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倦闭关的第二个月,贺北终于可以不再借助拐杖走路,尽管看上去还是一瘸一瘸的,依然吃力。
他的内力也在渐渐恢复,可以感受到流淌在经脉间的微弱真气,他已经很满意,想迫不及待把这些变化分享给谢倦。
贺北被关在这座谢倦住过的四方小院之中,似乎活的比以往更有生气。
他将小院打理的十分干净,没有一根杂草。他撒下苍兰花的花籽,期待它们几个月后可以生根、发芽、开花。他以前从来不会做这些,但是他希望谢倦闭关归来,一眼看到的是温馨的小院以及精神抖擞的他。
他还养了三只小兔子,他给他们分别起了名字,灰色的叫小糖、一只灰黄的小莲、一只雪白的安安。他本来指望这三只兔子能内部联合给他生一窝小兔子,最后发现三只妥妥都是公的。
已经入秋,院内的桂花树开的正酣,金黄灿若星辰,他将落下的桂花收集起来,凭借记忆里谢倦的做法酿成一瓶又一瓶的桂花酱。
这些桂花酱被他托院里的侍婢拿去便宜销卖给其他院的侍婢。
桂花酱配窝头成为当时北府下人们最时兴的吃法。而他把桂花酱卖的碎银积攒起来,一些拿去买丹药,剩下的他想买一个定情信物送给谢倦。
临近谢倦闭关结束的最后十日,贺北初次尝试汲取白子的力量。
贺岸送他的这枚白子是风行之力。贺北使用时,白子的力量以超乎他想象的速度流窜在体内,他的经脉尚在残损阶段,白子的力量阻塞堆积在经脉之中,无法畅通而行。那是一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体温骤降如同置身于迎着寒风口的洞穴,霸道横行的真气在他的心肺上穿透出无数细小的伤洞,鲜血大股大股从口中吐出,万蚁噬骨般的痛痒让他极为难耐,发出一阵阵哀嚎,简直生不如死,恨不得用艳山剑自刎而亡。
但是他的脑海里浮现起谢倦的脸庞,他最怕谢倦对他露出失望的神色,世人都可轻看他,但他永远也希望谢倦轻看他......他对敌人承诺来日方长,他要谢倦闭关归来看到完好无损的他。
他硬撑下来,昏迷两日两夜,无人问津。
却也因此因祸得福,汲取的白子力量最后在一定程度尚帮助他修补好了部分经脉。躺尸般休息几日后,精神状态竟然恢复到近半年来最好的时刻。
那时,北府稍稍放宽他的出行,允许他出院,却不允许他离开北府。在谢倦即将闭关结束的倒数第三日,他想办法偷偷潜出北府,来到离北府最近的一条街,他钻进一家玉行,为谢倦精心挑选一只玉簪。
玉簪是纤细一根,乳青色,玉质细腻无暇,滋蕴光润,顶端雕刻着一朵冰清玉洁的苍兰花。这只玉簪花光他所有积蓄,但是他想象到谢倦带上他的模样有多好看,他满心欢喜,全然不在乎自己最近急需购买丹药来疗伤。
只是临出店门时,被姚镜拦住。
姚镜在剑庄灭门的前一年,便离开剑庄做他回他的大少爷。后来松洲遭难,他跟着一家人逃到北府做起生意,父亲还在北府买了一份官职,依然小日子过的滋润,风生水起。
见到老熟人贺北之后,他一心想要报复捉弄。在剑庄时有长老、师父所束缚,而现在,贺北在他眼里一无是处,没有靠山,就是只丧家之犬。
他先是按照惯例,将贺北羞辱一番,而后,又带人直接在玉行店与贺北动起手来。
贺北不敢大施拳脚,毕竟这玉行处处摆着玉器,他若是失手弄碎是赔付不起的。姚镜也拿捏住这一点,他们知道贺北不会多加还手,仗着人多几番推搡之下,将贺北推倒在地,贺北为了护住手中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玉簪,硬是将玉簪紧紧握住掌心,姚镜一脚踩上他的手骨,还用力狠捻几下,贺北的指骨碎掉两根,玉簪确实分毫未伤。
贺北从不是隐忍负重之人,他半跪在地方,抽出腰间的剑,一挥,竟是在姚镜的脖颈之上划下一道血痕。
如果不是他不想在谢倦出关之前再惹祸,姚镜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姚镜捂住留着鲜血的前颈大惊,他向来吃软怕硬,他了解贺北此人就像条疯狗,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眼看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以及贺北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可怕,杀机涌动,他留下几句狠话,便带人迅速收场撤离。
贺北知道姚镜的脾性,定不会就此罢休。但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摊开掌心,望着那只纤尘不染被他捂的温热的玉簪,终是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玉簪的事情
第053章 相思意
在谢倦即将出关的前一晚, 贺北一夜未眠。他睡不着,三个月堆积的思念如同汹涌在堤岸边的洪流,叫嚣着想要破泻而出。
他侧躺在床铺上,手里紧紧攥着要送给谢倦的玉簪。这玉簪细润微凉, 摸上去就像谢倦的手指一般。他想, 如果谢倦此刻能在身边该有多好。他们在兰渚同屋睡了许多年, 他习惯一睁眼能看到他,如今他才发现,谢倦仅仅不在他身边三个月, 便朝思暮想溃不成军。
就这般他想着谢倦,半梦半醒着,身体是疲惫的,脑海里波澜起伏的思绪却一直平静不下来。折腾到凌晨,索性起床, 来到小院里的破烂小厨房, 他想为谢倦做一顿饭吃。二十二年的生涯, 他只学会做桂花酱和熬一锅白粥。
熬好白粥以后,他掀开锅盖,白茫茫的雾气弥漫模糊他的视线, 有一瞬间,他恍若回到一年前的兰渚。
兰渚的白粥,他最怀念。
他喜欢在白粥里加白糖和桂花酱, 祁年喜欢在白粥里加咸菜, 师父喜欢在白粥里加谢倦做的辣酱, 谢倦喜欢在白粥里什么都不加。
贺北的眼眸被热气熏的湿热, 他将锅盖盖住, 扑面的热气一下子就被掩盖消失, 心也跟着骤然冰凉下来。
单手浇花、喂过兔子,他就静静坐在院里的小石凳上等着,今日没心思练功,什么也不想做。迎着萧瑟的秋风,看着天色由明到暗,等到手掌冰凉,等到他脑海里想象许多可能,比如谢倦可能延迟出关日,所以才一直没有回来。再者,神殿的人把他喊去问话,最坏的可能就是谢倦再也不想见他。
毕竟他与谢倦在地牢一夜后,谢倦只留下一碗桂花芋头汤便独自去清净殿闭关,就连知道他闭关的事情都是可君来与他告知的。难道谢倦后悔了,后悔与他那夜昏了头脑做出越矩禁忌之事。
贺北这般胡乱想着,肩头、发上落满细碎的桂花花瓣,整个人成为一尊雕塑,被抽去生气,眼神倦怠,沉着浓重的郁色。直到正对的木门被打开,他才像是活过来一般,微微昂首,抬眸看去,心里燃起一抹热火。
聚集在墙角吃草的小兔子们被推门者惊的四下逃窜。
贺北本以为会看到思念已久的师兄,结果推门的竟是神殿的白袍使者。他们举着金杖,神色威严庄重,向他齐刷刷投去森寒目光。
贺北浑身戒备起来。未等自己反应过来,神殿负责执法裁决、武功品阶皆在七品之上的白袍使者们一拥而上,用坚实的铁索将他束缚上手脚,扭送至神殿。
神殿内的白玉石阶被重新粉饰过一遍,三月前洒溅的鲜血已经了无痕迹,如同什么都未发生过。
神殿玉座之上,神殿殿主面色阴晴不定,眸光化成一把利剑,直射向贺北。
神殿殿主的左手边站立的是神女可君,右手边站立的是神官谢倦。
三月不见,谢倦更消瘦一些,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冷,不苟言笑。他静静站立在那里,穿着纤尘不染、整洁没有一丝褶皱的银白官袍,沐浴着半边洒金般的天光,这神殿无人比他穿起来更像这降落人世间的神明。
谢倦看到贺北,心肉泛疼。从前意气分发鲜衣怒马的少年,如今身心疲惫,眼底敛着戾气,浑身竖起尖刺,像只被风雨暴虐无处栖息,羽毛打湿折断翅膀的落难凤凰。
神殿殿主看向贺北的目光带有几分审视的意味:“听闻你前些日子当街挑衅姚卫长之子,还将其打伤?”
“挑衅?您若是真想了解情况,就该去问问玉行店老板,看看是谁先动的手。将他打伤?那么,不如叫姚镜亲自来与我对质,让大家看看我打他的伤口的在哪。我建议你们赶快去请他,再晚一天,他伤口都该愈合了。”贺北说罢,看一眼自己被纱布缠绕着的右手手掌,继续冷言道:“若论伤,好像我更严重一些。”
神殿殿主无视贺北的话,慢悠悠将手边的茶盏端起,浅尝几口,沉默良久后道:“在外人看来,你已经算是我们北府神殿之人,就该时时刻刻严于律己,不能做出折辱北府之事。”
贺北冷笑一声,讥讽道:“没想到殿主除了喜欢护短,还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一把好手。”
受惯追捧膜拜的神殿殿主握在殿座金制龙头上的手掌紧紧一抓,面色顿时黑沉几分。从未有人如此对他无礼,贺北总是三番五次地去挑衅他。
“按理,你该受罚。你要记得,你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北府的贵客,而是罪人。晋芳长老死不瞑目,他的十万功德柱就高高伫立在这功德殿之中,好事做尽偏偏——遇上了你。”殿主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甚至身子朝前一倾,情绪微微有些失控。“你无论如何也补偿不够我们北府的损失,更何况,我们北府军队还在前线为你们西南抗敌,怎会有你这般没有心的。”
“我爹在西南前线奋战二十余年,为的是什么,他仅仅是为了西南吗?如若西南全面失守,下一个受难的便是你们北府。他为的是你们这群假惺惺假慈善缩在神殿坐享安稳粉饰太平的伪君子。”
仿佛是被戳到痛楚,可君终于在这位一向慈善和睦的神殿殿主脸上看到一丝裂缝,裂缝里燃着怒火。
贺北并不想听对方再墨迹:“你想怎么罚我?要罚就赶紧罚,别满口仁义道德,你没资格指责我,你与晋芳没什么两样,你不是万物之中亦不是神,也不是我老子。”
可君的声音幽幽回荡在殿堂上空:“罚你,你受的住吗?你以为你师兄为何闭关,他为你承受三剑极刑,将你从我们北府的地牢保释而出。再罚你,你是想你的师兄替你去死吗?”
谢倦神情平静,他手掌交叉半跪着向神殿殿主行一神礼,声音清朗明亮:“吾弟年少,我作为兄长,替他受罚,理所应当。至于这件事,不妨还请殿主仔细调查一番,其中定有误会。”
贺北一瞬间失神,紧接着心脏开始绞痛,原来谢倦忽而闭关的原因竟是如此。替他承受这么多,一声不吭地替他白挨三剑刑罚,若不是今日可君与他说,他定然不会知道。
贺北的胸腔之中蓄起汹涌的愧意,心底漫起绵延不尽的怨恨。他瞧着远处那抹清影,有多想冲上去将其抱在怀中,把自己所有的柔情与爱意全部奉献于他。
可君道:“既然你不想你师兄替你再受罪,那就好好待在北府,别再出去惹事。”
“好。”贺北这次没有思索便答应北府变相囚禁他的要求,为了谢倦,他什么都可以。谢倦是他的软肋,是他心尖上唯一想要守护的人。
神殿殿主揉揉眉心,今日费神之事太多,他实在乏力。他挥挥手,道:“把他带回去吧。”接着又特意嘱咐谢倦:“拂衣,闭关三月,殿里有许多事情需要你来处理,随可君一同去罢,落下的东西始终要抓紧补回来。你将来是我们北府的神官,责任重大,莫要因为不想干的人与事耽误自己。”
谢倦垂下眼帘,细密的长睫掩住他冷透的目光:“遵命。”
贺北被押送回小院,他今日如愿见到谢倦,也算是无憾。
他去小厨房掀开锅盖,看到已经凉透,蒸发掉不少水分的白粥已经黏成一坨浆糊,用木勺舀着吃了一口,从喉咙凉到胃里,浑身激灵了一个冷战。
他没什么胃口,吃了一个窝头,喝几口浆糊白粥,便悻悻坐在小厨房里看起心法来,小兔子们怕冷,全部围在贺北脚边毛茸茸缩成一团取暖,贺北忽然有种儿孙绕膝下的错觉。
“真乖,爹爹给你们拿草吃。”
......
“小糖,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哎呀,小莲,屁股真好摸,肉墩墩。”
“你们都是群没娘的孩子......想他。”
贺北自言自语起来,或许是经常一个人憋闷坏了,他对着兔子也能说上许久。
或许是太想一个人,当谢倦推门而来的时候,他会以为是幻觉,像是在做梦,当下还反应不过来。
谢倦驻足,道:“寒川。”
“师兄。”
两人对视许久,贺北竟然有些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倦浑身带着凉气,眉眼有些许疲惫,硬撑起几分精神问道:“吃饭没有?”
贺北仓促起身:“吃过了。”
谢倦掀起锅盖,看着一锅比浆糊还浆糊的白粥,以及灶台上半个没吃完的窝头,和瓷盘里零散剩下几根的咸菜,眼底透出心疼与不忍。
“就吃这个?”
他闭关之前,特地拜托可君多照顾一些贺北的饮食,可如今看来,贺北吃的并不好,甚至连北府的下人都不如。
谢倦淡淡道:“在这里等我。”
半个时辰以后,谢倦领着两篮子食材回来,有菜有蛋有肉。
谢倦将自己的官袍一脱,换上围裙,挽起袖子,从水缸里舀出一盆清水,说:“你先生火,我去洗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