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枉我煞费苦心,与那无为庄主牵扯这么久。”喻孑然颔首,然后意味不明地缓缓道,“可是另一盘棋还没有下完。”
星霜一愣,“啊?”
喻孑然指着孟扶渊留下的棋局,“我说的是这个。”
星霜眨眨眼,柳叶眉微蹙,却还是不解,“这棋局不是也下完了吗?”
“你也以为下完了。”喻孑然闻言却是低头,意味不明地轻笑出声来,“世人都以为,这局棋已经下完了。”
第45章
等回到福兴客栈之后,陆九跟着孟扶渊进了客房里,将门关好,好奇地问道:“庄主,这魂与楼楼主的话究竟可信不可信?”
喻孑然确实并没有伤害自己,对待庄主也很客气,或许可能是喻孑然的笑容太过离奇诡谲,陆九总觉得不对劲,想不来结果,只好亲自去问孟扶渊。
孟扶渊正在执笔写信,这封信即将寄给天枢派掌门汴清予,上面会提及近日发生的与赤焰帮有关的所有事。
孟扶渊头也没抬,边写边道:“可信,但又不可尽信。”
“为何?”
“喻孑然的话大多合情合理,例如魔教给傀儡换药材这一点,正好能和汴清予给的线索相吻合,如果是撒谎,是绝对不敢提到这种细节的,万一被抓住漏洞就大事不妙了,大概只会说,魔教中人与赤焰帮九人见了面。”
孟扶渊写好一张纸,双手将纸拖着放置一旁,“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
“以魔教毒辣的行事作风,想杀人灭口,既然都有时间割舌头喂毒药,为什么不干脆将其一刀毙命呢?那样不是更加万无一失吗?”
陆九哑然,也不解其中深意。
孟扶渊却话锋一转,“但是喻孑然肯放人,那我们就能继续查下去。”
剩下四天里,前三天孟扶渊等人继续顺着赤焰帮来时的路线,去了面馆茶馆等地,并没有什么新线索,不过想来也是,这些地方赤焰帮的人也只是停留了一小会儿,根本不够魔教的人行事。
最后一天,孟扶渊派杨七前去将那位幸存的赤焰帮少侠接出来,送至北圻宗。
路上傅八为那位少侠诊脉,而后表示自己医术不精,查不出是什么毒。傅八告知孟扶渊,自己只略通江淮之地的各种毒,赤焰帮这人体内的毒自己从未见过,可能是朔方一带的毒,若要治好他,还需去请琼光谷谷主出手。
琼光谷谷主并不是那么好请的,孟扶渊便没有多做考虑。
孟扶渊将人送回北圻宗,言明了魂与楼楼主在其中的作用,得到三派掌门感激不尽的谢语。魔教的事更为重要,因此孟扶渊并没有留在北圻宗观看三派切磋。
再次回到竹林小筑之时,已然日映,碧空如洗,薄云浮于苍穹,大雁掠过长空。
按照孟扶渊的计划,是等三派切磋的结果出来之后,也就是后日,再启程去昭元寺,因此,今日竹林小筑里众人难得安闲。
暂时解决完赤焰帮少侠的事情,孟扶渊立刻去翻了摘录天机的书册。
孟扶渊记得自己曾经似乎看过有关魂与楼的天机,孟扶渊一页一页地翻,翻了一本又一本,两刻钟之后,“魂与楼楼主喻孑然”八个大字映入眼帘。
终于找到了!
下一瞬,孟扶渊看着书页上短短一行字,瞠目结舌——怎会如此?
孟扶渊花了一个时辰翻完了所有天机册,喻孑然有关的,却只有这一句。
还是孟扶渊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一句话。
孟扶渊凝眉思索无果时,窗棂被敲响了,只见窗外停着机关鸟——汴清予的回信到了。孟扶渊取出信笺,上面白纸黑字只有一句话——既然赤焰帮的灭门也与《陵元功法》有关,还请庄主替我好好查一查《陵元功法》。
庄主在忙,另一边傅八也没闲着。
“路十!”傅八步履匆匆,见到路十,急忙走上前问,“你见到杨七了吗?我找他有急事,和赤焰帮那人中的毒有关!”
路十先是摇头,然后朝着傅八走进了几步,凑近了神神秘秘地说道:“杨七和陆九两个人不知道是达成了什么交易,躲到西厢房里鬼鬼祟祟的,还不让人进去,你暂且等等吧。”
西厢房某件屋子里,四折的屏风上绘着山水景色,将杨七和陆九隔开,杨七躲在屏风后捣鼓衣裳,边穿边确认道:“陆九,你说话算话,我这次如你所愿,从此你的救命之恩一笔勾销。”
陆九伸出三指做发誓状,怕是忘记此刻杨七并不能看见,陆九连忙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提栈道的事情。”
杨七没理他,不说话了。
陆九等得心焦,隐约可见到屏风后的人在动,可是始终没有出来,陆九心痒痒,没忍住问道:“杨七,你好了吗?”
“没!”
等陆九问第三遍,杨七终于从屏风后走出来,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殊不知绯红的耳垂已经出卖了他。
陆九的要求是让自己穿女装舞剑。
杨七才知道陆九还有这种恶趣味,舞剑没问题,但是杨七并不想再穿一次女装,正要拒绝,又听陆九急忙表示可以勾销他的救命之恩。
杨七犹豫了,毕竟陆九每次一提到栈道的事情,杨七就只能吃哑巴亏,任由陆九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
陆九乘胜追击,“你舞一次剑,就当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又不费劲,从此再也不会因为栈道的事情任由我满口胡言,多划算啊,我也不会叫别人来看的,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到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看。”
陆九的话确实说到杨七心坎上去了。
杨七头脑一热,反唇相讥,算是答应,“你也知道你满口胡言。”
衣服是陆九挑的,并没有让杨七掏钱,好在这次陆九的审美终于正常了一点,终于不是俗气得不行的翡翠绿。
只见对面的杨七身形消瘦,一身长袖九霞裙,腰间是绶带银铃,头戴步摇鸾钗,将剑拔了出来,与陆九一起出了厢房,到院子里。
杨七一言不发开始舞剑,剑意凌然,裙裾旋出花形,步摇上的朱红琉璃珠在半空中摇晃,银铃声随着杨七的脚步响起来,清脆悦耳。
一舞结束,杨七反手将剑对着陆九扔出去,刮出一阵凌厉的风。
陆九看痴了,还沉浸在方才对面人轻巧灵动的舞步之中,竟然也忘记躲,剑锋削下陆九一绺头发,钉在身后的白墙上,发出铮铮的声响。
剑身还在颤,杨七却径自回到厢房里,啪的一声将门甩上。
陆九好久才回过神来,弯腰将地上这绺头发捡起来,握在掌心。
陵元一百五十年十月,江湖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赤焰帮惨遭灭门,传言与《陵元功法》有关。
第二件是天枢派逆风翻盘,竟然赢过开阳派成为了北圻宗第二。
这次三派切磋虽然天枢派掌门出师不利,但是后来参战的天枢派弟子却是东山再起,一雪前耻。
天枢派能取得如此成绩,有人说与天枢创了新的武功招式有关,新招式没有破解之法,自然将对面的开阳派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也有人说,是开阳派特意让了天枢派,以免北圻宗只余两派,着实凄凉。
众说纷纭,真假难辨,波橘云诡,暗流涌动。
江湖素来如此。
卷二:十洲云水
第46章
江州,重虹山脚下。
孟扶渊独自坐在车厢里翻看江湖三大门派,陵皓阁,北圻宗和昭元寺合力编撰的《陵元江湖史》,看累了就阖眸歇一会儿。
赶路的这两天里,孟扶渊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花在眼前这本书上,为的就是了解一百五十年前那场哀鸿遍野,生灵涂炭的除魔大战。
可是这本史书还是过于官方了,就和江湖上广泛流传的版本大同小异,甚至文章中有那么一段,不知道是何人执笔,将陵皓阁阁主描写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丰神俊朗,仪表翩翩,可见编写这一部分的编者对于沈濯有无法克制的偏爱,总是要添一些私人情感。这段估计是陵皓阁的人写的。
《陵元江湖史》是编年体,好在不是派别体,不然孟扶渊还要一个门派一个门派的查找翻阅。
孟扶渊看完有关除魔之战的部分,才大约知道,一百五十年前,以陵皓阁为主,昭元寺,北圻宗,无为山庄为辅的除魔之战持续一个多月,最后正派所有人众志成城,齐心协力共同取得胜利,只不过魔教教主和几位大护法心肠歹毒,死之前也要拉正派垫背,一副“我负天下人”的做派,临死之前动用魔教邪术,自身爆体而亡,功力波及半个徐州,因此所有前往徐州参与战役的正派侠士无一幸存,徐州血流成河,疮痍满目,百木凋零,好是凄凉。
如今,一百年过去了,徐州才逐渐变得繁华起来。那场生灵涂炭的大战逐渐被江湖人士淡忘,大家相安无事,游山玩水,相互切磋,你来我往,直到最近,赤焰帮一案,魔教邪术重现人间,让所有人都开始不寒而栗,生出无名的恐慌。
这场大战并没有提及《陵元功法》,大约是编者无法考证,因此略而不提。
江湖传言说除魔之战起初并不顺利,魔教邪术威力大,变化万千且捉摸不透,使得正派连连落败,正是因为最后陵皓阁阁主沈濯使用《陵元功法》,才一举扭转败势歼灭魔教。
因此得《陵元功法》者天下无敌的传言在江湖广为流传,很多人对此深信不疑。
这其中还包括汴清予。
现在魔教余孽可能在暗处蛰伏,而《陵元功法》重现人间的传言也愈演愈烈,这两者皆指向百年前的那场大战。
孟扶渊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似乎暗中有一只大手在操纵全局,在引诱所有人将视线重新放回那场,快要被时间冲淡的大战,江湖众生,包括自己,都是他的棋子。
孟扶渊想不出什么头绪,伸出一手,修长的拇指与中指揉了揉太阳穴,掀开侧窗帘子,问道:“昭元寺还有多久到?”
陆九牵着马缰绳,大声答道:“庄主再等等,快了,估计还有半个时辰。”
身后的霍一骑快了一些,正好与陆九齐平。
陆九见身侧多了一个人,又是一刻不说话都觉得浑身难受的性子,随口找霍一闲聊,“燕大侠……你怎么也和我们一样骑马了?庄主不是通常都请你去坐马车的吗?”
霍一:“……”自从那晚之后就再也没有这种待遇了。
霍一还是想了个比较稳妥合理的说辞,“我为了强身健体。”
虽然听上去并不是特别合理,但是好在陆九没有追问。
另一边,孟扶渊正要将帘子放下来,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往后看了一眼,那个熟悉的身影如自己所料出现在视线之中,孟扶渊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百感交集。
孟扶渊叹了一口气,将帘子放下了。
燕元白还在跟着自己。
还在竹林小筑里,孟扶渊即将启程去昭元寺之前,曾经单独找燕元白谈过一次。
孟扶渊自认为品性温和有礼,不愿意把话说绝,但是燕元白并不愚钝,甚至在魂与楼,燕元白在追查线索时所展现出的机敏,也是一般人比不上的。
燕元白绝对能听懂自己话里的意思——
“我与燕大侠与前往北圻宗之路萍水相逢,甚至有缘,只不过我尚有任务在身,不愿蹉跎燕大侠的时间,今日就与燕大侠分道扬镳,日后江湖漂泊有缘再会。”
这话说的已经不算隐晦,以霍一的聪慧,甚至应该还能听出孟扶渊藏在字句之间的逐客令,但是对面的霍一仿佛浑然不觉。
霍一回道:“庄主不必自责,我愿与庄主一同前行,我并不觉得和庄主在一起的时间是一种蹉跎,过往也是,将来会也是。”
孟扶渊皮笑肉不笑,道:“燕大侠不必如此,也不必勉强自己,照顾我的颜面,才说什么‘并不蹉跎’这种违心的话。”
“我没有说违心的话,这是肺腑之言。庄主何必……”霍一低头,垂眸看着孟扶渊,目光深沉,双眸里面是漆黑一片,“何必曲解我的意思?”
“那你又何必装作听不懂我的意思,我不信你听不懂,那天早上我就同你说清楚了——”孟扶渊连假笑都维持不住了,但是他并不示弱,坦荡地回视霍一,一字一句道,“燕,元,白?”
“我要对庄主负责。”
孟扶渊立刻反驳道:“我说过不用。”
霍一依然固执己见地说:“庄主不必有负担,我只是想对庄主好,并不求庄主回报。庄主若想我做那位子碌公子的替身,我甘之如饴,若庄主分的清楚,对我坦坦荡荡,那我也绝不再冒犯庄主一步。江湖如今动荡不安,形势险峻,庄主多我一个帮手,就更安全一分,想要查赤焰帮一案和除魔大战的因果,也会更得心应手。”
“庄主既然说过自己恐怕无缘与那位子碌公子相见,为何要坚持伶仃漂泊,为何要将所有人拒之门外,为何不留个念想给自己?”
“江湖之中尔虞我诈数不胜数,机关算尽常常有之,庄主既然身处其中,偶尔利用我一次有何不可?庄主利用我的感情,我也心甘情愿被庄主所利用,你来我往的交易,不是很划算吗?”
字字句句都在理,杀人诛心,孟扶渊无法反驳,只是无言,宛如死寂一般的氛围让周遭空气都变得稀薄。
孟扶渊沉默很久,双手攥紧,又无力放开,而后才抬头看一眼燕元白,目光迷离不定,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或许你说的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