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躺了下来,正好见满眼金黄阳光,暖洋洋的,落了自己满面。
这种好天气,最适合睡觉,于是喻孑然闭上了眼睛。
志怪小说从指尖滑落,封面上是《除魔录》三个大字,落在地上展开的那一页,正是最后一页,被日光照得透亮,上面写着——魔教被除,天下太平,众人喜不胜收。
梦里的喻孑然心有灵犀般,轻轻扬起嘴角。
星霜喂好鱼回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但是她很听话的,只是眼底晕出一层雾气,如此,她没有流泪,免得要人哄。
十二月底,喻孑然逝世。
他终究没有等来孟冬的一场初雪。
初雪未至,先迎来了第一场雨。
夜色浓重,黯淡的月光在地面上勾勒出扭曲的树影,像是伺机而动的魑魅魍魉,雨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屋檐,被迫重重砸下,粉身碎骨,沦为肮脏的积水,与其中倒映的黑稠夜色融为一体。
星霜立在屋檐下,垂眸静静地扫着屋前的积水,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溅起雨水,将自己的衣裙打湿。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她微微颦眉,面上流露出几丝疑惑。
在这个除名魂与楼的江湖上,应该不会有人想找自己,当然更不可能找喻孑然。
她正纠结是否要开门,下一瞬,门锁却被来者解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纯黑布伞,视线往下,只见对方身披黑色斗篷,然后他没有握住伞柄的那只手,缓缓将盖在发间的帽子摘下。
于是星霜终于看清来者的面目。
她面无表情地与对方对视,“你来干什么?”
汴清予似乎是轻轻叹一口气,“我来见一见喻孑然。”
星霜蹙眉,冷声道:“他已经走了。还请白公子赶快离去吧。”
汴清予却站在原地,“那我也应当给他烧些祭奠的纸钱。”
闻言,星霜冷漠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嘲意,“白公子真是爱瞎操心。不麻烦白公子了,我是楼主的人,肯定不会亏待楼主,光我烧的纸钱,就够楼主用上好久了,白公子如今一派掌门,日理万机,我怎么还敢让白公子屈尊降贵来给一个你们眼中的罪人烧纸钱?”
汴清予却还是没有动作,夜色过浓,掩去了他双眸之中大部分的神色,于是星霜只能看到他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反倒往前走了一步。
压抑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星霜猛地抽出腰间悬挂的佩剑,直直刺向汴清予,剑光凌厉,杀机毕现——
可惜两人实力悬殊,见汴清予轻而易举地避开,星霜无力颓败地垂下剑尖,这是她预料之中的结果,但是她不加掩饰地,恶狠狠地,不甘地瞪着汴清予。
“对不起,星霜。我是偷偷从天枢派溜出来的,我还要赶在明日日出之前回天枢派,如果我受了重伤,很快整个北圻宗都会知道,到时候事情会变得很难办,后果不堪设想——”
“你到现在都还在算计!”星霜懒得听对方给自己分析利弊,她直接打断汴清予的话,冷笑道,“白雩,你没有心吗?你整天就只知道算计,算计这,算计那,就只知道如何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完成自己的计划,如果出了纰漏,就找替罪羔羊,就让曾经费心尽力为你办事的人第一个去送死!你就是这样对待麾下的竭智尽忠的人吗!”
“对不起,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救喻孑然的方法。”
星霜却置若罔闻,“你滚吧。”
“对不起。”汴清予却还立在原地。
“滚!”星霜受不了对方假惺惺的做派,她冲进大雨里,任由满天雨水浇湿自己的衣袍,星霜指着汴清予怒骂,“你这种冷血无情的人,我祝你日后也被你最亲近的人送上断头台!给我滚!”
听到最后那句话的汴清予身形抖了一下,他一时间竟然生出无名的错觉,像他这种双手沾满鲜血的烂人,或许真的会应了星霜的诅咒,一语成谶。
强行屏去杂念,汴清予凝神认真道:“但是这次我冒着极大的风险偷偷溜出来,不禁是想亲自见一眼喻孑然,还是想和你交谈我们的下一步计划。”
“是的,我冷血无情。我欠喻孑然一条命。”他毫不避讳地和星霜对视,“竺星霜,等姬鸿意死后,你尽管来取,我绝不还手。”
“但是当下之急,我们必须联手灭掉暗中潜伏的魔教,可以不是为了我复仇,也可以不是为了正派,就单单只是为了阿茕,你知道的,这也是他毕生的心愿。”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星霜忽然一怔,她的神色间似乎有些动摇,但是很快又被坚定取代,“你想要和我,和楼主留给我的势力联手,可是你知道你这次计划失败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吗?”
“什么?”
“因为你和蔚楚歌不清不楚地纠缠。”
汴清予蓦然神色一凝。
显然,汴清予这副模样成功取悦了星霜,她扬唇冷冷一笑,看对方凝重的模样,她有种报复的快感,“你该不会以为,我和楼主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和蔚楚歌那些见不得人的的交易,就任由你牵着鼻子走吧?”她特意将“见不得人”四个字咬得极重,几乎是咬牙切齿,“我只不过是想干涉却没有权利,而楼主,他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谁让他全心全意信任你呢?”
汴清予一时无言。
星霜便继续说道:“我原以为,你这样高傲的一个人,本来已经受尽魔教教主的折辱,怎么会为了蔚楚歌和他背后天权派的权力而雌伏在他身下呢?这盘棋,从最开始扳倒开阳派这一步,我们明明根本就不需要蔚楚歌的一丁点势力!后来我明白了——”
她狠声,“汴掌门,你还不承认吗?你动心了。”
汴清予下意识地反驳,“怎么可能?”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星霜还是冷笑,“我知道的,陵元纪年一年,除魔大战刚刚结束,你因为向魔教教主献计假死之策,终于能够从姬鸿意的掌控之中脱离出来,虽然路上险些被傅成鹤发现,但是好在有天枢派的人帮你打掩护,于是你终于成功金蝉脱壳,而这群天枢派弟子里,就有蔚楚歌。也就是说,当年,蔚楚歌救过你一命。”
“所以你眼巴巴凑上去报恩了,我说的有错吗?”
“住口!”
汴清予浑身止不住地剧烈地颤抖,双眸之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却在黑夜的掩饰下一瞬即逝。
“被我戳中心思,气急败坏了吧?”星霜不肯放过,冷嘲道。
“知道蔚楚歌为什么会想到抓苏郁景吗?因为你。”
“他在调查你,当初苏郁景被送到的是天枢派,而不是天权派,也不是开阳派。他觉得你和赤焰帮一案有关,他对你的身世很是好奇,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揭开你身上秘密的机会,那你觉得,你继续和他纠缠下去,他会不会知道你的过往,知道你在魔教的身份,知道绸缪已久的计划?你觉得到时候,他是会相信你,还是转头选择以除去魔教余孽的名义,将你送上断头台?”
星霜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早在开阳派倒下的时候,你就应当和蔚楚歌断开,而不是继续无谓地纠缠那么久!你能保证你不会无意间泄露破绽吗!就是再谨慎的人也有失误的时候,而这次,楼主要用性命为你的破绽买单!下一次,又会是谁呢?没有那么多人给你挡枪,白雩!”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后盯着汴清予,“能断吗?和蔚楚歌?”
“不能断的话,恕不奉陪。”星霜回到最开始面无表情的模样,她冷淡地看向汴清予,“我一样可以想别的办法杀死姬鸿意。”
汴清予唇瓣翕动几下,豆大的雨滴重重敲击在伞面,伞身剧颤传到掌心,让汴清予不由得握紧伞柄,用力之大以至于手背上青筋凸起,但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说的对,是我难得糊涂。”
轰然雨声几乎将汴清予浅淡的声音盖住——
“能断。”
两人无言相对,静默良久。
半晌之后,星霜的嗓音尽显疲惫,“我再信你最后一次。但是我要你记住,我之所以还选择和你合作,是因为我要实现楼主的夙愿。和你合作是最快的方法,而不是因为我原谅了你。”
一身衣裙已经湿了大半,星霜仍旧直立雨中,她双眼猩红,“等姬鸿意死了,我一定第一个杀了你。”
狂风刮斜骤雨,雨水湿尽汴清予的衣裾,即便有伞,汴清予也没好到哪去,他像是察觉不到寒意,又低声重复一遍,似乎在承诺,“只要那时候我还不活着,你杀我,我绝不还手。”
“好。”
说完这一个字的星霜仿佛须臾间耗尽所有力气,她缓缓蹲下来,双手抱膝,将头埋在双臂间,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好在有风声雨声替她做掩护。
汴清予走进几步,将伞面移至星霜的上方,替她挡去冰冷的夜雨,然后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与星霜一同在风雨中煎熬。
卷四:万里长风
第135章
赤焰帮一案原本就是由陵昭北三派联盟负责,无为山庄能够参加的也只有江湖大审这一阶段,如今尘埃落定,真凶已除,孟扶渊一行人也没有继续待在天枢派的理由,于是便先行离去,回到竹林小筑。
马车缓缓停下,有仆人替孟扶渊将门推开,孟扶渊才踏过门槛,却一眼看见霍一正站在一旁,或许是在等自己归来,孟扶渊直接扭头,只装作没看见,快步从霍一身旁走过。
忙的焦头烂额的孟庄主不想在这个时候因为个人的爱恨情仇分神,于是干脆眼不见为净。
就连匆匆奔向书房的路上,孟扶渊还在想如今的江湖形势,无非是两条线,一条明线,一条暗线。
明线起于三派切磋前夜发生的赤焰帮一案,关乎重现江湖的傀儡术,江淮之地的武林大家总是将傀儡术与魔教直接挂上联系,但根据汴清予所说,傀儡术在北朔盛行,更早起源与南疆,因此傀儡术并不能够完全指代魔教。
暗线可能早早始于一百五十年前的除魔大战,因为汴清予说,姬鸿意并没有死亡,由此推测除魔大战之上有隐情,由于最后正反两派两败俱伤,最终被隐瞒下来,从此在江湖销声匿迹。另外,正派编撰江湖史的时候,留下江湖天下无敌的《陵元功法》的传说。
那暗线和明线交集就在于两个字,魔教。
因为就目前来看,喻孑然虽然已经承认他是赤焰帮一案的真凶,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和暗中潜伏的魔教没有任何关联。根据汴清予所言,北朔作为魔教如今的复辟之地,而魔教教主姬鸿意本该死于一百年前的除魔大战,可是此刻却意外地存活于世,所以当年的除魔大战上留存许多鲜为人知的,或许能够颠倒黑白的秘密。
再加上一条,魔教即将现世的预言。
就算汴清予存在撒谎的可能,但是天人族的预言不会出错,魔教的核心力量还活着。
孟扶渊越往后想,越觉得剪不断理还乱,有纸和笔的辅助或许会好一些,于是进书房之后,他立即开始寻找纸墨笔砚。
从怀中抽出一沓白熟宣,上面是孟扶渊在天枢派时亲笔记录的赤焰帮一案的因果,其中着重整理了喻孑然的说辞。虽然那时的孟扶渊思索许久无果,但是他此刻难得手上没有亟待处理的事务,还是不愿暂时将此事揭过。
确实,喻孑然的说辞终于解决了自己之前和霍一讨论后得出的疑点,但是孟扶渊仍然觉得有古怪,虽然他此刻无法明确指出,但他直觉如此。
到底是哪一处细节被自己忽视了呢?
孟扶渊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阖上双眸,他从魂与楼之中与喻孑然初见时开始回忆,再到第一次江湖大审上,喻孑然义正言辞指认开阳派掌门徐悯的模样,包括那个一直以来默默无闻,却突然恰到好处地在关键时刻被汴清予派江文旭带上来的苏郁景——
等等!
孟扶渊的后背霎时浮上一层冷汗,半晌后,他缓缓睁开眼睛,他终于知道哪里古怪了。
汴清予和喻孑然分明就是一伙的。
如果真是如此,那之前赤焰帮一案中几乎所有汴清予的可疑之处,此刻也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因猜来猜去实在麻烦,佐证再多也只能是猜测,不足以让孟扶渊在心中下定论,于是他不由得想,要不写封信直接问一问?
倘若是北朔一行之前,孟扶渊绝对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因为那时自己和汴清予还处在互相猜疑的阶段,孟扶渊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但是现在不一样,汴清予既然选择将部分魔教的事实告知自己,或许还是有几分信任的吧?
所以这封信就更加要写了。
执笔,即将要落下的那刻,孟扶渊却将笔停住了。
可是该从何写起?
写信和当面对峙不同,且不说写信人和读信人对字句理解的偏差,回信给了汴清予足够多的时候来修饰完善自己的说辞,如果汴清予想要编谎言来糊弄自己,对他来说几乎是轻而易举。虽然汴清予对自己有几分信任,但是孟扶渊知道,汴清予对自己依然有所隐瞒,就像他提及他曾经在魔教的身份地位,虽然无法推出具体的答案,但是绝对不会像他说的这样简单。
那还是得当面对峙。
孟扶渊微微蹙眉,临走时汴清予还嘱咐自己,他此刻依然不能出天枢派,汴清予不能来,只能自己去,可是才从天枢派回来,又要匆忙间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