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教踪影不定,只知道五年后现世,魔教尚未解决,也不会回无为山庄,不回无为山庄便见不到他,最多写几封信回去。那些尚未吐露的情愫已经没有必要让对方得知了,一个横竖活不了几年的人,一时兴起的一封情意绵绵的红笺小字,只不过是使他也被迫卷入这场很可能就会尸骨无存的暗流汹涌之中,这不是与自己当初将他留在无为山庄的初衷相悖吗?
如果自己将所有的情意都变作永远的秘密,最后随着腐烂的皮肉一样消逝在世间,那又何谈忠贞不渝,又何来坚守与背叛之分呢?江湖尔虞我诈,而自己真的能独善其身,又真的厌弃这些掺杂着利用的相处往来吗?
“你说的对,我为何要将所有人拒之门外呢?”孟扶渊缓缓摇头,笑容略显苦涩,轻声说道,“说不定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霍一心头一惊,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随即孟扶渊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燕元白。”孟扶渊双目失神地看着远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其实你和他很像,尤其是身形,否则那晚我也不会在山洞里将你错认成他了。只是唯一一点,你不像他——”
“他永远只知道装傻充愣,躲避我的示好。”孟扶渊浅淡笑着,让人见了不禁联想起秋季冷冷清清的风声,孟扶渊低头理了理袖子,说道,“大概是对我……并无非分之想吧。”
“你愿意跟着我那便跟着,你哪天不愿意了,随时都可以离开。”
霍一一怔的功夫,孟扶渊已经走了好几步之远。
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一片泛黄的杏叶打着旋落下,霍一失神地伸手去接,并没有接住。
第47章
孟扶渊一行人很快就到了江州昭元寺。
白石砌的山门高耸入云,多层交叠的飞拱结构托起青灰色飞檐,屋脊末端是同色鸱吻,飞檐每一角都挂着银铃,银铃随风轻轻摇摆,清脆的铃声逐渐消散在缥色的苍穹,正中央的门上写着“昭元寺”三个金色正楷大字,下方上圆的门左右是浮雕金字的对联。
山门前植了两颗银杏树,也是一左一右,扇形黄杏叶宛若淋雨的蝶翅,挣扎着下落至地,被踩进土壤里,终此一生。
山门连着朱红围墙,拦住孟扶渊朝里探视的视线,但是就山门外景来看,昭元寺已经盏现出了一种令多数人羡艳的禅意。
仿佛与世隔绝,不问逝者,不知来事。
孟扶渊才从马车上走下来,只见一旁扫地的小僧走上前问道:“请问您是无为山庄的人吗?”
孟扶渊颔首道:“在下无为山庄庄主,今日前来想求见昭元寺方丈,有要事相商。”
小僧握着扫把回道:“施主请稍等,小僧这就去知会方丈一声。”
须臾后,小僧空手回来了,“方丈说,恭迎无为庄主。”
“还请各位施主,从左门进,千万不要踩到门槛上。”
陆九好奇心重,没忍住小声问道:“小师父,这左右有什么区别吗?”
小僧答道:“我们昭元寺虽然也是江湖门派,但是寺院依照佛寺演化而来,所以会有一些另外的佛教里的规矩。这左边的门叫无相门,中间的叫空门,右边的叫无作门。来我们昭元寺呢,最好是左进右出。”
陆九这个提问题的还没答谢,傅八已经把陆九的话抢先说了:“多谢小师父解疑,原来如此。”
小僧:“不敢。”
路十继而对着陆九说道:“那从正门而入,岂不就是‘遁入空门’了?”
小僧笑着摇头,无言。
踏入无相门之后,抬头只见左前方是六角攒尖鼓楼,对晕绛色斗拱,金黄琉璃瓦为檐,在日光淋沐下璀璨金黄,鼓楼旁边站着一位僧人,古稀之年的模样,身穿格纹杏黄配丹红的袈裟,留着白山羊胡须,手持紫檀念珠。
孟扶渊一见,大约知道这位就是昭元寺方丈了。
觉明走上前,双手合十而拜,起身再道:“老衲法号觉明,令尊气度非凡,胸有丘壑,无为山庄侠肝义胆,凌然正气,老衲慕名已久,如今有幸见少庄主,甚是有缘。”
孟扶渊略显惊讶,“觉明法师知道家父?”
“自然。”觉明缓缓道来,“令尊孟思和,为人儒雅和善,游走江湖多年,素有‘千机鬼手’的雅称,只可惜一身风采骄绝最终断送在一百五十年前——”
觉明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及时收住话头,又朝着孟扶渊拜了一拜,“抱歉,是老衲失言了。”
父亲死于除魔大战,孟扶渊是知道的,每每想起还是有些空落落的钝痛感,这次也无例外。
但是孟扶渊知道自己当务之急,并不是沉浸于往事无法脱身,于是孟扶渊整理了一下失控的情绪,道:“觉明法师不必介怀,更不必讳莫如深,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就是想问一问有关除魔之战的旧事。”
孟扶渊继续道:“传闻一百五十年前除魔之战,生灵涂炭,正派损失惨重,终于换来江湖安宁,本以为魔教已除,可如今事情有变……不知觉明法师可听说赤焰帮一案?”
觉明:“略有耳闻。”
孟扶渊便直接道:“北圻宗赤焰帮一案,听闻陵皓阁松韵长老亲口指认,是魔教邪术在作祟,江湖又传言与《陵元功法》有关,我唯恐魔教在暗中蛰伏,伺机而动,危害江湖众生,便想问一问觉明法师,可知道一些关于除魔之战的内情?”
觉明点头,“自然。”
“老衲的师兄就在那场大战中往生,一百五十年前,老衲原本也想前去助正派一臂之力,剿灭魔教,却被师兄威逼利诱不得前往,才因此侥幸偷生,得以继续修行……哎……”觉明眯起双眸,摇头,似乎陷入往事的沼泽。
孟扶渊等人一齐道:“大师节哀。”
闻言,觉明怔愣瞬间,随即神色恢复初见时的泰然自若,觉明对着孟扶渊浅淡一笑道:“因果轮回,死生看淡。庄主不必安慰我。”
仲秋的厉风疾疾地挂过来,孟扶渊被吹到伸出衣袂里的四指,握住两片衣料,以收拢袖口,让灌进刀袖的风变得少一些。
然后只听觉明道:“那场大战并非江湖所传言那样简单,许多细枝末节都被人刻意抹去,就连官方编撰的江湖史书,也只是描绘了少之又少的一点场面。只有像老衲这种,身处乱世,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江湖传言背后的也仅仅是部分真相的故事。”
“庄主请随去一趟藏经楼,里面有些书籍,与那场大战有关。”
孟扶渊跟着觉明走过天王殿旁的彩画长廊,路过佛塔,大雄宝殿,菩萨殿,三堂,最后终于藏经楼前停住脚步。
藏经楼是重檐庑殿顶,朱红的梁柱绘着五彩仙鹤图样,屋顶与鼓楼一样,黄色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耀耀生辉,显得金碧辉煌,飞檐下的金铃铛轻轻地响,似乎在欢迎从未谋面的新客人。
“昭元藏经楼本来不对外人开放,但是无为山庄与昭元寺百年前来往紧密,此老衲破例带庄主进去,但也只能是庄主一人前去,对此,老衲深表歉意。”觉明对着小僧吩咐道,“你带其他施主去昭元寺其他地方游览,切记,好好招待,不得怠慢。”
小僧弯腰伸手,“几位施主请随我来吧。”
明二等人道:“多谢小师父。”
以明二为首的影卫全部被小僧带走了。
觉明带着孟扶渊沿着丹色楼梯而上,二楼东方有并排对峙摆放的,两个几乎一样的高约六尺左右的紫檀书橱,西边只放置一张松木束腰案几,两只海棠式四开光坐墩。
觉明道:“庄主请先坐。”
孟扶渊坐下,大约两刻钟之后,觉明捧着一摞书册来了,将书册放在案几上,“这便是所有记载与除魔大战有关的书籍。这其中有部分是师兄的亲笔书信,只可惜不全,并未完好保存下来。”
“在庄主翻阅之前,老衲先将没有书信记载的部分真相说与庄主听。”觉明摸了摸胡须,“敢问在庄主的认知里,除魔大战都发生了什么?庄主先说,老衲便可为庄主补全庄主所不知的那一部分。”
孟扶渊回忆了一下今日看的《陵元江湖史》,结合江湖传言笼统地说道:“我听说是陵皓阁阁主以一己之力,启用《陵元功法》一举灭了魔教,只是魔教教徒心狠手辣,临死之前也要让所有人陪葬,因此正派也全军覆没。因为无人幸存,所以真正知道内情的人少之又少,可以说几乎是没有,所以除魔大战上发生了什么至今都是一个谜。另外,现今江湖还流传着关于《陵元功法》的传说,说是学会此功法者便可以天下无敌。”
“那庄主知道,除魔之战耗时多久吗?”
“我记得好像是……一个多月。”
觉明意味不明地捻着胡须笑了,“确实是一个多月。”然后对着孟扶渊淡笑不语。
孟扶渊看着觉明的神情,突然品出一丝不对味,但是又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古怪。
又听觉明说道:“庄主也发现这奇怪之处了吧,如果《陵元功法》这么厉害,为什么沈濯不在一开始就用呢?人力,粮草,兵器,哪一个不是战场的损耗品,为什么沈濯要拖到一个月才用,以造成这些无谓的损失呢?”
孟扶渊闻言一时迷惘不解,是啊?为何如此?
觉明继续道:“那魔教本来就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罪名累累,就算再多一条‘杀害除魔之战正派所有人’,又有何不可呢?”
话及此,觉明长叹一口气,“哎,不过是春秋笔法,移花接木罢了。”
孟扶渊闻言瞳孔骤缩,还未细细琢磨觉明话里的深意,只听到对面觉明淡然到显得有些寂寥的声音传来,像是一双大手痛痛快快地揭开了关于除魔大战粉饰的面纱——
“事实是,当年在除魔大战的战场上,导致全军覆没,无人生还的人,并不是魔教教主,而是陵皓阁阁主,沈濯。”
第48章
孟扶渊颦眉惊道:“怎会如此?”
觉明依然是淡笑着,“庄主请听我慢慢道来。”
浅淡的墨香在藏经阁中萦绕,与楼外的青松银杏香味混杂在一起,带出一股历经岁月磋磨的甘冽。
觉明眼角额头唇边皆是褶皱的皮肤,鬓发斑白,语气清淡悠然,宛如蜻蜓点水雁过无痕,仿佛柔风带走漂泊的飞絮,怕是下一刻就要烟消云散,了无踪迹。
觉明说起往事,连谦称也忘了,“师兄在徐州战场浴血奋战,偶尔会寄回几封信笺予我,最后一封信笺上说的就是,当时战况危急,正派怕是难以抗衡,更不要说扭转败势,但是又让我不要忧虑,魔教绝不会取胜,因为陵皓阁阁主修有《陵元功法》,千钧一发迫不得已之时,会用。此事正派参战的所有人的知道。”
“至于为何大战初时不用?实在是因为这《陵元功法》过于邪门,《陵元功法》以修炼者一身精气神血为引,汲取天地花草土木之灵,一旦施用,余威遍及上百里,施法者本身也会爆体而亡,是全军覆没之法,虽然也确实做到了天下无敌,所以陵皓阁阁主才不愿意用……当然最后还是用了,因此大战结束之后徐州寸草不生,土壤干涸皲裂,我师兄那时特地嘱咐我不要前往徐州,怕我被《陵元功法》的余威波及,白白葬送性命……”
“这……”孟扶渊骇然,“那阁主就没有想过让正派所有人都撤离徐州,再一举灭了——”
“不对。”孟扶渊即刻反应过来,“这样做会打草惊蛇,未必能将魔教歼灭。”
“庄主聪慧。”觉明缓缓道,“开始正道众人并不觉得无法与魔教相抗衡,因此选择兵戎相见,只是却没想到后来连连落败,陵皓阁阁主才起了动用《陵元功法》的念头,只是那个时候,再让正派撤离已经来不及了……”
“当然,据我师兄在信笺上所言,正派对陵皓阁主此举并无异议,原本自愿前去参与大战的正派人士,本来就是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心,于是最后纷纷支持陵皓阁阁主使出这最后的杀手锏,当然即使如此,也改变不了沈濯双手沾满正派鲜血的事实。”
孟扶渊好久没缓过神来,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当初我代表昭元寺与陵皓阁几位长老弟子,以及当时还未分成三派的北圻宗大长老共同编撰《陵元江湖史》这一部分之时,我有心隐瞒了这一部分事实,于心而言,我确实有愧于正派烈士。”
“当然若事实只是如此,还不足以让我扭曲黑白,颠倒是非,将这段因果无声无息地抹去,给作恶多端的魔教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然后在余下漫长祥宁的浮生里一直忍受良心上的自我谴责。”觉明垂下眼帘,字字句句都是凄凉哀叹的意味,使人不得不联想到红日西沉,塞外吹羌,白骨遍地,“想必庄主已经听出来了,这《陵元功法》,并不像正道的武功,反而与魔教的邪术,如出一辙……”
孟扶渊猛地看向觉明的眼底,半晌哑然,喉咙仿佛被利刺卡住,无法发声。
“任何一门功法,都不会成于一朝一夕,就算大战开始到结束那一个月,也不够沈濯速成《陵元功法》。也就是说,沈濯早在很久之前……就修炼了《陵元功法》,大战之时迫不得已施展此法,虽说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可是堂堂江湖正道一大门派阁主,修炼邪教武功,即便死后也不会安宁,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遗臭万年的。”
“如果我将这段往事开诚布公,到时候随波逐流的人还是占大头,人云亦云,谁能做到‘举世皆醉我独醒’,又有谁敢为修炼魔教邪术的沈濯发声,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众说纷纭,众口砾金,沈濯即便为除魔身死,死后也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