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娘用余光瞥见一只远远比媛媛还要宽大的手掌正在帮她磨墨。
她把目光全部聚集在这只手掌上。
——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手背上蔓延分布的血管清晰可见。视线顺着手掌往上移着,最后停止在一张令她白日就印象深刻的脸庞上。
对方隽美无双,并不符合中州人审美的长相。鼻梁高挺,在颊侧洒下一片阴影。深邃眼眶里嵌着一对异色瞳仁,宛若异世的珍宝,比偌大展厅里任何一块宝石看上去都要瑰丽。
他嘴角勾笑看着她,浑身散发的压迫感让她遍体生寒。
还未等丽娘反应过来,眼下便有一道银光闪过。喉间一凉,艳山剑的剑刃已然架在她的脖颈之上。她倒抽一口凉气,努力佯装镇定:“这位公子,夜闯鲸坊,有何贵干?”
贺北幽幽道:“自然是找你闲聊两句。”
丽娘到底是见过一些生死场面的,还不至于吓昏头:“若真想闲聊,就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聊。”
贺北不然:“这样聊比较有效率。”
丽娘压着心头的恐惧,继续问:“想聊些什么?”
“想问一些问题。”
丽娘试探道:“我若是不答呢?”
“不答?”
贺北的剑又往她脖颈上又紧贴一寸。
丽娘随即鼓足力气大喊一声:“来人,有刺客。”
围守在附近的几位高手听到响动之后纷纷直攻过来。只是不出片刻,便被贺北仅用一掌全部震翻在地,一个个翻着白眼,口吐血沫,失去意识昏晕过去。
丽娘这才意识道,贺北并不是普通的世家公子,那一双手......不是娇声贵养的,而是用来杀人的。
贺北的剑从丽娘的颈前移到颈后:“这样吧,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若答错一句,我就在你后颈上用剑雕一片花瓣,等刺够完整一朵——婀娜美人,玉魂消断。”
丽娘颤声示弱:“你问......我不能保证全答上来。”
贺北开口道:“听说你们在私下贩卖游客先生亲自授权的《浮生记》绘本。”
丽娘没想到贺北竟然问她这样一个问题:“是真的,怎会有假,游客先生只授权我们鲸坊一家。”
谁知贺北一脚踩上丽娘身旁的木椅,斥道:“放屁。再说鬼话,头削下来。”
丽娘被贺北劈头恐吓过的后一刻,后颈就一凉。
贺北竟然真的开始在她的后颈开始刺花......刺的过程并感受不到疼痛,只是刺完之后,好像有一蹙火苗在刺过花瓣的地方雀跃跳动,又烫又麻。待热意思却下来,就能清晰感觉到,宛若有无数只蚂蚁从后颈处朝着身体其他部位蔓延着爬,痛痒难耐。
贺北的声音消沉有力,宛若恶魔在她耳边低语:“再问你一次,是不是真的。”
这时,被痛痒之意折磨的丽娘话里带着哭腔:“假的......”她浑身的穴位都被贺北封住不能动弹,但嘴巴可以动,所以,只有唇瓣在狂抖时的样子极为滑稽。
贺北道:“所以,附赠的墨都风光彩墨图也是假的,对吧?”
丽娘强忍着泪水:“对。”
贺北的气息再次逼近:“有真的么?”
丽娘微楞一刻,紧接着道:“没有的没有的......游客先生避世多年,是死是活世人都不知......留下的真迹本就不多,画作真真假假谁又能分得清。”
贺北沉沉“嗯”了一声。
真正由游客亲笔手绘的墨都风光彩墨图,曾被做为祭品,尘封在黎国旧皇陵——少宁长公主的玉棺之中。这卷图本名叫《凤栖墨》,并非普通的风光彩墨图,而是可以概括墨都全貌的地图。
拥有它,寻找白子将事半功倍。
“我来看看你们的画卷。”
贺北将丽娘的穴位解开。丽娘被贺北用剑架着脖子,移步来到一个高大的红梨木书柜前。丽娘将柜锁打开的一刻,呈现的景象属实让贺北不禁惊叹一句:“奸商。”
书柜之中上面八层整整齐齐码着不知道多少本精装过的《浮生记》,最下面三层,累着几十卷《凤栖墨》。
贺北道:“你们胆子可真大。明明跟搞批发似的有一整柜,却敢对外宣传仅有六册。”
丽娘实话道:“我们的图其实与市面上广为流传的版本差别并不大,只是我们用了更好的材质与画料......绘画时候再增添修改一些景致罢了。”
贺北用手指抚过那卷绘工精致的彩墨图,最后,指尖停留在画面右下角,游客先生的金色私印上。他低头轻嗅,指尖一抚,眼察细观,经过鉴别,呢喃一句:“有趣。”
因为这画是假的,私印却是真的,贺北的血液有些热腾起来。
“画是假的,印却是真的。”
贺北见过真的,所以知道画是假的。令贺北血液沸腾的是——银溯不光一眼能辨别画的真假,还知道真正的画只剩下半卷。
真正的画卷戛然而止的部分泛着焦黄,另外半卷是被烧毁的。
上一世,北府遭遇连绵一月的暴雨。地势较低的黎国皇陵首当其冲被淹,少宁长公主的玉棺还莫名失踪,据说是顺着水势漂流进了清河。清河连接着三片不同的海域,北府派人尽力打捞过数次,却始终寻不到踪迹。
后来,贺北作为镇西使前往金沙途中,被镜花宫劫杀的那一次......他九死一生,昏迷中醒来,他竟然躺平在一樽玉棺之内,身旁是早已化作枯骨的少宁长公主。少宁长公主的身旁置放着珍宝无数,所以,那半卷《凤栖墨》显得格外特殊醒目。
从玉棺之中爬出,贺北才知道自己已经身在墨都。
贺北听闻过关于这幅画卷的传说……后来,果真凭借着这半卷暗藏玄机的《凤栖墨》,在墨都里求生数次,还自己摸索出三枚白子具体所在的节点。
墨都宛若一位蒙着面纱的神秘人,而《凤栖墨》就是面纱下它的真面目。
“是么.....”就连丽娘自己都不知道。毕竟她只是鲸坊挂名的老板,真正的老板另有他人。这批《浮生记》就是故作玄虚用来骗有钱人的。这些年道家兴起,开始流行起“寻仙问道”。墨都被这些所谓的修道人大肆美化宣扬,所以一向冷门的《浮生记》在近年的销量变得格外好。
贺北又问丽娘:“委托你们艳山剑卖家是谁?”
丽娘答:“穿着一身黑,带着面具,声音很粗旷,是个男人。”
贺北冷哼一声:“就这般你们还敢声称货品都来自于正经货源,连对方的模样都不看,便敢接受他的委托。”按照丽娘的描述,对方确实像是黑袍惯有的伪装。
丽娘接着道:“他答应将此剑卖出以后,我们可以抽取三个点的委托费。这剑在江湖销声匿迹多年,应该不会有人去纠结它的来历。再加上他的条件实在诱人,我便答应了。”
贺北后来没再多问什么。
临走之前警告丽娘:“今晚之事你若向任何人透露半分,我就放火烧了你这鲸坊,顺便把你后颈这朵桃花刺完整。”
第074章 瀛洲
清晨, 惟城码头雾气迷蒙,白茫茫一片,宛若缥缈仙境一般。漆黑的玄河水就在眼前奔流不息,却窥不见它本来的颜色, 只能听见汹涌的浪涛声。
贺北挽着谢倦的手踏上前往瀛洲的船。迎着疾走的凉风, 沉吟一句:“师兄, 我们要回家了。”
谢倦手心的温度在贺北的包裹下渐渐升温着。被风吹乱的发丝飘拂在颊边,遮蔽住他的视线:“没想到这次出来,竟然这么久。也算是初次尝试过江湖的险恶了......春雷山, 我们也算经历过生死。”
谢倦声音的被风逐渐模糊,贺北凑近听才能够完全听得清楚。他只听谢倦最后那一句:“经历过生死,方知眼前人的珍贵。”将他深深触动。
贺北反手握住谢倦的手掌,往他胸口一置:“师兄,你在我心里, 无论何时都是最珍贵的。
谢倦能感觉到自我掌心下那颗温热心脏正在快速有力的跳动着。贺北想要他明白, 这颗心, 这一刻,是在为他而跳动。
谢倦看着贺北深情款款的眉目,心底像是有一摊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正在缓缓融化着。
“贺兄、谢兄。”
可君的声音在两人耳边响起, 他们齐齐向右侧头,看向雾气里的可君。
可君的声音里含着笑意:“想亲自来送送你们。”
可君择日也将打算离开惟城,只是他回北府, 与贺北的路线不同。
谢倦为表示谢意:“有劳可君姑娘了, 你路上小心。”
贺北带着刺的话语紧随而来:“可君姑娘本事大的很, 且用不着我们来操心。”
可君轻笑出声:“以后二位有空, 请来我们北府做客。”
谢倦道:“好, 他日有缘再见。”
可君叹口气:“我们还会再见的。不过贺兄, 我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
贺北道:“有什么话直接说,我师兄不是外人。”
“那日寒池我说的话你可还记得?都是真的。”
可君往贺北心上点了把火,贺北有些焦躁地挠挠头,挠完又发现自己的行为太像祁年。他面露愠色:“我只记得我说过,你再胡闹,我就亲手杀了你。”
气氛瞬间争锋相对起来。
谢倦的脸色也变了。
可君偏偏还凑到贺北耳边道一句:“贺兄,我喜欢你。”
可君说的很小声,但是谢倦离的也并不远,贺北不知道谢倦听到没有,但是光是“共泡寒池”就足够让他心梗一阵。
“滚。”贺北挽着谢倦转身走进船舱。
回到船舱,贺北还是想解释一下:“师兄,共泡寒池那日是偶遇。”在贺北这里,可君就跟一只苍蝇似的,没事就在他们两个面前舞,还冷不防被盯上一口。
谢倦的语气平静:“之前你还说要我别与她走的太近,如今,你自己倒是与他相处的不错。他是姑娘家,若是此事传出去,你就与他就再也脱不开干系。”
贺北听着谢倦的话总觉得味道不对:“师兄,他是男的。”
谢倦信没信,贺北看不出来。谢倦的真实情绪一点都不漏痕迹:“共泡寒池,是他捡到你发带那日吧。”
“师兄,就算他是女的,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女的。而且他根本就是男的,变态......他就是故意说那种话恶心我们的。”
谢倦将沉雪剑从剑鞘中抽出,一道飒气的银光闪过眼前,他将剑刃一偏,从光洁的剑身上撇到连自己都觉得冰冷的寒眸:“那是你和他的事,与我无关。他是男是女,也与我无关。”
贺北了解谢倦,谢倦表现的越不在意就越在意。
贺北看谢倦专心擦剑佯装装作无事的模样,心里竟然可耻地、含有一丝谢倦为他吃醋的窃喜。他说:“师兄,别乱想。”
谢倦手里擦剑的动作未停:“我没多想,你的私事我不会管太宽。”
“师兄,我的好师兄。”贺北把谢倦的肩搂在怀里,用微翘的鼻尖蹭蹭谢倦的脖颈,成功把谢倦蹭毛,反手赏了他一巴掌。还毫不客气道:“老实点。”
谢倦表面一副风轻云淡的摸样,这一巴掌打的是真疼。
贺北捂着微红的颊边,神色有些委屈。
谢倦打完这一巴掌,莫名觉得有些舒爽......好像心里刚结的疙瘩没那么膈应了。
祁年刚好看到这一幕,司空见惯地坐到贺北身边。谢倦那边气氛太冷,反正他是不敢过去。
“哎。”祁年凭空叹气。
贺北调侃他:“怎么这么焉巴,好像老婆跟隔壁王二狗跑了似的。”
“没什么,大约是天气原因,心情也跟着有些阴沉。”祁年捏捏眉心,表情有些困顿。
贺北冷飕飕来一句:“呵,你的溯弟也没来亲自送送你。”
祁年立马解释:“他身体不便,再说,昨日我们一起吃过散伙饭了,也没什么遗憾。”
贺北将头靠在窗棂上,眼眸斜着一挑:“我教你的你倒是用上没?”
祁年冷笑一声:“二师兄,按你说的做,我会被关进银家的秘牢里,今日就回不成凤语山了。你那些招数骗骗小姑娘可还行。要是我是女的,你那么对我,我指定把你打到屁股开花。”
谢倦拭剑的动作一停,嘴角似是浮起一抹冷意的讽笑。
贺北回想起他第一次强行亲近谢倦的时候,好像是被打的屁股开花来着。说到求爱,他要不是仗着谢倦纵容他,对他有感情基础,和他相处十几年实在断不开联系。不然指定被谢倦当即扔到某片凄凉海域。
“师兄,等我。”贺北起身出了船舱。
过了一会儿,贺北手里抱着一捧新鲜还带着露水的苍兰花归来。
祁年讶然:“师兄,哪里摘的?”
贺北鞋底还是湿的,身后留着一串深色脚印:“不远处有个花坞,我用轻功飞过去摘的。”
祁年啧啧嘴:“多危险,真够胆的。徐长老看见了指定骂你。”
贺北说:“已经骂了。”他把花捧到谢倦跟前,呈着笑脸道:“原本花已经够好看了,怎么放到师兄跟前就觉得有些逊色呢。难怪剑庄的弟子们都说师兄是绝色呢。”
谢倦两颊漫起薄红,眉头一皱斥责道:“你在说些什么?”
祁年忍住笑,心想他这个二师兄要不是有张好看的脸,单听这都要这话都要吐了,但是配上那张脸,又觉得画面莫名和谐。
像没什么文化的求爱大美人。
祁年还在旁边,谢倦羞耻感直线上升,觉得贺北为何如此......老土。但还是能隐约感觉到贺北想哄他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