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清予垂眸,眨眨眼,“对。”
“北朔之行,我曾经问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势力,你说有,所以我猜,魂与楼是你另一部分势力,对吗?”
汴清予笑容淡了稍许,眼神变得飘忽不定,“对。”
孟扶渊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凌厉,他盯着汴清予问:“你为什么要让喻孑然灭赤焰帮满门?”
汴清予闻言,竟然缓缓扬唇,冰凉的笑意粘在眼尾,他的双眸开始失去焦距,“庄主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到吗?”
“还是说,庄主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只是不敢说?或者不愿信?”
眼珠微转,汴清予的视线重回对方的身上,打量对方犹疑的神色,他又嗤笑一声,“那我来替庄主说吧。”
汴清予终于敛去笑容,裹挟着压抑不住的恨意,他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
“赤焰帮是魔教。”
第138章
即便孟扶渊早在之前就有过类似的猜测,在听到汴清予痛痛快快揭开答案时,他还是不免震惊,不由蹙眉道:“那这样的话,喻孑然岂不是含冤而死?”
汴清予持杯的手抖了一下,他垂眸,眼睫剧颤,许久之后才轻声道:“是。”
孟扶渊追问:“既然赤焰帮是魔教,你为何不直说?或者让喻孑然直说?也省的让你痛失一员大将?”
“因为没有证据,说出来反而惹一身腥。”汴清予凝声郑重道,“庄主天资聪颖,不妨想想,我和喻孑然要如何在不惹来正派怀疑的情况下,咬死赤焰帮是魔教的事实?”顿了顿,汴清予不等孟扶渊发声,自己先一步给出了答案,“这根本做不到。”
稍加思索,孟扶渊也明白汴清予话中深意,于是他又问道:“那你是怎么确定赤焰帮是魔教的?”
“赤焰帮的帮主是魔教教主姬鸿意的亲信,他那张脸我在魔教见过成千上万次,我能不知道吗?”话几次,汴清予的声音陡然变得凝重,“但是倘若我让喻孑然这般和正派说,正派会信吗?正派不仅不会信,反倒会追问喻孑然为何曾经见过魔教教主的亲信?从而喻孑然和魔教的关系?”
孟扶渊闻言,一时也哑然,汴清予说的不错,确实,赤焰帮帮主的脸足够让汴清予确认赤焰帮就是魔教,但是这个证据绝对不能摆到明面上说给正派听,否则查到最后,喻孑然和汴清予都脱不了干系,两人会被正派一同当作魔教余孽处决。
思忖片刻,孟扶渊继续问道,“所以,赤焰帮中是不是有许多傀儡?在北圻宗三派切磋前夜作乱的那九位死傀儡,其实原本从赤焰帮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傀儡?他们并不存在路上遇害的可能,更不会是被人暗中狸猫换太子?”
“是的。”汴清予补充道,“不仅如此,就连蒲州赤焰帮总部那些尸横遍野的尸体里,绝大多数都是生傀儡,或者死傀儡。喻孑然就是利用这一点,才能轻而易举地灭了赤焰帮满门。”
孟扶渊神色微凝,他将之前自己和霍一讨论时得出的疑点抛了出来,“不对,你和喻孑然如何学会的傀儡术?既然魔教操纵傀儡之术如此厉害,魔教教主怎么会将其传授给你们?因此,你的身份并非护法男宠这样简单,对吗?”
“庄主猜的不错。”汴清予颔首,“前往北朔那次,我不确定庄主是否全心全意信我,因此有所隐瞒,还请庄主见谅,但今时非同往日,既然庄主诚心发问,那我不妨如实相告。”
汴清予的声音很轻,像是并不在意自己将要说出的秘密。
“我和喻孑然,都是魔教教主姬鸿意的禁脔。”
孟扶渊瞳孔骤缩。
“我虽然有意隐瞒部分事实,但也和庄主说过许多实话。我是在北朔被魔教抓到的,在这一点上,我并未撒谎。早些年我家破人亡,一人孤苦伶仃在北朔流转奔波,那时魔教教主姬鸿意的势力还未转移到徐州,正在北朔一带为非作歹,他苦心钻研傀儡术,需要很多活人来供他尝试,因此姬鸿意派他的手下四处乱抓,而我很不幸地落入魔教手中。”汴清予忽然突兀地笑了几声,“我本该和你见到的赤焰帮九人,还有苏郁景一样,成为或生或死的魔教傀儡,但谁想到,竟然是我这副艳俗的皮相救了我。”
“姬鸿意贪图南风美色,因此他的宫殿里圈养过许多样貌上乘的男子。有的人试图逃跑,被他杀死分尸,挂在魔教城墙上示众。有的人在姬鸿意多次折辱之下变得神志不清,彻底痴傻疯癫,于是姬鸿意干脆把这些人做成死傀儡,来增加魔教的兵力。还有的人,竟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最后丧失本心,变成行尸走肉,杀人如麻的大魔头,他们倚仗美色获取魔教教主的格外关照,最终在魔教如日中天。”
“不可置信,对吧?”汴清予摇了摇头,语气颇为自嘲,“坚守本心,远比你想的要困难。更何况,魔教防守森严,连一只蝼蚁都无法从中逃出去,就算意外逃离,姬鸿意很快就会动用一切手段将人抓回来,因为他最讨厌有人挑战他的权威。”
汴清予大笑,笑到眯起双眸,似乎在回忆往事,“你想想那些人,未来几百年的时光,或许就只能在浑浑噩噩,受尽折辱之中度过,大好前程被彻底断送,命运却几乎再无转机,一生尽毁,一身龌龊,在漫长到看不见希望的折磨之下,他们或疯或傻,或弃明投暗,或同流合污,或杀人如麻,是不是,你也不觉得这过于不可理喻了?”
“在那种压迫的环境之下,我见过太多心性不够坚定的人,最后被魔教同化。倘若你如果问我有没有动摇的时候,我都不敢不假思索地给出你一个否定的答案。”
“但是喻孑然和那些人不一样。”汴清予嗓音忽然轻颤一下,他沉默半晌,才有些艰难地往下说,“他是我鲜少见过的能够在魔教的折磨和压迫之下,继续选择坚定自我,坚守本心的人,他虽然为了活命假意讨好魔教教主,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寻找时机逃离魔教的囚笼,所以,在除魔大战的时候,我和喻孑然从一同魔教逃了出来。”
“阿茕……”汴清予长叹一声,低声喃喃道,“我希望他下辈子投个好人家,不要再过得这样辛苦了……”
生死之事叫人悲从中来,更何况形消影灭之人又是冤死,孟扶渊也不由地叹一口气。
他还想喻孑然临刑之前那般坦然,或许是因为真的问心有愧,却从未想过他才是含冤人。
黯然许久,孟扶渊也知道自己此行来仍旧有要事在身,不得蹉跎时光,收敛了情绪,又问:“那你是如何知道,魔教教主还活着?”
“因为我身上的蛊毒,连心蛊。”汴清予直言不讳,“连心蛊让我和魔教教主的性命相连,如果魔教教主早在一百年前的除魔大战身亡,那我现在早已化作地底的一具白骨。”
孟扶渊不禁面色微有骇然之意,“所以如果将来魔教教主被正派除去,你也会死,对吗?!”
“对。”汴清予答得毫不在意,他停顿少时后,眼底克制不住地隐约有猩红闪现,他沉声道,“但是即便如此,我也要杀了姬鸿意。”
“那既然你和他的性命相连,魔教教主的生死存亡,其实与你也有关?”
“不,并不一样。姬鸿意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一个居心叵测的禁脔手中。连心蛊分母蛊和子蛊,我为子蛊,他为母蛊,倘若我死,只会让姬鸿意受重伤,不至于死亡,但姬鸿意身死,我却会一命呜呼。”汴清予冷笑几声,“如果只要我一条命,就能让姬鸿意命丧黄泉,那我早在一百多年前,一刀将自己了结,也省的我苦心耗费这一百多年的时间来筹划这一盘棋。”
孟扶渊颔首表示自己明白,而后再问,“那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无昼宫。”汴清予答的很快,“我们要在魔教兴起之前,尽可能暗中铲除能够确定的魔教势力,然后将罪名推到魔教的身上,不能铲除的,再想办法搜集证据,必要时候由庄主代表无为山庄出面,向陵皓阁检举。而无昼宫,已经是我能够确定的魔教的势力。”
“也是因为无昼宫里有你在魔教认识的人?”
“对。”汴清予冷冷道,说话的时候,他的眼前闪现傅成鹤那张脸,“无昼的宫主,我和他交锋过许多次。”
“那你希望无为山庄替你做什么?”
“什么都不要做。”
“什么都不要做?”孟扶渊抬眸,与汴清予对视,“是不是因为,无昼宫中有杨七?你怕我下不去手?”没等汴清予回答,孟扶渊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杨七已经叛出无为山庄,那他从此就与无为山庄毫无瓜葛,在我眼里,他只是无昼宫的一名普通杀手罢了。你不必担心我会在关键时刻手下留情。”
“庄主这样想,可庄主的手下可不一定这样想。”汴清予闻言扬唇,笑得胸有成竹,却隐约透露出几分寒凉,“所以这事,就完完全全交给我底下的人来做,庄主只需静观其变便可。”
第139章
听汴清予将话说的如此明白,孟扶渊不反驳,更不再追问,只例行公事般简单和汴清予嘱咐几句,便打算离去,却在即将推门而出之时,惊觉身侧有物在轻微震动,巡视四周,声音竟然都是来源于用来构建阵法的物件。
汴清予也察觉到异样,不由蹙眉,“这是?”
“应该是有人在尝试破阵法,只不过道行过浅,强行破解反倒打草惊蛇。”孟扶渊道,“不过也无妨,阵法现下将破未破,只要未破,你我方才所言所语,就不会被他人听去,今日也无其他要事相商,即将被破,他人听不见什么机密,也是一无所获。还请汴掌门放宽心。”
他作揖,“我也不便久留,如有要事,还是先用机关鸟联系。”
“好。”汴清予颔首。
汴清予将孟扶渊送到天枢派牌楼下,等江文旭带着明二赶来,他又叮嘱三人回竹林小筑的路上要注意安全,随后他静静地立在青石筑起的牌楼下目送孟扶渊一行人离去,直到背影化作黑点,最终消失不见。
从静默地眺望之中回过神来,他理了理衣襟长袂,快步走回书房,却在书房门外见到一个黑色的背影。
那人负手而立,金丝游龙绣花的黑色外袍映入眼帘,让汴清予不由得呼吸一窒。
下一瞬对方已经转过身来,四目相对,汴清予却率先转头,将视线移开,被白色刀袖遮住的双手不自禁地攥成拳状,手背上隐约有青筋凸现,呼吸微微加重。
他在强行维持快要支离破碎的平静,把声音压得沉一些,好像就可以让对方对自己的情绪毫无察觉,“你来干什么?”顿了顿,他继续沉声道:“天枢派不欢迎外人。”
语罢,汴清予终于勉强拼凑出一副坚不可摧的面具,他看向蔚楚歌的眼神,冷淡到宛如他们仿佛两个素不相识的过路人,冰凉的像是凝结不化的山顶寒冰,“我马上派人护送掌门回天权派。”
蔚楚歌也在无声地与对方对视,他妄想在对方的双眸里寻找一丝一毫的波动,最后却如他所料,无功而返。
他置若罔闻,凝声问道:“从那天偷偷溜出天权派之后,你一直在躲着我?”
“躲着你?”
汴清予一怔,喻孑然临刑前对自己的叮咛和雨夜星霜声嘶力竭地怒吼霎时交织在一起,反复在耳边乍现,他像突然惊醒一般,突兀地仰面大笑几声,而后缓缓收敛了笑容,眼底隐约有血色浮现,“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
他的神色突然毫无征兆地变得狠厉又决绝,“你是偷偷尾随孟庄主才能进天枢派的吗?”步步紧逼,他不给蔚楚歌回话的机会,“我们天枢派明文条例说了不欢迎天权派的人,蔚掌门非要恬不知耻地溜进来,不觉得羞赧吗?”
蔚楚歌闻言一对眉骨往下压,他眯起双眸,目光沉沉,声音也不由得拔高几分,“你怎么回事?你非要这样同我说话吗?”在意识到自己的隐约失控之后,蔚楚歌深吸一口气,想起李衣曾经对自己的叮嘱,长叹一声,还是决定放轻声音,“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汴清予,我希望你能够对我坦诚,虽然我不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但是我——”
他往前走了一步,却意外撞见汴清予银白色的面具下如死水一般的眸色,冷如寒霜,他的声音难得迟疑一瞬,但还是决定推心置腹,将之前打好的腹稿全盘托出,“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骄傲如蔚掌门难得一次掏心掏肺吐露心声,竟然转移目光,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以防自己会因为对方无动于衷的神情而在下一瞬后悔,“从你偷偷逃出天权派之后,我又想了很多,当初我一直以为,我和你只是交易,我只是迷恋皮色肉相的俗人,后来我才发现,我不是被美色蒙眼,也不是因情欲沉溺,我只是单纯的,只是仅仅喜欢你一人。”
他一鼓作气地继续说下去,“你去北朔的那次,我本来是可以强行把你留下的,但是我想你身上的毒耽误不起,琼光谷谷主也是我们江淮之地最好的医者,所以后来一路上并没有派人再去截你。我因为掌门事务繁多,无法抽身,所以我始终没有抽出时间亲自去一趟北朔,但其实我真的有很多次,险些一时冲动不管不顾抛下天权派,独自一人赶往北朔去见一见你。”
在蔚楚歌视线开外的地方,汴清予的面色变得愈发难看,他的脸上不是惊觉两情相悦的喜悦,而是一种萦绕不散的,如阴霾笼罩般压抑且窒息的惊惧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