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眼线传来的情报上说,短短几十天,徐州有四分之一的地盘已经化为魔教所有。
正头焦额烂时,有人不顾礼数直接推门而入。
晁子轩心烦意乱时抬眼,正要发作,却在下一瞬惊觉来者是师尊,放轻声音,“师尊有事找我?”
“是。”孟扶渊直接道,“我想用《陵元功法》结束这一场大战。”
“可是……”晁子轩闻言又惊又忧,隐隐有劝阻反对之意,“师尊这一次再用《陵元功法》,就绝无再复生的可能了……”
孟扶渊却是语气坚决,“可是我不想等到正派之人已经所剩无几的时候,才用《陵元功法》与魔教教主姬鸿意对抗,我既然能早一些终止大战,就能早一些终止正派无谓的伤亡。”
“可是师尊——”
晁子轩一脸焦急之态,双眸中隐约有赤色浮现。
孟扶渊直接驳回对方的下文,“我意已决,不必劝我。”
按照徐州地形图和江湖门派在徐州的分布,孟扶渊和晁子轩推测,姬鸿意的魔教大军下一个目标应当是落雁宫。于是两人打算即刻前去一趟落雁宫,请落雁宫的宫主配合自己,完成杀死魔教教主的计划。
本来自孟扶渊恢复沈濯的身份,运用功法调理身体之后,他不如往时那样需要影卫的保护,另外,倘若一大批人马从陵皓阁出发前去落雁宫,怕是也会招来姬鸿意的怀疑。所以最终孟扶渊只带了霍一一人。
三人先是递上陵皓阁的拜帖。
落雁宫只是一个无名小门派,宫主收到陵皓阁的拜帖之后,看着陵皓阁独有的印章目瞪口呆,惊到许久之后才对着弟子挤出一句话来,“快!快快迎接陵皓阁阁主!”
来到落雁宫大堂的宫主受宠若惊,见到陵皓阁阁主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说话都不如寻常时候那样利索,“敢……敢问阁主找我何事?”
晁子轩环顾四周,却道:“此事关乎正派存亡,还请宫主先屏退下人,借一步说话。”
落雁宫宫主并无异议,急忙挥手道:“快,还不快快退下。”
孟扶渊照例合上门窗,趁落雁宫宫主不在意时,悄悄移动几个物件的位置,如此,正好形成一个简易的隔音阵,然后他回到晁子轩右手边,对晁子轩使了一个眼色,后者清清嗓子,正色道:“先给落雁宫宫主引荐一下,我是陵皓阁阁主,我左手边这位是无为山庄的影卫霍一,我右手边这位是我的师尊,沈濯沈阁主。”
落雁宫宫主一脸震惊,“沈……沈阁主不是百年前就仙逝了吗?!”
晁子轩长叹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可是陵皓阁的印章你也见到了,我这张脸也确确实实是陵皓阁阁主的脸,我们何故要骗你呢?”
孟扶渊紧随其后道:“阁主并未骗你,而我也确实是他的师尊沈濯。想必宫主也看到了,魔教肆虐横行,徐州已经陷落四分之一的地域,并非我危言耸听,下一个惨遭毒手的地方,可能就是落雁宫,当年我借助《陵元功法》的威力,成功歼灭魔教教主,却不想竟然有漏网之鱼,如今魔教重现江湖,而我也不能坐以待毙,所以我想再用一次《陵元功法》,杀死魔教教主,拯救正派。”
语罢,孟扶渊再次强调,“我绝无虚言,正派存亡危在旦夕,还请宫主一定要信我。”
落雁宫宫主呆滞许久,才回过神来,他本就贪生怕死之徒,早有弟子通报魔教势力步步紧逼的消息,他知道自己一个成立不久的无名门派,对上魔教,胜算几近于无,但是碍于脸面,又心存侥幸,只当做无事发生,今日陵皓阁阁主一言振聋发聩,也是拯救落雁宫于水火之中,于是他点头如捣蒜,“沈阁主想让我怎么做?”
孟扶渊凝声,缓缓道:“空城计。”
三日后,有落雁宫弟子来报,说是魔教已经踏上征程,快要杀到落雁宫来了。
“快!”孟扶渊即刻对负责传信的落雁宫弟子吩咐道,“让落雁宫宫主带领宫中所有弟子,和沈阁主还有霍大侠一起按照预定的路线逃离!越远越好,免得被战火波及,白白丢了性命!”
然后他独自一人踏上空荡荡的城墙,向下望去,只见乌压压一片人头涌动,他们一窝蜂地流向某一处,像是骤然离去的阴云,很快就消失无影踪。
这就是所谓的空城计——他在落雁宫布好阵法,独自一人留在城中迎接姬鸿意,最后用陵元功法结束姬鸿意的性命。
孟扶渊笑了笑。
作畏寒体虚的孟庄主留下的习惯让他不自主地裹紧狐毛大氅,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畏冷,不禁哑然失笑,等待魔教兵临城下的时间仿佛瞬间被延展得又慢又长,他不知道干什么好,于是抬头看天,只见天色空明,几只孤鸟振翅而去,它们还不知道几个时辰后这片苍穹之下究竟会迎来什么——一场以一敌百,以性命做赌的生死决战。
落雁宫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孟扶渊布置的隔绝阵法,以免陵元功法的余波太过强大,误伤无辜,孟扶渊早已检查过数遍,应当不会有差错。
只要等姬鸿意进入阵法之中,孟扶渊就会开始施展陵元功法,将其魂断落雁宫,宫外相安无事。
计划周全,不会有什么差错。
孟扶渊浅淡地笑着,他回顾自己曲折丰富而命途多舛一生,似乎也没什么遗憾余留,钱财,功名,甚至儿女情长,翻云覆雨的事情也体验过,重生一场白捡一个便宜侍卫,聪明老实又无比忠诚,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下一瞬孟扶渊的笑容忽然僵在嘴角,他好像忘记一件事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动作慌乱地去摸自己的衣襟,外袍里衣皆不放过,几番牵扯之下衣襟散乱,已经失了端庄文雅,但他还是不倦地翻找——
“啪——”
一声清响敲在孟扶渊心间,他怔住,愣愣地低头——
脚边是一个金丝缠绕红玉的剑穗,底下悬挂的流苏凌乱地散开,金丝作壳,做工算不上精致,却不粗糙,彰显制作之人的用心,红玉的裂痕在金丝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反添几分朦胧的美感。
孟扶渊没有及时捡起来,他只是静静地垂眸,突然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一直记得自己欠霍一一个剑穗,甚至也想到自己会因忙于江湖事务而将此事一拖再拖,直到自己将要再一次使用陵元功法,可能命不久矣,这件事终于要有个了结,所以在落雁宫住下的这三日,孟扶渊想尽一切办法挤出时间,终于在前一日完完成了这个红玉剑穗。
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忘记将做好的剑穗在对方临走前送给对方。
但是现在,孟扶渊也不可能不管不顾抛弃一切,离开这座空城,去追逐霍一的步伐,将剑穗物归原主,所以他只能无声地凝望红玉剑穗,眨了眨眼睛。
他自责地强笑一声,缓缓蹲了下来,似乎是想到什么,不禁长叹一口气,正要将剑穗捡起,视线里忽然出现另一只手,先一步将剑穗拿走了——
“是送给我的吗?”对方问。
视线向上,孟扶渊看到霍一那张熟悉的面庞。
第154章
“是……”孟扶渊下意识地回答,却在下一瞬,猛的意识到什么,“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你是没有跟上队伍吗!”他急声催促,“你快走,我们之前安排的那条逃离路线应该不会有差错,现在走还来得及!”
霍一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等到对方终于不喘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 他像是信徒面对天神一样,提及他曾虔诚许下的誓言,“庄主,我说过我不会离开。”
孟扶渊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声音却戛然而止,所有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长句一瞬间破碎成只言片语,再也拼凑不起来,他蓦然沉默,一言不发,红着眼睛看向对方的眼底,那里是一片赤诚。
霍一却攥紧手中的剑穗,又朝对方靠近一步,“这是我最后一次,违背庄主的命令,还请庄主不要生气,以后都不会了。”
以后二字陡然触动孟扶渊的心弦,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叹息,他狼狈地扭过头,掩饰自己的窘态,妥协般地顺着对方的话说道:“行吧。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然后他突然环住对方的腰,将头埋在对方的胸膛里,没忍住轻声道:“傻子,做什么不好跑回来送死。”
霍一却道:“生未共衾,死当同穴。”他想了想,又垂眸看着孟扶渊,补充道:“庄主送我的剑穗……我很喜欢……”
一抬眼,城墙下浩浩荡荡的魔教大军。
“扶渊,魔教……来了。”
孟扶渊轻微地颔首,他陡然踮脚在对方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一下,见对方反应错愕,孟扶渊得意地笑出声,笑着笑着又收敛了笑容,他转过身,“我再去检查一遍阵法,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他果然还是做不到,在霍一身边使用无一生还的陵元功法,这样仿佛是他亲手结束对方的性命。他也不想死在霍一面前。
他骗过我这么多次,那我也骗他一次,下不为例,不过分吧?
孟庄主在心中暗道。
对方说:“好。”
然后他沿着阶梯缓缓而下,对面是大风呼啸而行,灵活地钻入行人的衣衫,隐约有片片浮雪飘落,蒙住去者的眼睛,天色灰暗,乌云凝滞,远处隐约传来孤鸟的哀鸣。
他远远眺望,已经看到清鸿门门主的脸庞。
孟扶渊于城墙下,于霍一看不到的死角处,止住脚步,他开始默念,“序卷,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
脚下的土地开始摇晃,震动,随后毫无征兆地皲裂,裂纹向四面八方蔓延,雪花和疾风坠入初生的深渊,他似乎听到远处魔教大军摔落的马匹和嘶鸣与惊叫声,魔教慌乱的时候,孟扶渊的心反而完全地平静了。
于是他继续默念。
“两仪,四象,五行,八卦,万物生,破阴阳之变,则众生灭……”
远方似乎有人在大声地咒骂时运天灾,还有人反复恳求想要即可撤退,孟扶渊听了只觉好笑,他们竟然此刻还没发现这是人祸而非天神作祟,嘈杂哄闹的声音,蜂拥而上,像是一股不自量力的浪潮,孟扶渊却忽然在其中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声音。
余光之中,有人从城墙匆忙向自己跑来。
是霍一。
他那么聪明,果然还是骗不了他。孟扶渊有刹那间的走神,然后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专一地默念出后面的功法口诀。
“山河大地,十方虚空,尽皆消陨,归于寂灭……”
地动山摇,轰然作响,坚挺的城墙开始变得脆弱不堪,开始摇摇欲坠。眼前的景象正如梦境中上演的场面,阴霾爬上碧空苍穹,宛如一张灰沉的巨网,密密麻麻,严严实实地笼罩于这方狭隘的城池。地面上的裂纹已经伸展向视线所及之处的他方,落雁宫中唯有几棵在寒冬常绿的草木,霎时失去赖以生存的汁液,它们的枝干变得蜷缩,枯黄,开始凋零。
终于,快要结束了。
孟扶渊不敢稍有放松。
他将体内真气再汇聚丹田,缓缓闭上眼睛,他即将完成功法的最后一步,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不会重生。
须臾之间,有身影一闪而过,一把剑直直从背后刺入自己的胸膛——
孟扶渊因为猝不及防的剧痛猛然跌倒在地,他努力仰头,想睁开眼睛,看清是谁暗中偷袭他,让这次的计划功亏一篑,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在下一刻彻底失去意识。
“快醒醒吧。”
一片深重的混沌之中,他听到有人轻声呢喃,似乎在对他说话。
是谁?
我又是谁?
他努力地想向前,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宛如灌铅,于是只能举步维艰,寸步难行,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缓慢地,一步一步朝向声音的源头走去。
“对不起。”
“我也不想,可这是天人族的使命。”
那人无比愧疚地对着自己说道。
“你会在将来重生。”
“所以我,谷主,觉惠法师,还有死于这场大战的正派的所有人,都不是无谓的牺牲,我们的希冀会凝结在流逝光阴上,重现与一百年后的第二次除魔大战时。”
“正派不会落败。”
“我坚信。”
那人说完之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却步履坚定,像是奔赴一场注定死亡的结局。
可是他还没看清说话之人的面容,于是他努力加快步伐,想要追上对方,却因为千钧重的双足,最终只能被迫让对方远去,化作黑点,最终消失不见,他有些颓废地停住步伐。
下一瞬,许多声音一齐响起,聚流成溪愈演愈烈——
“沈阁主,我相信,正派将永远处于不败之地!”
“苍天有眼,因果报应,魔教作恶多端,罪孽深重,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要你永远记住,你是陵皓阁阁主,你是江湖之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沈濯。”
最后那个声音响亮地呼唤他的名字,于是他终于想起自己是谁。
孟扶渊吃力地撑开眼帘,一束微淡的光破窗而入,融于他的瞳孔之中。
“快来人啊,庄主醒了!”照顾孟扶渊的药童惊喜地喊叫。
孟扶渊略显迷茫地打量周围的布景,一开口,他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的厉害,“这里是哪?”
守门的霍一已经忙不迭地推门而入,关上门,答道:“回庄主,是明二在徐州的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