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3章 旧忆
“镜花宫?我们还在寻你们, 你们自己倒是先送上门来了。”贺北的话音响亮,掀起慌乱人流之中千层海浪。
“是镜花宫!”
“魔教!是魔教攻上我凤语山了!”
“镜花宫乱屠杀我同门!”
不怕死之辈早已冲上前去,与周遭树丛之中不断钻出的黑影缠斗在一起。一时间刀光剑鸣,间接不断。
江湖纷争从来都是徘徊在生死一线。对于在场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来说, 魔教的忽来乍到, 并为给他们任何喘息的空隙。镜花宫手段狠辣, 在他们身上没有所谓的江湖道义,人命皆如草芥,无辜可以滥杀。
镜花宫不知何故引起的杀伐之战, 令众人眼下情景一度血腥惨烈,不断有断裂的肢体乱飞,或是尸体横地。
如此直面生死的场面,贺北是见惯了,但有些初出茅庐的弟子未曾见得此番激烈的场面, 有些横飞至眼前的尸体甚至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同门......有的已经腿脚发软, 瘫倒在地。有的已经忘却自己当初入宗进派的江湖使命, 在强烈的怯懦恐惧下落荒而逃。
人之常情。
敢于迎战者大多都是武功品阶较高者,江湖经验丰富,他们正义满膛, 嫉恶如仇,大义胜过生死。
谁也不曾想到镜花宫得了河图洛书的碎片之后,竟然如此按耐不住, 直接登门来挑衅。
镜花宫此时前来挑衅, 令贺北疑惑。镜花宫此时的实力虽说不低, 但再强也没有必要选在真武大会这一天, 中州内陆、天下半个武林高手云集齐聚之时前来祸乱, 镜花宫这样好比向整个中州内陆宣战, 他们的野心再大,也不至于此。
镜花宫引起此番骚乱一定另有目的。
对于镜花宫来说,能让他们掀起风浪的,定然是河图洛书的碎片。
上月,贺北买通那个替镜花宫来破庙同他做交易的车夫,让车夫对镜花宫改口,声称在破庙交易那天他只见到了真武盟的人,真武盟把他抓起,一番拷问关于镜花宫的线索,后来问不出什么东西才将他放走。
贺北让车夫这么说,只是让镜花宫怀疑河图洛书的碎片根本没丢,还握在真武盟手中。
毕竟一来锦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二来厉羽在背叛之后,也窝在城主府宋璟身边做了缩头乌龟。种种迹象都在塑造一种假象,镜花宫偷盗碎片不成反被真武盟将了一军。
最后更重要的是——太子岭暗河这么隐秘的藏身之地已经真武盟所发现,镜花宫已是岌岌可危,更用不着在此时来暴露自己、上演一番明抢的戏码。
到底是为何?
贺北知道镜花宫此时手里定是憋着大招,他瞧着不远处,向此处飞赶而来的贺岸与真武盟各堂主、剑庄各长老,以及中州内陆其他各派的高手,心里并未松口气。
“扑哧”一声,静莲竟然被一股凌厉决然的掌风扇倒在地。
贺北第一反应便是解决掉眼下的人,飞快去到静莲身边。他只见一道身穿深紫色披风,带着宽大兜帽的人从天而降,在他落地的那一刻,他所爆发的内力将四周的人撞散在地,扬起的尘土迷蒙人的双眼,枝叶瑟瑟乱飞,所有的血刃光影蓦然全熄,周遭迎来片刻静寂。
贺北喉头一紧,此人的出现,令他的脸色变得异常煞白,整个人凝固在原地,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强烈穿梭将他置身于上一世。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情景,同样的人,同样紫衣。
这紫衣他再熟悉不过。
上一世,这位身着紫衣的不速之客携领镜花宫教徒像今日这般从天而降,与金沙天地盟派来的高手联合一通,将剑庄血洗一空。
(这里是前世剑庄灭门惨案的回忆开始,有宝宝看漏,以为是今生,高亮一下)
那时天还未亮,许多弟子还在睡梦之中,就被镜花宫的教徒偷偷潜入屋中杀害。
那时,贺北因为犯错被关在兰渚地下的禁闭室整整一夜。
犯的错具体是什么贺北如今回想甚至都已经忘记,好像是把静莲培育多年,一株可治愈老庄主眼疾的草药拔掉了。
贺北踏出禁闭室重见天日那一刻,他刚好赶上凤语山上空接连绽放三朵橙色焰火。焰火震耳耀眼,将白云炸得散碎。
当初,剑庄关于橙色焰火的设定——是敌对帮派来袭抑或是魔教入侵时才会燃起。
剑庄近一百年不曾有过什么争锋相对的敌对帮派,贺北只能想到魔教入侵这一个缘由。
当他怀揣着忐忑之心走出兰渚时,一眼便瞧见横在夹道上几具身着剑庄弟子服、被一刀封喉的尸体,浑身一凛。
那几位死在他眼下的同门他都认得,无一不是朝夕相处多年。他们静静躺在青灰色石砖上的血泊之中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鲜血顺着砖缝簌簌流到贺北脚下,浓郁的血腥气蔓延在晨时凉薄的空气之中,令他感到不适。
本该是草长莺飞、梅黄杏肥的温暖五月天。
如果不出意外,他今日从禁闭室出来,应该是前往明学堂去找谢倦,向他炫耀昨夜在禁闭室竟然无意研究出一种新的傀儡术。
他在兰渚扫荡一圈都没有看到谢倦的身影......出来之后便是满地的尸堆血海,剑庄究竟遭谁毒手?
四周寂静的可怕,居然未闻一丝打斗之声。
贺北一步步迟缓往前走着,他浑身汗毛竖立,这种万籁俱寂的感觉比起直面杀伐可怕多了,如梦未醒,荒谬至极。
“啪嗒”“啪嗒”,几滴冷冰冰,黏糊糊的东西滴在他的脸上。
贺北愕然抬首,一颗悬挂在树梢上的人头正瞪着双目看他。
这人头的面容污血斑驳,皮肉模糊。他依稀可以辨认出人头的主人,是他的师父静莲。
静莲最爱颜面。她曾经与贺北说过,如果自己有一天死了,一定要将她流水花葬,走也要走的好看一些。
贺北震惊在原地,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双腿软绵绵的,失去力量。
他的师父武功深绝,九品境界,即将进入宗师之境,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师父是剑庄的顶梁柱之一,在贺北眼中,她自幼便是堪比天神一般的厉害存在。天塌了有师父顶着,闯祸了有师父兜着,爹不要了师父会养着,她待他如亲生,照料他所有青春又年少的时光。
师父已经倒下,贺北不敢想他的师兄他的师弟......会不会也像师父一样,已经被魔教奸人所害。
那时的贺北没有真正直面过江湖的腥风血雨、生死无情。这些在江湖历史长河里、传闻中、话本上曾流传过的情景,竟然真真切切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内心被无知的恐惧所包裹,当时脑子里的念头只有一个,就是赶快找到谢倦,他要确认谢倦还活着。
按照时间,如果不出意外,谢倦是在明学堂为外门弟子筹备早课。出意外.......他不敢想。
贺北往明学堂的方向快步跑去,路上所见的尸体愈来愈多,他的心就越加慌乱。躺在地上的都是剑庄的弟子,大多都眼熟,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一起共吃了剑庄十多年饭的同门伙伴......他被半截手臂绊倒在地,浑身沾染上混合着鲜血的尘泥,他迅速爬起,不在意自己的狼狈,接着一个尸体一个尸体晃眼过去,他急于找到谢倦,他太怕他掰过某具尸体的脸,是谢倦的面容。
他脑子是杂乱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
失去生机的剑庄宛若坟场,凤语花的红与地上的鲜血相互呼应,灰鸦经过上空留下几声哀鸣,更添几分凄迷诡寂。
贺北能感受到,整座剑庄已经被屠杀的差不多,快死透了.....
经过讲武台时,情景跟他想象的也不一样。讲武台周五层层叠叠围着许多身着黑铁铠甲,头戴灰蓝鬼怪面具的镜花宫教徒。他们不言不语,手握着带血的兵刃,直挺挺立在原地待命。肃然到像是地狱里穿越到人间的牛头马面。
讲武台中心,不知何时放了一只金玉制就的蛇纹宝座,上面端坐着一位身着紫袍的男子。
男子容貌艳美妖异,赤红双目,五官挺立,下巴尖俏,麦色的肌肤,不笑时一副阴婺之相。他瞧着贺北,嘴角挂起凉薄的笑,他的姿态好像已经等候他多时。
紫袍男是镜花宫宫主漾绝。
漾绝一手牵着一只锁链,他的右脚下踩着祁年的脊背,右手握着的那只锁链牵制着谢倦的脖颈,时不时拽动几下,将谢倦的玉色脖颈勒拽出几道红褐色的痕印。
“师兄,师弟.......”贺北嘴唇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
漾绝搓着下巴将贺北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脸上逐渐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他阴恻恻道:“交出白子,本座饶你师兄、师弟不死。你们名门正派不是最讲情义?你不想看着你的师兄弟枉死在你面前吧,嗯?”
贺北浑身的血液忽而沸腾起来,气涌胸口。当时的他不明白魔教的人为何可以如此歹毒!为了一个白子,竟然屠杀这么多条活生生的人命。
贺北脸上的青筋爆起,他对着漾绝嘶吼道:“白子?老子才不稀罕什么白子!你要,给你便是,为何要杀了他们?”
坏人怎么会有心,漾绝耸耸肩:“想杀就杀。”
谢倦的脖颈上被缠绕几圈的铁索所禁锢着,一副难以喘息的模样,他方才与镜花宫教徒一番交缠打斗,体力所剩不多,说话都十分艰难:“寒川,白子......不能给他们。”
贺北明白谢倦的意思,镜花宫已经有了一枚白子,若再有一枚,以后遭难不光是凤语剑庄,而是整个中州内陆。
但漾绝根本不给他犹豫的机会。他在祁年的脊梁骨上狠狠踩下一脚,清脆的骨碎声响伴随着祁年接连不断的凄惨嚎叫。
挚爱亲朋......江湖大义......贺北从来都是一个自私的人。
“白子我给你,但我的师兄弟你不许再伤他们一分一毫。”
谢倦咬牙道:“不......可。”
谢倦知道,镜花宫如同一条冷血的蛇,根本不会有任何信义可言。
贺北也知道。但他的神色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决然与无畏:“白子就在我手上,我的人,我的白子,都归你。我要你把我师兄师弟亲自送出剑庄。”
此时的凤语剑庄被镜花宫的教徒里里外外围的严严实实,山下派来的江湖支援这会儿正与镜花宫的人缠斗在凤语山的半山腰上,难以攻破进来。
贺北一直不明白,贺岸那么不待见他却偏偏在不久之前的生辰宴上,将白子当作生辰礼传给了他。他起初因此窃喜过,拿着白子新鲜了几天。
但是他总归觉得白子在他身上是一种浪费,他甚至想过将白子赠给谢倦,却被谢倦拒绝了。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贺岸为何急切将白子赐予他。
随着金沙这些年涌现好几位步入宗师的危险人物,金沙的江湖势力的不断扩大,他们的实力飞速增长着,对中州内陆的侵犯比黎国在世当年还要频繁。
西南作为中州内陆的第一道防线,贺岸终日率领同忆林军泡在前线。贺岸不知道他有一天会不会死在战场上,所以在贺北生辰那次他抽空来看他,便将白子传给了他。
贺北这些年心性不稳,贪图玩乐,否则贺岸的白子会更早传给他。
漾绝嘴角挂着淡淡的讥笑,看向贺北的眼神带着灼烫之意:“贺少侠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本座答应你,将你的师兄弟送到剑庄外,但是白子和你的人都得留下。”
贺北站在讲武台前,红衣猎猎似抹残阳,俨然已将生死在一瞬间看淡:“我要亲眼见我师兄弟安然离开你们的控制。”
谢倦神情凄然地望着贺北,苦言:“白子......死也不能给。”
跪爬在漾绝脚下的祁年也口含着鲜血道:“师兄......别让这奸人得逞......”
贺北已经失去了师父,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的师兄与师弟离去。
漾绝一手拉紧一只锁链,起身,将谢倦与祁年拖拽在身后。
谢倦被漾绝猛然拽着前行,他被拴在脖上铁链紧勒得脸色瞬间涨红,唇瓣微张,呼吸不上一口气来,额上冒着细汗,凌乱的发丝顺着汗紧贴在颊边,宛若一只濒死的池鱼。
祁年情况更差一些,他的肋骨方才被漾绝踩断几根,此时直不起腰来,被漾绝像拖尸一般拖着,痛的他一声又一声的哀嚎起来,神情痛苦到极致,
贺北望着谢倦与祁年,心脏一阵抽痛,他压着火气道:“我师兄自己会走。还有我师弟,你找两个人抬着他,不然你觉得你这样拖拽着他,他还能活着到剑庄门口么?”
漾绝满不在乎:“呦,脾气不小,现在轮得到你与我讲条件?”
贺北从腰间是倏尔掏出艳山剑,直指着漾绝的胸口:“既然你与我谈合作就要拿出诚意来,这就是你的诚意?”
“好,我不拖,都把小美人惹毛了。”漾绝之前一眼见到贺北,就莫名喜欢他的长相。对他倒是多了几分宽容,本来贺北与他谈不谈这个合作,他都势在必得,只是现在玩心来了,怎么都想作一作。
贺北对漾绝给他的称呼感到一阵恶寒。
“你们几个抬着他。”漾绝指挥几个教徒将祁年抬起,跟在他身后。
“你,站起来,自己走,不然你的小师弟该心疼了。”漾绝一边说着,一边踢了被拽倒在地的谢倦一脚。
贺北见到这一幕,已经全然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他恨不得将漾绝的头颅一剑劈下,剁成肉泥踩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