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北端起一盏刚倒好的罗浮春,浅尝一口,眸色深谙下去:“漾绝是死了,镜花宫灭不灭也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设局的人还在。”
厉羽蹙起眉心:“你的意思是,镜花宫的背后另有高人?”
贺北晃动着手里的酒盏,嘴角撇起一抹冷笑:“不错。”他深吸口气:“松洲城未来几日,可能会不太平,你多保重。”
这话像是在厉羽心头重重压了块石头,他不解:“什么意思?”
贺北轻描淡写道:“很快你就会知道。”
厉羽愈发看不懂眼前的少年......他异色的瞳仁在他看来并非异类的象征,更像是璀璨耀眼的星河。只看一眼,便会不自觉地陷入其中。
贺北望着窗外夜色,进入短暂的沉思。厉羽静静在旁喝酒,没去打扰。等贺北回过神来,只听他道:“我还有事,便先走了。今夜我们便当没见过。”
厉羽点头:“明白。”
两人告别后,厉羽没有马上离开酒馆。而是看着少年绯红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又独自喝了会酒,才离开。
回到客栈以后,贺北没拿钥匙,小心叩响房间的门。
来开门的人是谢倦。
谢倦的身上松松垮垮披着一件外袍,他睡眼惺忪,神色略微有些呆滞。看到贺北后,似月光般纯净的眉眼亮了亮。
“回来了。”
“你,喝酒了?”
谢倦揪起贺北的衣物闻了闻,眉头皱得紧紧的。
“怎么酒瘾这么大?出去一会儿还要喝酒,别以为我闻不出来。”谢倦以为贺北怕他唠叨,背着他偷偷去喝了一顿酒。
“师兄鼻子这么灵?就喝了两口。”贺北觉得自己有些冤,他属实就喝了两口。只叹这个酒味道太浓,一沾就散不去。
谢倦没摆什么好脸色,转身轻飘飘道:“进来吧。”
贺北念叨着:“师兄,你先回屋等我,我去给姓沈的送点吃的,省的他饿死了。”
贺北粗鲁敲开沈秀房间的门。
沈秀好像没睡,眼眶有些发红,目光伤神,破碎的神情与他平日里刻意伪装出的儒雅风度,简直判若两人。
贺北忍不住调侃道:“哎呦,沈老板在这儿感春伤秋呢,打扰了打扰了。”
沈秀道:“感春伤秋个屁,这客栈用的什么廉价香薰,我有些......”说罢,沈秀重重打了个喷嚏,生生飙出几滴眼泪来。
贺北笑笑:“沈老板金枝玉叶,挑剔的狠,不想我们这种糙人,睡柴房都香。”
沈秀随口一问:“你睡过柴房?”
贺北耸肩:“别说柴房了,犯了错,猪圈都得睡。”
沈秀又将贺北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我倒是头一次见你这么.....特别的少城主。”少年身上有着天然的贵气,却也有着罕见的韧性。“你爹当真是贺岸吗?”
“我爹是谁不重要,就算我爹是天王老子,也不关我的事呀。”贺北说罢,把一袋叉烧包和小米粥递给沈秀:“吃饱了赶快睡觉,明日还要早起上路。”
“好。”沈秀接过贺北大晚上为他买来的吃食,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但是想起他给了他十万金,他就带回这么点东西......又立马觉得肉疼。
沈秀关上门,先把屋里的香炉给熄了,打开窗户,任风消散着乳白色、呛鼻又辣眼的烟雾。
他坐回桌案前,张嘴狠狠咬了口包子,满嘴肉香,心里稍稍感到一丝抚慰。但是低头时,那点子抚慰又全部消散,化作鼻息间一声寂冷的哀叹。
他举起脖子上悬挂多年的那一对金丝镶边的水晶片,透过它们看了看窗外的景色。
墨蓝色的夜空此时在他眼里是既清晰又碎裂的。
两枚晶片其中有一片,布着深浅不一的裂痕。在喻英弦攻击他时,恰好被筝鸣的尾音所击碎了。这比他损失了十万金还要令他痛苦。
虽然他与谢倦定过娃娃亲,但是因为年岁相差太大,也就不了了知,家里也都当作玩笑之约。再后来,他结识了他,他便化作他心里唯一的一抹白月光。
白月光在心里藏着藏着,在各方势力的促成下变成未婚妻。
他知道对方的心里从未有过他,不过是利益铺成的一段姻缘。
这晶片便是未婚妻送他的第一样礼物。未婚妻知道他视力天生缺陷,说这晶片是打仗时,从胡蔓人那里得来的宝物,十分稀缺,整个黎国也就这一块,他亲手将他打磨成两片,说,要让他看清楚整个世间所有美好的景色。
他用指腹抚过冰凉、布满细碎裂痕的镜片,眼眶有些发热。静默许久后,启唇,轻轻道了声:“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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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倦本来因为饿的太久而导致没那么饿了......却还是被贺北哄着吃了不少东西。
水足饭饱的二人一同陷入困意。
“就一张床,委屈你了,师兄。”贺北笑得一脸得意。
谢倦默默瞪了他一眼,兀自上床去了。
谢倦还是有些拘谨,刚上床躺的时候依然刻意与贺北着保持距离。
贺北很自觉地一点一点朝谢倦挪近,在谢倦因为他的气息逼近而心脏狂跳时,再一把将谢倦揽入怀里。谢倦被他霎那抱住时,总会僵直后背,将双腿一弓,把自己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怯场的表现,反而更容易让贺北更容易把他整个人完好的掌控在怀中。
谢倦的后背紧贴着贺北的胸膛,在他传达的暖意下,思绪渐渐放松、身体也开始舒展,就连疲惫都会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似乎已经习惯贺北抱着他睡觉时的感觉,在寒冷难挨的冬夜里既舒服又温暖。
两人依偎着睡到天微微发亮。
谢倦每次同贺北一起睡,睡眠都会变得异常沉,察觉不到周遭的动静。以至于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被窝里还是暖的,昨晚枕了一夜的胳膊却不在了,身后空落落的,一伸手出去,摸到的全是凉气。
他撑起身子,迎着屋里的凉气打了声喷嚏。
当他穿戴好衣物,洗漱完毕,站在茶室的窗前发呆时,才看到湿漉漉的街道上,贺北买早餐回来时的身影。
沈秀听到谢倦这边起床的动静,很快也起床整理完毕,与谢倦在茶室来了个偶遇。
“早啊,小谢,昨夜睡得还好吗?”沈秀的笑多少有些意味不明。
谢倦的眉眼比窗檐边未曾化开的薄雪还要清冷:“很好。”
沈秀揉揉红肿的双眼,有些无奈道:“这间客栈的枕头太低,脖子睡得不舒服。床也硬,腰疼。还有这些摆设,也太陈旧了。”
谢倦微微侧眸,眼带疑色:“是吗?我们剑庄的床可比这个硬多了。”
“这样啊、不难受吗?”沈秀知道他们这些历史深远、常驻高山的清流正派,日子过得大多都很苦淡,又联想到贺北昨夜说的什么睡猪圈,睡柴房,不禁面露难色,生怕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条件艰苦、鸟不拉屎的山沟沟。
谢倦解释道:“我们习武之人不习惯睡软床。”
沈秀一脸恍然:“原始如此。”但他的心中依然有所顾虑。
两人闲聊中,贺北带着早餐与一身凉气归来。
沈秀不禁调侃:“贺公子的服务实在太周到了。”
贺北的目光掠过沈秀,直接看向窗边那道让他心头一动的清影:“嗯,我师兄可不能饿着肚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092章 登顶
三人吃过早饭, 便马不停蹄地往凤语山的反向赶。
沈秀是含着金勺、喝着琼浆玉液、妥妥被娇养长大的,从未亲自走过山路。尤其是像凤语山这种艰难程度较高的。大概走到五分之一路程时,就拼命喊着脚疼。间歇时,脱下鞋一看, 脚心上硬是被磨出好几个大泡。
因为沈秀, 三人在午时才行至半山腰, 贺北的耐心也要被磨没了。
沈秀累得双腿发软、两眼昏花,浑身发颤,一屁股坐在驿站门口的石墩上, 不肯起来了。
贺北迎着冬日午时的暖阳,被晒出一层薄汗,他一遍脱着外袍,一边对着沈秀调侃道:“沈老板,你这体力不行。”
沈秀面露苦涩, 心中煞是感到屈辱:“年纪大了, 不像你们年轻人腿脚利索。”
贺北冷哼一声, 不可置否。
放沈秀休息了半个时辰,贺北不耐烦道:“差不多了吧?沈老板。”
沈秀满脸愁色:“嗯......应该是差不多了吧。”
贺北低语二字:“矫情。”
谢倦倒是理解沈秀,不是习武之人, 确实很难承受这番路程。他关心道:“沈老板,不如我们换鞋穿吧。你那双鞋底太薄,并不适合登山。”
沈秀听罢这话有些心动, 他犹豫道:“这样不太好吧。”
谢倦神色柔和几分, 道:“没关系的, 对于我来说, 鞋底薄一些并未有什么影响。”
沈秀长舒一口气, 面露感激:“谢谢你, 小谢......”
谢倦正要脱鞋的时候,被贺北一手挽住胳膊,生生拦下。贺北皱起眉头开始脱自己的鞋:“我和他换吧,我的尺码应该和他差不多。”
沈秀眼眸挂笑,对贺北的心思心知肚明。
换好鞋后,贺北发现大小还算合适。他弯腰将鲛珠串成的鞋带一系,仰眸一笑:“沈老板,你这鞋真是中看不中用。”
沈秀看向贺北,镶嵌着金玉精绣着龙纹的奢丽长靴穿在他脚上,竟是毫无违和感。
贺北望着前路,眉头一拧:“行了,继续走吧,天黑之前能回庄里便不错了。”
“嗯。”沈秀扶着腰慢吞吞起身,尽管双腿还酸痛着,但他乐观一想,这不乏是一件对于人生来说颇有意义的经历。自己亲自走过地方,沿路风景所留下的印象比乘着软轿走马观花而过时要深刻许多。
沈秀每走过一处特别的景致,都会用心将它定格在脑海中,心想着,有时间一定要将这些山光水色手绘出来。
沈秀发现,越往山顶的景致愈加好看,便觉得仿佛没那么累了。
临近傍晚时分,漫天的霞光犹如天织的锦绣,浮云飘渺,被晕染上一层薄薄的紫红色,令人醉朦其中。隔着几百层铺满绚烂夕光的玉阶,他远远的,看到一颗缀满新雪的高大古树。
古树上牵挂的无数条红绸带在北风中倾斜着摇曳,格外显眼。
沈秀的眼眸被眼前的景致擦亮,登阶的步伐似乎也变得没那么沉重。
终于来到刻着“凤语剑庄”四字的石碑前,他长长舒展一口气。
“师兄,喝点水。”贺北把腰间沉甸甸的水壶递给谢倦。
谢倦接过水,旋开壶盖,动作斯文地喝了几小口,润了润咽喉。
贺北瞧着剑庄内逐渐亮起的灯火,道:“正好,赶上吃晚饭。”
沈秀肚子十分配合地咕咕叫了几声,尴尬一笑:“属实是有些饿。”
贺北眼眉轻挑:“委屈沈老板要跟着我们吃粗茶淡饭。”
沈秀此时知足道:“有口吃的就行。”
正在此时,古树上松软的白雪跟随着一阵猛烈的颤动,簌簌坠洒下来,落了贺北,谢倦与沈秀一身。
贺北拂拂满头的雪片,扭头看向古树后的身影。看清偷袭者是谁后,大喊一句:“年年!找揍!”
祁年嘻嘻哈哈地从树干后面冒出半个头来,脸蛋被冷风浸润地红扑扑的,黑眸雪亮,笑起来还有两个可爱的小梨涡。
贺北心里一软。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把雪,在掌心里团成一颗圆圆的小球,朝祁年投掷而去。
祁年侧身一闪,笑道:“师兄,出去玩,不带我!我记仇!”
贺北一本正经道:“出去玩?我和你大师兄是下山办正事,什么出去玩。”
祁年撇撇嘴,显然不信:“骗人,什么正事?”
贺北随口胡编:“去松洲城接我的一个远方表叔。他来咱们剑庄住上几天。我表叔家中着了场大火,一夜之间一无所有,走投无路,想着来咱们剑庄打打杂工,赚点体己。”贺北说罢,面怀笑意的把沈秀推到自己身前。
沈秀狠狠摇头:“大侄子,在山下你可不是这么与我说的,说要把我接到剑庄来享福。怎么成了我要打杂工了?”
“你的远方表叔?”祁年将信将疑地把沈秀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搓搓下巴,道:“你家的亲戚什么时候轮的到你来管了?”
“我爹远在西南,可不是得我来管。我这叔叔原先家里有钱的狠,咱们收留他几天,日后少不了报酬。”贺北朝祁年眨眨眼。
祁年会意后,立马上前握起沈秀的双手,一脸殷切:“叔叔,累了吧。我叫祁年,是贺北的小师弟,师兄的叔叔就是我的叔叔,来我们剑庄别客气,就当自己家。有什么尽管吩咐我。”
祁年看沈秀沾满风尘却依然不掩奢华的着装确实不像一般人家能穿戴起的。
沈秀被祁年给逗笑了:“好,那我就不客气了。等叔叔将来东山再起,一定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祁年目不转睛地瞅着沈秀胸前那块水头极好的玉锁,笑得灿然:“叔叔,谈那些东西就生分了。”
贺北瞧着祁年把他那点子马屁本事发挥地淋漓尽致,忍不住嗤笑一声:“年年,表叔的事情别到处乱说,他暂时不想被人打扰。”
祁年用力点头,表示明白。
谢倦瞧着天色愈晚,道:“沈老......沈叔叔,我先带您去兰渚休息一阵,换身干净点的衣物,再去饭堂用食。”
“好。”沈秀挺挺腰板,萎靡的精神一下子恢复了不少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