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睡不着了,他就会像这样把自己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第二日,等待新一日的折磨到来。
他不是没试过自尽,但是每一次都会被元贵发觉,然后给他痛不欲生的惩罚,让他一次次濒死又根本死不了。
久而久之,他放弃了挣扎,成为只会听命于元贵的傀儡。
直到十岁以后,他被允许以小皇子的身份在宫中露面,被允许去参加一些仁初帝举办的皇子可以参加的宴席火势围猎。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再次见到了邢温书,见到了才华横溢,众星捧月的邢温书。
是自信而从容的邢温书,再度唤醒了他心底那颗被埋下的种子,让他保有最后的那一份良知。
自登基以来,邢温书辞官返乡,他就派人去留意过邢温书返乡那两年他的一举一动,得知他在他们家乡闹饥荒时,凭一己之力说动周边所有的面和心不和的官员,联合起来一同度过这一次的饥荒。
而得益于邢温书的游说督促,这一次饥荒是北朝历史上被饿死的饥民数量最少,引发动乱也最小的。
同一时间,谢安双同样在留心观察的其他“皇储”人选,表现远没有邢温书那么突出。
也是从那一次起,谢安双认定邢温书为最适合的皇帝人选。
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不是没有挣扎,不是没有犹豫。
邢温书是他心底唯一的一抹光亮与温暖,他不想割舍。但最后,他还是为了顾全大局选择了邢温书。
他明明都已经逼着自己下了这样的决心,甚至做好了觉悟,把自己的命保护好,留着日后交给邢温书。
结果到头来,却是他被邢温书耍的团团转。
他躲在御书房的小角落,中途也听到了邢温书找到这里来的动静,只是他躲的地方足够隐蔽,邢温书找了一圈没看见他,很快又去了另一个地方。
吱呀门声落下,漆黑的御书房很快又重归黑暗。
谢安双抱着自己的膝盖,将头埋进双膝之中。
他也不知他要躲到什么时候,但他就是不想见到邢温书,不想再听他堂而皇之地说那一套关心他的话。
谢安双一直静静地蜷缩在原地,脑海中过着与“温然”,与邢温书相处的点点滴滴。
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到最后他都不记得自己究竟回想了多少遍,回想了多久,直到心口的灼痛感唤回他的神思。
他按了按又开始微微作痛的心口,总算站起身,缓过一瞬的眩晕,一步一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在门口值夜的两个太监被他吓了一跳,想不通为何谢安双会在御书房内,但见他面色极其不好,又连忙跪下行礼:“奴、奴婢见过陛下。”
谢安双看了他们一眼,眸色冷淡,宛如一汪深沉的寒潭,叫人背后发凉。
他似是没看出太监们的胆颤,漠然道:“正好,你们去给孤那几坛冰酒过来,越快越好。”
两个小太监哪里见过谢安双这煞神般的模样,连声应是,匆匆告退离开。
谢安双看着她们慌张的背影,眸中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已经无悲无喜。
但倘若叶子和或茹怀在此,就会发现他此时的模样几乎就是他登基前,在元贵控制下的状态。
……
另一头,长安殿外,邢温书不知第几次从福源口中听到“陛下并未回来”。
从跟丢谢安双开始,他就预感到谢安双应该回到皇宫中,当即回来找人。可是过了大半夜,所有谢安双可能去的地方他都找了少说三四次,一点人影都没找着。
陛下还能去哪儿呢?
邢温书忍不住开始懊恼。
他知道“温然”这个身份对谢安双来说也很重要,所以本来是打算等解决了他的心结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主动坦白。谁曾想一个口误,提前暴露了,他就应当更谨慎些的。
邢温书在心底叹口气,谢过帮忙留心的福源,继续在皇宫里漫无目的地寻找谢安双。
然而当他终于从宫人口中得知谢安双位置并赶过去的时候,谢安双已经在御书房里喝得烂醉,一推开门便是扑鼻而来的浓重酒气。
他稍稍皱眉,扫过歪七扭八倒在地上的空坛子,好不容易才在御书房微弱的光亮中,找到早已醉醺醺的谢安双。
谢安双也在这时留意到站在门口的邢温书,斜靠在软榻上拎着一壶酒,冷冰冰地问:“你又来做什么?”
“臣觉得,或许陛下会需要解释。”邢温书走近几步,嗓音同往日一般温和,似是想放松他的戒备,试图靠近他。
然而偏偏就是这一如既往的温和从容,戳中了谢安双心底某根紧绷的弦。
他的情绪骤然爆发,将手中酒坛甩向了邢温书的方向。
“啪!”
一道清脆声响后,酒坛在邢温书前边不远的位置碎裂,酒坛的碎片擦着邢温书的袖摆而过,割出一道小小的口子。
还有一些酒液飞溅到他的指尖,留下浅浅的冰凉水渍,触之若冰。
邢温书再次皱眉,抬头直视着眸色阴沉的谢安双:“即便陛下此刻不想听臣的解释,臣也不能放任陛下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
“呵。”谢安双冷笑一下。
又是意料之中的所谓关心。
他坐在软榻上,忽然又道:“那你告诉孤,骗孤很好玩吗?”
邢温书抿了下唇,一时无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谢安双却像是被他的沉默激怒,随手又砸了一个手边的空坛子,歇斯底里般地又吼一句:“你告诉孤啊,骗孤很好玩吗!?”
清脆的碎裂声再度割破幽暗御书房内的死寂。
他看着邢温书挺拔的身影,眼眶忍不住发热,仿佛一直以来积累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达到顶点,喧嚣着冲垮他最后的理智。
“我每日顶着官员百姓的骂名,当一个荒淫无度的昏君,一次又一次忍着对你的歉疚刁难你,欺负你,我为的是什么?我不就是想要让你谋逆篡位吗!?”
情绪彻底坍塌崩溃,谢安双几乎是哭吼着对邢温书控诉。
“我喜欢了你那么久,我就没有犹豫没有挣扎过吗?可是你呢,你从一开始就不过是在看我的笑话!
“能配得上这个皇位的明明就只有你啊!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篡位……”
说到后面,情绪爆发过度的谢安双已经开始哽咽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倔强地不肯再和邢温书对视。
邢温书站在原地听完了他的哭诉,沉默了许久,直到谢安双的抽噎声变小,情绪比刚刚平静一些才轻叹口气,越过面前粉碎的酒坛,一步一步走到谢安双面前。
“陛下,手伸出来一下。”
温和的语调近在耳畔,谢安双吸了下鼻子,反而将手往自己怀里缩,撇开头去不肯看邢温书。
然而下一刻,他就感觉自己缩进袖子里的手被一个微凉的温度覆盖,轻轻地引导他伸出来,摊开手心。
然后……他的手心就多了一颗小巧精致的糖。
那是他在邢温书房中吃到过的那种糖,那种只有最纯粹甜意的糖。
邢温书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他的身旁,轻轻将他张开的掌心合拢回去,低声开口:“可是陛下您有没有想过,臣不愿意做这个皇帝?
“从曾经到现在,不论是哪一次,不论是什么时候,臣都没想过要做皇帝。”
谢安双顿了下,无意识地抬头往邢温书的方向看去,眼尾还晕着一抹红,更衬出他左眼下那颗小巧的泪痣,看着可怜又可爱。
邢温书忍不住抬手,怜惜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尽可能将声音放柔:“这件事情臣本来不想那么早同陛下说的,但是……”
“如果臣说,要篡位的话,臣只想篡陛下的皇后之位,陛下也愿意么?”
第79章
轻柔温和的嗓音落入耳畔, 谢安双却宛若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个激灵就从醉醺醺的状态清醒过来。
“你刚刚……说什么?”
他瞪大双眼看向邢温书,声线还带着微微的颤, 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惊吓。
邢温书看着几乎是缩在自己怀中的谢安双, 轻垂眼睫, 遮盖住眸底思绪。
“我说,我喜欢陛下。”
坦然的告白落在死寂的御书房中,仿佛轻得被风一裹就会消散,又仿佛重得如巨石般压在谢安双的心底。
冰冷酒意在身体间翻涌而上,这一瞬间他忽然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本能地想选择逃避。
可是一个微凉的掌心紧紧握住了他的攥着糖的手, 不给他任何回避的机会。
“我知道陛下不愿相信,但这就是现实, 并非陛下酩酊大醉后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邢温书温柔而冷漠地打碎了谢安双最后一份幻想。
他知道这时候绝不是向谢安双坦白的最好时机, 但倘若他不将这件事情说开,他不敢保证谢安双又会对自己的身体做些什么。
在昨夜, 也就是谢安双起夜撞倒香炉架子的那一晚, 他没能察觉到房间内的动静, 就是因为他在和潜入皇宫中的茹怀聊谢安双年幼时的事情。
他才茹怀那里得知了元贵对谢安双的虐待, 得知了那时的谢安双完全就是以傀儡的姿态生活, 备受苛责却对元贵的话深信不疑,直到四皇子府被大火吞噬后, 才开始试图挣断元贵系在他血肉里的傀儡线。
这样的精神状态, 绝不可能是正常的。
邢温书在当时就忽然明白,前世谢安双为什么要烧毁长安殿, 与长安殿一同葬身火海。
——他是在为自己所背负的“罪孽”赎罪。
直到他临死前的那一刻, 元贵对他的束缚仍牢牢扎在他血肉模糊的躯壳里。
对于谢安双来说, 活着唯一的意义就是死去,为了“赎罪”而死去。
他会活着,带着沉重冰冷的镣铐与遍体鳞伤的躯壳,仅仅是活着而已。
因为元贵对他的诱导掌控,他滋生出了这一方面病态般的偏执,倘若他冷漠到底,或许死亡就是他最好的解脱。
可是他动情了。
【“人的理智与情感总有一方偏重,但倘若哪边被压得过了火,迟早是会崩溃坍塌的。”】
茹怀感慨似的话仍回荡在邢温书的脑海中。
他低头看着仍瞪大眼睛处于呆愣状态下的谢安双,指尖引导着谢安双重新张开掌心,然后与他手心相对,十指相握,将一颗小小的糖扣在他们两人的掌心之间。
许是包装得急,糖纸裹得很凌乱,一圈都是扎人的尖角,在邢温书轻柔的力度下稍稍陷入掌心,感觉刺刺的,但是不疼。
谢安双还未从邢温书的告白中回神,愣愣地坐在原处,茫然地抬头。
他的脸颊因为酒意上头泛起红晕,唇瓣还沾着些湿润冰凉的酒液,看起来软软的,让人很想亲下去。
邢温书是这么想的,也真的这么做了。
他另一只手抵在谢安双身后,俯身将谢安双压倒,禁锢在他怀中的一方小天地里,虔诚而又不容拒绝地吻上他的唇瓣。
浓烈的酒香在与他们的呼吸交错,强势的掠夺让谢安双头晕目眩,除了唇齿间流连的气息几乎什么感觉都不剩。
而偏生在这时,邢温书逐渐握紧了他们十指相扣的手,糖纸在手心越陷越深,扎出几分疼来,提醒谢安双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
他缓缓闭上眼,积蓄在眼眶中的冰凉液体顺着眼角滑落,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
谢安双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细碎的阳光从窗外洒落进来,偶尔还有几道欢声鸟语。他环顾一圈,大致想起这是御书房旁侧的小房间
他撑着晕晕沉沉的脑袋从床上坐起来,恰好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掌心掉下,咕噜咕噜地滚落床下。
——是一颗糖。
谢安双看着那颗糖,不久前的荒唐回忆重新涌现在他的脑海当中。
他怔怔地抬起左手,仍能明显看见手心有一道浅浅的,被糖纸压出来的印子。
原来真的不是梦。
为什么不是梦……
谢安双用力攥紧手心,轻颤着吸了口气,唇瓣仿佛还残余着昨夜独属于邢温书的气息。
【“你本来就是没人喜欢没人要的小贱种,若是没有本宫,你真以为能活到现在?”】
【“你的吃穿住哪样不是本宫给你的?你真以为除了本宫,还会有人真心实意待你么?”】
【“……”】
【“如果臣说,要篡位的话,臣只想篡陛下的皇后之位,陛下也愿意么?”】
【“我说,我喜欢陛下。”】
两道不同的声音交织在脑海,压得谢安双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
邢温书不该喜欢他的,他又怎么配得到邢温书的喜欢……
这本就是场荒唐的错误。
谢安双勉强理顺了自己的呼吸,掀开被子下床,整理好衣裳与凌乱的头发后,便看见不远处的桌上摆着碗醒酒汤,旁边压着张纸条。
“元太医说陛下的药效已经退了,只是最近要多注意身体。陛下醒来时醒酒汤应当还是温的,我就在御书房中替陛下处理奏折,若是陛下有何需要可随时唤我。”
字迹中透露出来的语气是谢安双再熟悉不过的恭顺,唯有那刻意变更的称呼昭示出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想来邢温书选择留纸条而非守在房中,也是知道他并不想在醒来后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