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诗青猜想这个人一定就是尹堂风了。
尹堂风让院卫们将从藏画阁里拿出来的山水名画挂在画屏上后,才开始上课。
“这几幅画想必大家都认识,是山水画的主要代表作,分别是:青绿山水、浅绛山水……和金碧山水,画中包含了数十种山水画的组成部分,即山、水、石、树、房、屋、楼台、舟车、桥梁、风、雨、阴、晴,雪、日、云、雾及春、夏、秋、冬等……”
画徒们赶紧做好笔记。
逐一讲解完之后,尹堂风用戒尺拍了拍掌心,然后走到众人面前,问道:“你们认为山水画的灵魂是什么?”
画徒们开始窃窃私语。
“灵魂?山水画的灵魂不就是山和水吗?”
“是景物吧?”
“不对,是技巧!”
……
尹堂风大喊一声:“肃静!”
所有人立刻正襟危坐,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尹堂风指着其中一位画徒:“子俊,你来说说看。”
那位画徒低着头站起,身体似乎在发抖:“回老师,依学生拙见,山水画的灵魂应是题材和技法本身。”
“太肤浅了!坐下!”尹堂风继续指着下一个,“宏泰,你来说。”
“回老师,学生认为是……是构图。”
尹堂风叹道:“榆木脑袋……坐下!吴志!”
“回老师,山水画的灵魂是作画之人本身。”
尹堂风蹙起眉头:“继续说。”
“作画之人将所见所闻所感描绘于纸上,那么这幅画所体现出来的就是作画之人的灵魂。”
可是这个答案尹堂风并不满意,摇了摇头后用戒尺指了指苏诗青。
“那个,你来回答。”
苏诗青顺着戒尺的方向看到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思考片刻才勉强说出一句:“学生不知。”
尹堂风愠怒道:“不知?那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
“……学生作画都是凭感觉,从未想过山水画还有什么灵魂,所以学生真的不知道,还请老师明示。”
“什么?”
尹堂风见他面生,于是走过来看了看补服上绣的名字,一脸诧异。
“顾眉生?你就是顾眉生?邵二雪就带了这么个‘不知’的家伙回来?”
苏诗青不敢说话。
“好,很好!”尹堂风扫视着众人,“图画院真是养了一群饭桶呀!”
……
这时,孙培林恭敬地站起身,缓缓说道:“老师,能让学生回答这个问题吗?”
尹堂风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学生认为山水画的灵魂在于创造。”
尹堂风沉吟片刻,看着他问道:“为何?”
“学生闲暇时读过理论家刘勰的一些文章,因此有些想法,学生以为艺术其实一个不断创造的过程,作画之人需要做到“神与境合”、“意与境会”、“情景交融”才能创造出好的作品。学生每每看到那些不朽名作时,都会感慨万千,正是这些大师们通过不断创造积累下来的精神和形式在影响着我们这些后辈。因此学生认为画作的灵魂在于创造,而不在于何种技法或题材,不应故步自封,同样的题材也可以创造出不同的画和意境。”
其他画徒听完一番言论后,纷纷露出惊讶、赞赏与羡慕的目光。
尹堂风欣慰地点头,道:“嗯,有自己的想法,至少不像其他坐在这里却整天都不知道自己在画些什么的饭桶强百倍,你们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画徒们一个个都惭愧地低下了头,甚至不敢喘气。
第14章 遭受排挤
“构成山水画的核心不在题材或者技法,而是整个大自然的生动景象,经过人的情感,创造出一种物我相融,天然宛成的超然的艺术境界,这便是山水画创作的灵魂。纵观古今,凡有成就之大家无不博学,在博学中,第一为品学。人品的高下取决于自身的修养,这决定了对事物的看法和态度,多读书培养自己的品质,使自己胸怀坦荡,笔下自然山川灵秀。第二,多看多画。临摹古人、前人的优秀作品,在临摹过程中,详审细视,反复阅览,学习其技法、立意、用笔、用墨、造型等,需以贮藏、酝酿、自我消化,而不是单纯的模仿。最后才是追求“物我合一、迁想妙得”、“以意写形、形神兼备”把艺境的营造与神韵的表现视为最高境界,听明白了吗?”
所有画徒异口同声道:“谨遵老师教诲!”
“下午临摹展子虔的《游春图》,下课!”
尹堂风说完卷起袖子负背于后,叹着气离开了。
众画徒朝着他的背影鞠躬:“老师歇息。”
下课后,一群人围在孙培林身旁,纷纷夸赞他回答得好,而苏诗青却因为回答不上来,被其他人取了颇具嘲讽意味的外号——“不知先生”。
回到后堂休息的尹堂风,正好碰见回来取画的邵二雪。
邵二雪问他对苏诗青的印象如何,尹堂风却一脸嫌弃的将苏诗青的回答复述了一遍。
邵二雪听到后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这孩子回答的倒是实诚。”
尹堂风白了他一眼:“也就你把他当个宝吧?反正我是看不出他哪里好。”
邵二雪敛起笑容,拱手作揖:“顾眉生是个很有潜力的孩子,学生相信他日后必成大器,还望老师多多提点他,拜托您了。”
“呦?”尹堂风调侃道,“怎么对那小子这么上心呐,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邵二雪。”
邵二雪微微笑道:“毕竟是我的陪徒嘛。”
尹堂风抚着下巴处的胡子,无奈地笑了笑。
午膳过后,画徒们抱着一叠宣纸走进画厅,三三两两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有说有笑。
苏诗青趴在桌案上犯困,却被他们吵得无法休息。
“各位,揭傲来了!”
突然,一位画徒喊了起来。
众人纷纷停止讲话,看向门口。
苏诗青听到揭傲的名字全身泛起鸡皮疙瘩,他不是被关着吗?怎么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苏诗青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揭傲就站在门口,他已经换上了端正修身的补服,衬得他身形高大修长,只是杂乱无章的头发看起来却格格不入。
四目相对时,揭傲正对着他笑。
这笑搞得苏诗青心里毛毛的。
揭傲径直走到苏诗青的身旁坐下,其他人见状全都默契地退到一旁为他让开一条路,然后准备看好戏。
揭傲沉声道:“贵兄看上去气色很差,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吗?”
苏诗青觉得揭傲话中带刺,所以不甘示弱地回答:“贵兄的气色看上去更差,是整晚都没睡的缘故吧。”
“托贵兄的福,的确整晚都没睡。”
揭傲皮笑肉不笑地起身,毫不客气地将自己桌上那些脏兮兮的砚台和毛笔扔到他的面前:“所以,今日精力有些不济,烦请贵兄帮在下洗一下画具吧。”
“我才不洗呢!”苏诗青翻了个白眼。
揭傲装作没听到,而是漫不经心的将双脚叠起来翘到桌案上:“据我所知,你还没搬出去吧?”
“是又如何?”
苏诗青听出他话里的威胁,更加不满。
孙培林看了看他与苏诗青,露出不屑与他们为伍的表情。
一旁老实巴交的罗勇见状赶紧起身,点头哈腰地将揭傲的砚台和毛笔都拿过来,说道:“我帮您洗吧!”
说着就要走出去。
苏诗青一把夺过砚台和毛笔扔回揭傲的桌上,然后对罗勇说道:“他自己有手有脚,干嘛要帮他洗?”
罗勇挠着头,眼睛时不时地瞟向揭傲,不敢吭气。
揭傲眯缝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苏诗青:“多好的同窗啊,你要向他学习学习才是。”
苏诗青怒道:“你以为你是史提大人的儿子我们就要怕你吗!大家都是各凭本事进来的,凭什么我们要帮你做这些事?”
揭傲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各凭本事?你说的是真本事,还是走后门的本事啊?”
苏诗青不满道:“说什么呢你?”
“要说走后门的本事嘛,在座的各位恐怕都不及你的万分之一吧。”揭傲故意逐字逐字的说道,“邵,二,雪,的,陪,徒。”
苏诗青咬牙切齿,指着揭傲的鼻子大声说道:“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呢!我看你才是那个走后门进来的人吧!史,提,大,人,的,儿,子!”
揭傲不以为意:“我可是堂堂正正经过初,会,院三试考进来的画徒,怎么会干走后门这种无耻的事呢?”
苏诗青鄙夷道:“谁知道你是靠真凭实学,还是靠你爹进来的?”
闻言,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替苏诗青捏了把汗。
罗勇害怕地拽着苏诗青的袖子小声阻止道:“顾兄弟,不要再说下去了……”
“怕什么!”
这时,画厅外面响起一声严厉的呵斥。
“闹哄哄地在干什么!”
尹堂风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捧画的院卫。众人见到他,立刻迅速地坐回各自的位置上,恭敬地等着上课,只有揭傲还在那里慢吞吞地放下双腿。
院卫将《游春图》挂在画屏上后又出去搬了套茶具进来,然后才退了下去。
《游春图》是嵩帝特地命人从民间收集而来充实锦和图画院的,嵩帝对它钟爱有加,还亲自题写了“展子虔游春图”六个大字。
这幅图描绘的是人们“踏青”春游的习俗,是山水画的开山鼻祖,创造出独特的画风。而在此之前山川树木只是人物画的衬景、点缀,画得小且粗糙,常常呈现“人大于山”、“水不能泛”不合乎自然的呆板形式,因此这幅画的意义和影响都非常深远。
尹堂风清了清嗓子:“临摹之前需纵观整体画面,再拆分各个部分,这幅《游春图》的整体画面以大对角线构图,青山坡岸上下左右对峙开合,江流由右下向左上方宛然而去,而右上左下深曲空灵的虚实处理构成全图咫尺千里的画势,用笔甚细且极具变化。山石树木线条粗细不一,转折拗拙,以硬毫为之变化多端,且无皴擦痕迹。人马形态虽小,却以细笔毫尖勾描,纤如毫发,水波更是一丝不苟,以活笔展现出春水绵延柔美的融融生机……”
尹堂风解析完画作,交代好临摹的事项后,便坐在那里泡茶。
画徒们见到珍品各个都兴奋不已,临摹得非常专注且细致入微。苏诗青看到他们熟练的画法和技巧后,不由得心生佩服,真不愧是万里挑一的画徒,都太厉害了。
可当他瞥见揭傲时,竟然情不自禁地停下来注视着他作画。
只见揭傲单手握笔,嘴里还叼着另一支笔,姿势依旧放荡不羁,甚至连毛笔和砚台都没洗就开始作画了。
尽管如此,苏诗青还是注意到他已经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态度,神情变得极为认真且专注,虽然大半张脸被杂乱的头发遮住,可是依然能够看到从中透露着坚毅的目光和俊朗的侧脸。
更令他感到吃惊的是,揭傲几乎从头到尾没抬过一次头,似乎只是认真地看了一两遍就记住了整个画面,然后凭借着记忆和感觉将画临摹下来。
没想到如此桀骜不驯的人,画起画来竟然这么厉害和专注,简直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这样的天赋令苏诗青感到震惊,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临摹期间,尹堂风下来巡视过几次,不停地纠正每个学生的不足之处,骂骂咧咧,但唯独对揭傲赞不绝口,而且从他的语气里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对揭傲的无奈与惋惜。
当他走到苏诗青面前时,驻足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拿过画笔说道:“这个山峦坡石应该勾画得更有立体感一些,像我这样,用斜劈的方式,看懂了吗?”
经过他的示范,苏诗青很快掌握画法,学习到新的技巧后变得激动不已。
他非常享受图画院里学习的氛围,终于可以不用躲起来偷学别人的画作,而是可以正大光明的学习。
尹堂风见苏诗青一点就通,对他多多少少有了些改观。虽然他的画法杂乱无章,但是底子不错,只要稍加引导便可迅速掌握且融会贯通,或许真的就像邵二雪说的,他是个很有潜力的孩子。
日渐西斜,画徒们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上交画稿。
苏诗青将完成的画稿拿在手上仔细端详,山川俏丽,层峦叠翠,桃杏争艳,真的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于是满意地点点头。
正当他起身准备朝前面走去时,左脚不知被谁给绊了一下,重心没稳住,径直扑向了旁边的揭傲。
他的手肘按在装满墨水的砚台上,砚台倒了,墨水蔓延整个桌面,将他们两个的画稿都给毁了。
揭傲准备落笔的手一顿,看到被毁的画稿,目光逐渐冰冷下来。
他怒而摔笔,一把揪起苏诗青的衣领咆哮道:“你竟敢毁我的画?”
苏诗青慌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有人绊了一下我的脚……”
他死死地拽着自己的衣领,又气又委屈地看向众人:“到底是谁绊的我?快点出来澄清一下啊!”
可是周围没有一个画徒敢站出来承认,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根本就是故意的。
尹堂风看到这边有动静,恼火地走过来,吼道:“你们两个吵什么!”
一个画徒指着桌上的画说道:“老师,是顾眉生,我亲眼看到他拿墨水泼揭傲的画。”
另一个画徒附和道:“对,我也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