘定然不会放过我。“说罢,他快速扫了一眼贺北肩上几处颇为明显的抓痕,心中的情绪又不禁复杂起来。
方才,进这小院的时候,贺岸便着实一惊。他有十几年再没来过此处,没想被贺北与谢倦二人打理的如此......像一个家。温馨雅致的庭院,在这深山里竟都能偶遇江南风情。
从生活痕迹来看,两人的日子俨然过得有滋有味。
贺岸环顾四周,忽而一笑,问贺北:”你就打算在这里苟且过一辈子?“
贺北耸耸肩:”不然呢,至少快活,自由。“
要是按以往,贺北说出如此”没出息“的言论,贺岸一定会大发雷霆。但此时,贺岸却是道:”在这里,最起码你能安生活着,让我少操心,我好死得慢一些。“
贺北了解,贺岸能说出此言,定然是心疼他的。
”如今西南,人人都道我贺岸生了个好儿,还不算废物。告诉我北府通敌这一关键情报,否则战事也不会早早结束。“北府通敌之事贺岸早有怀疑,却迟迟没有直接证据,再加上起初对北府的信任,一直没有彻底去清查。贺北将晋芳寄往金沙的书信转寄给他时,才知道自己养虎为患。
西南战事一稳,贺岸便连夜往芜疆赶了过来。贺北的行踪是他偷偷截留暮子吟的信件才得知的。
贺北道:”北府的恶总要大白于天下。“
贺岸一连串的疑问吐露过来:”所以你假死偷偷潜入北府,就是为了套取这个情报?你是如何提前知道北府通敌的?“
贺北忽而将目光瞥向谢倦,眼神温柔,微笑道:“是师兄,可君总是刻意接近他,他无意发现这个秘密便告诉了我,与我一同密谋了假死。他说,西南人民不能白白牺牲,为阻止更多的牺牲,便有必要自我牺牲一下。”
谢倦修长白皙的五指正在竹筒里抓茶叶,听到此番话,不免动作一顿。
很显然,贺北正在扯谎。他根本不知道可君的计划,贺北假死的事情也不曾与他提前商量过,贺北这么说只有一个原因......便是扭转更正他此时在贺岸心中的形象。
毕竟江湖如今风言风语,将他魔化成为野心勃勃、欲要复国的危险人物。西南对他多有记恨,若是能在贺岸这里为他多说上几句,就相当于在整个西南面前为他洗白。
贺岸冷冷道:“拂衣怕不是被你强行脱下水的吧?”
谢倦在长辈面前一向能言,此时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贺北看了谢倦一眼,用温柔的眼神安抚他略微不安的情绪。
”我一个人做这些事情是有些困难,只能找一个聪明的人来配合我。“贺北说罢,嘿嘿嘿傻笑起来。“总不能找年年吧。“
贺岸无奈地摇摇头,对谢倦道:“拂衣,和我们家这个没心没肺的过日子,真的能过下去吗?”其实贺岸心里明白着呢,贺北所做的一切,一半是为了西南,另外一半,全然是为了眼前这个心上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4章 赐子
谢倦微微一笑, 看似镇定,实则脚趾快要穿透靴底将地扣个大洞。
贺北想,既然都到这个分上,有些事情也不必隐瞒。
“爹, 与你说一件事, 拂衣和我已经订亲。”贺北说罢此话, 只见贺岸的脸色看似未变,只是低下苍老的眼眸,将自己复杂变幻的目光默默掩盖。
”我若今日不来, 你是不是打算偷摸着成婚以后再告诉我?“贺岸抬眸,一记眼刀盯向贺北。
贺北狡辩道:”怎么会,我还不是怕您分心,打算等西南战事平稳便告诉您。“他是打算成婚以后再告诉贺岸的,但看此时贺岸的反应, 倒没有他想象中那般激烈。
贺岸沉默片刻, 又道:“我恐怕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 若不是你师父写信告诉我。”
谢倦轻咳两声,贺北则是揉揉眉心,看向谢倦时一脸无奈。果然, 他们的师父不失所望,早就把这个“秘密”告知于贺岸。
贺岸抬袖喝茶,随即, 将茶盏重重置落在桌案上, 桌面被他震得又抖了一抖:“订亲可以, 但成婚——要在西南。”他的语气十分严肃, 似乎没有任何想要商量的余地。
贺岸与谢倦对视一眼, 贺北问道:“为何要去西南成婚?”
贺岸冷哼一声:“你就打算在这个破地方办婚礼?很早的时候, 我就在西南为你备好婚房,以及聘礼。都说男婚女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你全然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当然我也不怪你,你一直都对我有怨言。是我对你疏于关心,疏于管教......所以成婚之事,不想看你马虎,最起码,要正式一些,所有的环节都不可少。“
贺岸的解释让贺北大吃一惊。
贺北坦然说出顾虑:”但是去西南让拂衣与我成婚,岂不是会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
贺岸一向冷酷坚韧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落寞:“我老了,也想亲眼看着儿女风光成婚。”
贺北将目光看向谢倦。去哪里成婚无所谓,因为他一切都看谢倦的意思。
一直沉默的谢倦目光忽而柔和起来,他一把握住贺北的手,对贺岸道:”贺宗师,我的身份特殊,如若去西南成婚,唯恐会遭世人诟病,也会连累到您的声誉。”
贺岸则道:“你是谢倦,是我与静莲从太子岭救回的孩子,谁敢诟病,我第一个砍了他。“贺岸原本语气还强硬,但是想起谢倦的身世,内心一软,他忽然就变了主意:”算了,你若实在不想......我也不会勉强你。”
贺岸的话让谢倦很是感动。
谢倦为贺岸再次斟满凉茶,恭敬道““贺宗师,多谢您的成全。”
贺北也趁机打起圆场:”爹,到时候您和师父一起过来,成亲总要拜高堂,您可不能缺席。“
贺岸哼了一声:”你眼里起初可没有我这个高堂。婚期什么时候?还不知我得不得空。“
贺北此时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乖顺:”初步定在十月左右,到时还是要看爹爹安排。“
贺岸吃软不吃硬,对贺北的态度很是受用:”嗯。“他不想自家儿子的婚事自己没有半分参与感,毕竟贺北的人生他已经缺席太多次。
他已经开始细细琢磨:“到时候,我会派人来替你们筹备婚事,一切消耗、用度都无需你们来操心。”
贺北笑吟吟道:”嗯,多谢爹爹。“
谢倦也符合点头:”多谢贺宗师。“
实际上,谁嫁谁这个问题贺北与谢倦讨论过很多次,谢倦总觉得他年纪比贺北大 ,要嫁也是贺北嫁。但若是贺岸来主理婚事,他定然是要当”嫁“的那个。
不过他要嫁的人是贺北,也便没有所谓。
谢倦认为贺北与贺岸父子俩个难得重逢,想特意给他们二人留下单独的谈话空间,便找借口离开了。
谢倦一走,贺岸又板起一张脸,问起贺北的武功进展。
贺北在自家老爹面前自然没有任何隐瞒。他直言:“已入宗师境。”
“以身祭子,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好下场。不要以为入了宗师境,便能沾沾自喜。“
”爹爹,多亏了拂衣,他为了我,翻遍世间奇门功法,终于在佛宗里找能够抑制白子力量的心法。您不信可探查我身体一番,白子的力量定是比你想象的还要稳定、精纯。“
贺岸一把抓起贺北手腕,细探一番,紧绷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确是如此,甚至,比我初次接纳它时还要平稳。“贺岸则感到诧异,随即冷笑一声:”是该说你运气好,还是天赋异禀。“
”对了,听风满楼说你还将凤凰游修到了第七重?“贺岸此时的眼神中透露出几分亮色。
贺北轻轻点头。
贺岸忽而问:”寒川,你有没有想过,修习这么厉害的武功,你是为了什么?“
贺北不假思索道:”保护家人。师兄,爹爹,师父,年年,都是我的家人。舍小为大的事情,我做不到。我很自私,我只想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贺岸沉沉“嗯”了一声。他听说贺北走之前,为剑庄设计了许多绝妙的防护机关。这孩子看似没心没肺,实际上却考虑周到,富有责任心。若贺北的答案是兼济天下,他只会觉得他在说谎。
“寒川,来见你之前,有一事情我在犹豫。但如今,已经有了答案,你且把手伸出来。”
贺北似乎知道贺岸想要做什么,他伸出手将掌心摊开。
贺岸从指尖蓄起一抹强大的内力,瞬时,整个凉亭的竹帘都在随着一阵凭空起的疾风而动。
一枚三角状的透明碎片呈现在贺岸的指尖。
贺岸认为,这枚白子如今对他的作用已经不大。他即便不靠这枚白子,也依然能在剑道之中创造出新的造诣。
贺岸绽开一笑:“这枚白子,你可敢要?你可——承得住?”
贺北笑道:“怎不敢,我还敢再祭一枚。”
贺岸伸出左手,狠狠在贺北额头上敲了一记:“你敢!我当场剁了你的手。”
贺北怂道:“开玩笑的,爹。”
上一世,贺岸传他白子,是觉得他烂泥扶不上墙,只能替他打开一条捷径。而此时,贺岸将白子传授于他,更像是在传授一种责任。
贺北将贺岸赠予他的白子收纳起来:“多谢爹爹。一下拥有两枚白子,以后的天下盟主岂不是我?“
贺岸只言:”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只要你不祸害天下,就万事大幸。“贺岸知道贺北有自己的打算,他也懒得过问。
午时,谢倦做了一大桌美味的饭菜,基本上都是贺北与贺岸爱吃的。他了解贺岸的喜好,还特意从树下挖了几坛陈酿好酒。
后院中有一处专门供吃饭的地方。坐在那处,可直面棠山之景。
清笳山相邻着棠山。棠山之所以叫棠山,只因漫山遍野开满橙黄色的棣棠花。远观,宛若天上坠下的无数碎小星辰,金光灿灿聚集在一起,为它披作绚丽的衣衫。
贺岸一路劳累,着实有些饿意。加上与贺北团聚,虽说面上看不出来,内心却是高兴的。
贺岸一高兴便会多喝酒。
贺北伤势刚好,但是不想扫贺岸的性子,便一直陪着他喝。
谢倦不好制止,只能为两人一直夹菜,想让他们多吃些菜,少喝点酒。
贺岸与贺北喝到尽兴才结束,七成醉的贺岸肚子被酒菜灌得满满当当,困意也随之席卷而来,谢倦引他到一楼的客房休息。
贺北倒是不困,非要帮着谢倦收拾满桌狼藉。谢倦说不必,但贺北却不听。
两人一起干活的效率很高,餐亭的残局很快被收拾干净。贺北还抽空去喂了大白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