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过后,便是记录卷宗,陵皓阁弟子按照惯例在一旁记录,晁子轩让喻孑然复述事情经过,其中包括他是如何灭蒲州赤焰帮满门的,以及他与赤焰帮的私仇,前者,喻孑然事无巨细地阐述,后者,却得到他一个不便细说的答案,不过,魔道已除,凶手落入网中,大家也就不关心喻孑然和赤焰帮之间的私仇了,相反,光是喻孑然割人舌头,屠人满门,操纵江湖禁术傀儡术这三点,就足够让那些正派对其声声不息,义正言辞地口诛笔伐。
最终,喻孑然被判剔丹之刑。
魂与楼被封,以后江湖任何人不得已魂与楼的名义游走江湖,否则格杀勿论。
众人拍手叫好。
孟扶渊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天枢派里记录赤焰帮一案的种种细节,写这些也本来因为他觉得这次破案太过轻松,未免蹊跷,想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理一理因果,写着写着,他忽然想起来一条预言,一条关于喻孑然的预言。
犹记刚从魂与楼出来之时,回到竹林小筑的孟扶渊翻遍天人族的预言,只找到这一条与喻孑然有关——陵元纪年一五一年,魂与楼楼主喻孑然寿终正寝。
那时的孟扶渊怎么也想不明白,江湖人的寿命上限一千年,喻孑然怎么会在一年后衰老至死?
现在他终于明白,是因为喻孑然在一年后被三派联盟剔去内丹。陵昭北联盟讲究仁爱宽恕,没有死刑,最重的刑罚便是剔丹之刑,其之所以最重,是因为,剔丹之刑对大多数人来说,与死刑无异,江湖人最多能活一千年,正是有内丹凝结的精气神作为支撑,一旦内丹被废,精气神散,绝无重新结丹的可能,一个人地寿命的上限会变回一百岁。
倘若剔丹之人原本只有不到百岁,那他会迅速衰老到与自己年纪相对应的模样,日后正常地衰老,过与寻常百姓一样的生活,但是如若剔丹之人早就活过一百多个春秋,那他会在体内余留的精气神耗尽之后,立刻死亡,耗尽精气神最多不过就半个月之久。
孟扶渊记得,喻孑然应当已有两百多岁,因此,他只会是后一种情况。
对于他人而言,赤焰帮一案,曲曲折折一年之久,终于落下了帷幕,真凶落入正派手中,不久后就会一命呜呼,可谓是大快人心。
但是孟扶渊看着面前纸张上自己的墨迹,总觉得似乎有一些重要的细节被自己忽视,以至于,他也是只看表象的浅薄愚昧的人,孟扶渊凝神思考良久,却一无所获,只得做罢。
十二月望日,喻孑然被带到天权派的坛场上,临刑。
开阳派掌门因为曾经是赤焰帮一案的嫌犯,不方便施加刑罚,而天权派掌门为开阳派掌门翻案提供了重要的证据,也被牵扯进此案之中,同样不能成为施刑人,所以负责执行处决的三位掌门之中,只有天枢派掌门汴清予符合条件,也只能是汴清予。
十二月望日,是一个阴天。
乌云密布,墨色翻转,狂风大作,呼啸不止,喻孑然双手被束缚在坛场中央的十字木桩的两端,外袍已去,只留两套单薄的白色中衣和里衣,因此,坚不可摧的铁链嵌入他手臂的皮肉之中,张牙舞爪的飓风将他的鬓发和衣角卷上半空,止不住地剧烈地颤抖,像是想逃却无路可逃的亡民,只能被迫接受这一场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
很快,坛场下涌上人流。
陵昭北三派,五位掌门也纷纷到场。
喻孑然无事可干,只能无聊地打量周身的景色,可是初冬之日的景色终究是百木凋零,凄凉颓败,大概是把能看到的景色都观赏一遍,喻孑然这才想起来,或许能够瞧一瞧江湖众生的面目。
于是他望坛场下方瞥一眼,第一眼,只见密密麻麻的人群,五颜六色的外袍,五花八门的身份,他定睛一瞧,第二眼,又见有人用鄙弃厌恶和仇恨的眼神盯着自己,仿佛自己屠杀的不是赤焰帮满门,而是他的亲朋挚爱,有人甚至难得放弃正派高雅仁和的做派,忍不住怒目圆睁,低声怒骂,或者在底下伸出一根手指对自己高谈阔论,一副为民除害,正义化身的做派,倘若没有陵昭北三派,怕是下一个冲上来的就是他,喻孑然看了之觉得好笑,于是他轻轻扬了扬嘴角。
喻孑然又想起自己在魔教苟且偷生时,见过太多扭曲狰狞的面孔,甚至见过更多自诩正义的魔头,相比之下,反倒觉得面前这副景象,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足挂齿,见多了显得没趣,于是他平静地仰头,第三眼,他看到阴沉黯淡的天色。
是不是,要下雨了?
他忽然想到院子里的梅花好不容易开上几朵,马上就要被风雨打落,跌入泥沼,真是可惜。
喻孑然低头轻嗤一声,随即自嘲地摇摇头。
自身都难保,居然开始替落梅悲伤起命运来,也是可笑。
耳边,晁子轩的声音已经炸响,声音高亢,振聋发聩——
“罪人喻孑然,屠杀赤焰帮满门,挑断赤焰帮苏郁景全身经脉,割其舌头,手段毒辣,泯灭人性,今有陵昭北三派联盟明察秋毫,赏罚分审,严惩恶人,绝不姑息,三派联盟决议封除魂与楼,判喻孑然剔丹之刑,陵元纪年一五一年十二月十五日行刑。”
“行刑人,天枢派掌门汴清予。”
听到“明察秋毫”四个字的时候,喻孑然没忍住又笑了一下,直到最后那个熟悉的名字重重砸在耳边,喻孑然终于不再笑。
他罕见地微微蹙眉,看向坛场下的汴清予,他依然是一身不染浮尘的白衣,与世无争,超然世外,听到晁子轩不再发言,汴清予却没有立即行动,而是立在原地,片刻的静默。
喻孑然双眸之中闪过一丝担忧,他怕汴清予下不了手。
他与汴清予遥遥相望,后者却率先将视线移开,像是在逃避。
一直都从容不迫的喻孑然突然开始慌乱,心思百转千回间,喻孑然正准备说些什么,终于,底下的人身影动了。
汴清予开始朝自己走来,一步一步,缓慢地沉稳地,像是踏在喻孑然的心间,喻孑然终于开始生出无名的心安。
短短的几步台阶,漫长的像是朝代更迭,山海变迁。
终于,汴清予在离喻孑然一尺之远的地方停住脚步,他的双手藏在广袖之下,一张脸平静到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却苍白到仿佛病入膏肓,血色全无,就连嘴唇也不如往日红润鲜艳,泛滥灰白,死死抿成一条线。
站在喻孑然面前,汴清予又没有了动作。
喻孑然最怕汴清予在犹疑间招来正派的怀疑,便趾高气昂地冲对方大声说道:“天枢派掌门怎么还不动刑?难道你堂堂一派掌门连剔人内丹都做不到吗?你们正派倘若只有这点实力,那还真是叫我大开眼界呢!”
他故意拔高音量,为的就是让底下的看客听得清清楚楚。
果不其然,很快,有人对汴清予说:“汴掌门,还不快快严惩这个恶人!万万不可让他蔑视我们正派!”
有人则是冲喻孑然骂道:“你这个丧尽天良的魔头,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吗!”
听到那些催促的话语,汴清予的肩膀终于动了一下,背对身后的众人,他缓缓闭上眼睛,在掌心凝聚成气,指尖微颤,慢慢地将手掌推到喻孑然的胸口上。
喻孑然吊起的心这才终于放下。
剔丹之刑,功力高者施加外力,以强行体内真气逆转一周,正转一周,反复三次,便内丹碎,功力散。
第一次逆正转真气的时候,喻孑然只是微有不适地蹙眉,剔丹要求两人靠的很尽,只有一拳的距离,喻孑然甚至还有闲力气,将上半身前倾到最大的幅度,旁人看上去只当是喻孑然难以忍受汴清予施加的刑罚,想要突破束缚,但其实,喻孑然嘴唇翕动,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汴清予说了一句话。
他说,“白雩,我先走了,你要珍重。”
对方没有反应,只是继续运转真气。
很快,喻孑然的脸色愈发难看,额头和手背上青筋直跳,他不由得咬紧牙关,以免齿缝间意外泄露的哀号。
这才是第二次逆正转真气。
却不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喻孑然已经在冬日生出一头淋漓大汗,全身克制不住的颤抖痉挛,浑身的疼痛终于到了他难以忍受的地步,一声撕心裂肺之音突破牙关,响彻云霄,随后喻孑然止不住地剧烈地喘息,他弯下腰,像是一个准备蜷缩的动作,却因铁链的束缚半途而废。
苍穹紧随其后,传来一声轰然雷鸣。
汴清予眼睫剧颤半晌,终于缓缓睁开,里面黑沉沉,是朦胧混沌一片,叫人难以辨析,于是他转过身,朗声道:“恶人内丹已除,施行完毕。”
“散咯散咯!”
有人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开好几步远。
有人义愤填膺,为了保全自己的脸面作风,可算没有朝喻孑然身上烂菜叶和臭鸡蛋,只是实在是气不过,朝喻孑然啐了好几口唾沫,只不过因为他们在坛场下,所以很遗憾的,这些脏污并没有如愿以偿落到喻孑然的身上。
有人已经抓住时机,忙不迭去巴结陵皓阁阁主,舌灿莲花。
铁链已经在刚刚的时机里被汴清予用剑斩断,方才蜂拥而上的人群,现在又如退潮一般迅速流走。
一场好戏,终于演完尾声。
喻孑然坛场下走去,他照常眺望前方,眼前的景象却意外有些模糊,不如往日清晰,很快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此刻只是一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普通人。
喻孑然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走下去,人都快散尽了,人影也不见一个,好是凄凉,他才这样想,却忽然发现视线里有一个人朝自己跑来,喻孑然想避让,却因为身体不便而功败垂成。
然后他被来者一把抱住。
凑的近了,他才看清这人的面容,原来是星霜。
于是他笑着轻声说,“走吧,都结束了,回家赏梅去。”
星霜霎时红了眼圈,声音有些哽咽地回答:“好,好,都听你的,你想干什么我都陪你去做。”
“真的吗?”喻孑然伸手揉了揉星霜的发顶,思索片刻后说道,“我想让你好好活着,我还想让你别哭,毕竟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你要是哭了,哎——”喻孑然故作忧愁地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我最不会哄姑娘家的。”
第134章
第二日,魂与楼被贴上封条,从此成为江湖人口中谈及色变的妖魔之徒。
喻孑然倒是不介意,失去魂与楼楼主身份的他,住在在自己的清贫小院里,享受难得的清闲。
被剔丹的第十四个白昼,喻孑然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皮肤上堆砌出一道道褶皱,步履维艰。
孟冬,有几枝梅花耐不住寂寞早早于枝头盛放,红粉花瓣,沁人幽香。
喻孑然就静静地卧在躺椅上晒太阳。
人终究是敌不过衰老,喻孑然觉得自己眼前模糊得实在厉害,才看一小会儿书,竟然觉得两眼发黑,只好暂时歇一歇,他将手里的志怪小说扣在脑门上,好在嗅觉还勉强能用,喻孑然凝神轻嗅梅花香,不由连声赞叹。
星霜正端着梅干蜜饯走来,听到喻孑然的话,便提议道:“楼主,要不然我剪几枝下来,插在青花瓷瓶里,放置在楼主手边,离得近,花香也愈浓?”
“好好的花,剪下来做什么?”喻孑然缓缓伸出右手,轻轻地摆了摆,他笑着感叹,目光之中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不剪,还能多活好几日,剪下来,逃不过早早枯败的命运,多可惜啊。别剪,千万别剪。”
“好,都听楼主的。”星霜垂眸附和道,“楼主心善仁慈。”
“我心善仁慈?”喻孑然轻笑出声,“你这话要事被江湖人听去了,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还没等星霜接话,喻孑然忽然又没头没尾地感叹起来,“这天啊,太暖和了,一时间怕是也下不了雪。虽然暖和也有暖和的好处。但是我莫名的就是想见一见雪,即便前些年也看见过,但那都是走马观花地瞥几眼,因为实在太忙,今年难得清闲无事,要是能下场小雪就好了。哎,怪可惜的。”
他也不管星霜搭不搭话,继续念念叨叨,“小时候,我总觉得,雪是世间最干净的东西,能够遮去一切肮脏污秽,银装素裹,白净无暇,甚是好看。现在我还这样想,真是越活越回去,你说,我这是不是孩子心性?”
星霜正要说些什么反驳,突然听到面前的人颦眉闷哼一声,急忙问道:“楼主你怎么了?!”
喻孑然艰难地侧身,蜷缩起腰咳了几声,才顺了气,“没事没事。”
星霜不肯轻信,一脸担忧,“楼主可有哪里不舒服?”
喻孑然却避而不答,“对了,你今日可有给水塘里的金鱼喂食?快快去喂一些,别把鱼儿给饿着了。”
星霜闻言站在原地不动,她太了解喻孑然,甚至隐约能猜测到喻孑然这般做背后的意图。
“快去啊。”见星霜没有动作,喻孑然催促道。
星霜终究还是不想在这种时候,这种小事上违背喻孑然的意愿,于是她勉强后退几步,走到半途不禁转身回望一眼,发现喻孑然正在无聊地翻动书页,她终于还是背过身加快步伐,像是逃一般离开了。
梅干蜜饯是喻孑然让星霜送来的,他一时兴起想吃这些,当然不能在眼前关头留下遗憾,于是喻孑然兴高采烈地坐起身,颤颤巍巍的手捻起一颗干话梅,才陡然间想起来,自己一口牙齿已经摇摇欲坠,咬不动这些硬东西,只能略有遗憾地默默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