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
萧牧川辨认出掌心的两个字后,立马把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
“劳烦这位郎君了,拿件雪青吧,我不爱穿石青。”
似乎是在惊讶一个瞎子穿衣裳还要挑颜色,那人怔了一会儿,才去衣柜里找了件雪青的衣裳。
“多谢。”萧牧川一连说了几个多谢,慢吞吞穿好衣裳,系好腰带,听着耳边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随口问道:“还未请教郎君姓名,是扬州人么?也是这个村子的?”
“周筌,住你隔壁,爹娘早逝,天生哑疾。”
萧牧川咂舌,连忙介绍自己,“我姓萧,兰陵人,家中还有一个大哥,昨日才到扬州。”然后又指了指眼睛,“之前还能干活,现在眼瞎了,什么都干不了,只好找个村子落脚。”
“既有家,为何不回?”
被问到这个问题,萧牧川脸上的笑容不变,爽快回道:“从前经历了些破事,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现在回去要被笑话的。”
他又不是风风光光回兰陵的,叫他大哥一瞧,跟那个人纠缠了这么些年,叫人骗了,眼也瞎了,多丢人。
两人又聊了几句,萧牧川问出周筌今年三十二岁,是个猎户,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晚上吃饭时说起这件事来,萧牧川特意叮嘱道:“明日给隔壁周家送个礼,权当道谢。”
溯玉握着筷子,一时竟忘了应下。
“怎么了?”见他不说话,萧牧川又问了一遍。
“无事,送个玉摆件?”
萧牧川叹了口气,“他一个猎户,你送他玉摆件做什么?倒不如送把好弓给他。”
然后想了想,怕周筌不敢承这个情,于是叫溯玉去镇子上买了把普通的弓送去。
可弓送去第二天,周筌就拎着回礼上门来。
“刚刚才猎到的山鸡,肉嫩,今夜就炖好,明日便不好吃了。”
萧牧川笑着蜷起手掌,手指在掌心挠了几下,解释道:“有些痒。”
“溯玉,收下吧。”
礼收了,周筌没再留,转身离开。
待他走了,萧牧川敲敲打打跟着溯玉进到灶房,“山鸡多大,够咱们吃一顿吗?”
溯玉一边烧开水准备烫毛,一边回道:“很大,能吃两顿。”
“这样……”萧牧川扶着门框想了会儿,“你说回什么礼合适?他一个猎户——”
溯玉头也不回的打断萧牧川的话,“二郎还要继续回礼么?您忘了当时同五殿下是怎么开始的了吗?”
“……”萧牧川眼睛望着虚空,手缓缓垂下,没再提起给周筌回礼的事。
可周筌似乎同萧牧川约定俗成一般,每回从山上打猎回来,不管猎到什么,都要给萧牧川院里送一些。
而萧牧川除了烦恼周筌总要送东西这事,还要担心他的稻秧。
“已经快到四月,这些秧苗怎么还这样小?”萧牧川用手指丈量了一下,才堪堪到他第一指节。
“可能是这几天倒寒天……”
“扬州居然也有倒寒天……”萧牧川嘟囔了一句,慢慢扶着膝盖站起来。
“二郎。”溯玉扶他一把,帮他站稳,“云升到隔壁镇上了,我明日要去接一下。”
萧牧川点点头:“好,我同你一起。”
他离开长安时走的匆忙,没将云升带上,在扬州安定下后,就写信给谢瑶,叫他找人把云升送来,一路快马加鞭,应该就这几天到了。
“二郎待在家里,去还要几天,我已同村长嘱咐过,每天都会有人来送饭。”
第二天天还没亮,溯玉便借了辆能放棺木的马车去了镇上。
萧牧川半睡半醒间闻见饭菜的香味,想起是村长来给他送饭,连忙从床上坐起来。
“村长,您这么早就来了?”
村长没说话,反倒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萧牧川立马反应过来,“周筌?”
又是两下敲击。
这下萧牧川便可以确定,来给他送饭的正是隔壁邻居周筌。
“原来是周大哥给我送饭么。”他坐到床边,俯身在地上摸索找他的鞋袜。
脚步声靠近,周筌从地上捡起袜子,又抓住萧牧川的脚腕。
萧牧川一惊,“周大哥!”
脚抽不回去,周筌的手劲居然这样大,给萧牧川套上袜子,又穿好鞋子,才松开他的脚腕。
“……多谢。”萧牧川没拿拐杖,凭着记忆,心中默念五步,来到桌边坐下。
早饭是一样小菜,一碗白粥,在村里这样的饭菜再寻常不过,萧牧川吃的津津有味。
“这几天都是周大哥来给我送饭吗?”
桌子被敲了两声,这是肯定的意思。
“那劳烦了,溯玉去镇上办事,估计还要几天才能回来,周大哥还总是给我送东西,我也没什么能帮忙的,实在是过意不去。”
手掌被展开。
“别跟我生分,你住的屋子是我的,你的随从给了许多钱。”
“哦,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花了大价钱的,萧牧川心里轻松不少,他从没问过溯玉花了多少钱,可单看他睡的那张床,应当也花了不少。
“待会儿我要去后山看看,你自己在家可以吗?如果不行,便跟我一起去。”
萧牧川连忙咽下嘴里的白粥,“我、我想去!但我会不会给周大哥添麻烦?毕竟我看不到。”
“不会,跟紧我就好。”
“行!”萧牧川有些激动,他已经很久没活动过手脚,刀也被封在箱子里,自从来到扬州,做过最累的活居然只是给地里松松土。
溯玉从来不会带他去危险的地方,而周筌居然说要带他去打猎!
“我才瞎了几个月而已,从前我也是会打猎的。”萧牧川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周筌后头,右手紧紧拽着周筌的胳膊。
心情愉悦,话匣子也打开了,“但比不上周大哥,我只会猎个兔子。”
周筌无法回应他,他也不觉得自己啰嗦,走了一路说了一路。
“兔子逃时会迷了方向,一不小心便会撞树,只需抓着耳朵逮起来,也会撞到——”萧牧川耳朵一动,突然停下。
前头周筌也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我好像听到,白首鸪的叫声?”
左边的树干被敲了两下,周筌回了他的话。
“听说这东西不好养,逮回去放在笼子里,会把自己气死的,我从前也想养一只,可一直抓不到活的。”
周筌没再回应,萧牧川也闭上嘴不再说话。
李晏欢喜欢的兔子已经生了好几窝,可他要的白首鸪却一直没有送来。
萧牧川无奈似的叹了口气,左手掐了大腿一下,似是在恼怒自己又想起不该想的东西。
第二天中午,天突然下起雨来,萧牧川刚把门窗关好,周筌就冲进屋里,桌上“哐当”放了样东西,然后是一声“咕咕”。
萧牧川一愣,周筌居然给他捉了只活的白首鸪来。
作者有话说:
周筌这个名字,会不会不小心看成是周签啊?????
70 第69章 泄火
“白首鸪?”萧牧川伸出手去,刚碰到笼子,就被里头的白首鸪啄了一下。
“嘶——”他猛的收回手,两根手指捏在一起摩挲。
周筌一把将他的手拽过去仔细检查一番。
“无事,碰了一下而已。”萧牧川展开手给他看,“这白首鸪气性果真大。”
现在他倒开始担心到底能不能养得活了。
“外头雨很大,周大哥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周筌很快回应了他,把湿透的衣裳脱下来,擦干净身上,在他掌心里写字。
“该吃饭了。”
写完,他放开萧牧川的手,转身去灶房里煮饭,没过一会儿,萧牧川便闻见一阵米香。
肚子突然咕噜叫了一声,他抬手按住,不知想到什么,愣了半晌,然后突然抬起头来。
坏了!他的秧苗!
拿起他的拐杖,萧牧川跌跌撞撞冲出去,来到田边跪下一摸。
哪里还有什么秧苗?才刚刚破土的苗被大雨浇得东倒西歪,全都软塌塌覆在地上。
他有些愣怔,一时不能接受自己尚未成功便已失败的事实。
瓢泼大雨中,他的胳膊被抓住,周筌默默将人拽进灶房里,两个人对站着喘粗气。
喘了一会儿,萧牧川才解释道:“我……我种的稻谷,叫雨给浇死了……”
稻谷没了,他跟周筌也淋成了落汤鸡,更别说周筌刚将身上擦干,又出去淋了一趟。
“不会死。”周筌告诉他,“雨停就好了。”
萧牧川没种过什么,也不知道周筌说的是不是真的,但他还是对自己的秧苗有几分信心的。
“你浑身是泥,先洗个澡。”
“嗯?”萧牧川抬手往自己身上摸了几下,确实全是泥。
他穿的雪青的衣裳,现在还不知道脏成什么样了,于是他赶紧把外衣脱下来。
灶台里的火很旺,把屋里烧的暖乎乎的,周筌给他兑好水,扶着他走到木桶边。
“多谢周大哥,我自己来就好。”萧牧川慢吞吞脱了个精光,扶着木桶坐进去,仔细将身上的泥水搓洗掉,洗到胸前的玉佩时,更加小心翼翼。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鼻音,似是叹息似是轻笑,萧牧川耳朵一张,朝周筌转过头,不确定道:“周大哥?”
周筌走过来,撩着水,轻柔的替他擦掉脸上的泥。
萧牧川这才反应过来,周筌那一声居然是在笑话他。
他赶紧捧起一捧水泼到脸上,使劲搓了搓,还是没能洗干净。
手被挪开,周筌不厌其烦的给他洗头洗脸,俯下身子凑近了,想仔细看哪里还有脏污。
萧牧川胳膊被什么扎了几下,后知后觉才明白那大概是周筌的胡须。
他缩了缩胳膊,往后躲了一下。
周筌撩水的动作一顿。
“周大哥是不是该剃一下胡须了……”萧牧川诚恳建议道。
浴桶被敲了两下,算作回应。
把萧牧川洗干净,水也快凉了,周筌又敲了下浴桶,示意他出来。
“稍等稍等。”萧牧川站起来,丝毫不介意自己浑身赤裸,随意披了件外衣,拿着干净的布巾先把鸳鸯佩擦了一遍。
他边擦边解释道:“这是我从前喜欢的人送的,怕磕了碰了,所以一直戴在胸前。”
周筌久久没回话,然后又听见萧牧川幽幽道:“可惜他已经死了……”
“……”
萧牧川摸索着穿好裤子,肚子又咕噜一声。
“不好意思……有点饿了。”
周筌给萧牧川盛了碗饭,将勺子塞进他手里。
“你先吃,我要洗一下。”
“好……”萧牧川捏着勺子,吃了口白粥,然后动作渐渐慢下来。
自从瞎了之后,他听觉就变得十分灵敏,而现在周筌就站在他身边脱衣裳,窸窸窣窣的声音格外明显。
接着是入水声。
萧牧川缓缓咽下嘴里的粥,抿了下嘴角。
周筌在撩水,淅沥的声音和着外头的暴雨声,全部钻进萧牧川的耳朵。
可他脑袋里好似有个筛子,雨声越来越小,水声却越来越大。
周筌撩的似乎不是水,是他的——
萧牧川猛吸一下鼻子,上手摸了摸鼻尖。
一阵破水声,周筌从水里走了出来,手里拿了块湿布巾,给他捂住鼻子。
“我流鼻血了么?”萧牧川一手捧碗,一手按住布巾,猜测道。
周筌敲了两下桌面,转身打开灶房的门,将浴桶挪到门前,打算把水直接倒进院子里。
萧牧川叹了口气,“我还年轻,血气方刚是正常的……周大哥可去过窑子?镇子上可有好点的青楼楚馆,我得去泄泄火。”
浴桶“哐当”一声从门槛上滚下去,直接滚进泥水里。
“怎么了?”听到声音,萧牧川连忙站起来。
周筌站在那里没动,似乎真的在思考镇子上是否有什么青楼楚馆。
过了一会儿,他才在萧牧川掌心里写了两个字。
“没有。”
“哦……”萧牧川有些失望,又问道,“这么大个镇子,居然连个青楼都没有么?那周大哥平日是怎么解决的?”
“……”虽看不见,但萧牧川却清楚知道周筌的眼睛正死死盯在他脸上。
周筌扯过他的手。
“不解决。”
不解决?萧牧川眼珠一转,轻笑一声,“是我冒昧了。”
他跟周筌满打满算才相识一个月,问这种问题是有些突兀。
“今晚想吃什么?”周筌怕萧牧川继续问问题,急忙转移话题。
“随意吧,有什么便吃什么,我不挑。”
雨一直没停,萧牧川坐在门口听雨,周筌将木桶刷干净,也搬了个凳子坐在他旁边。
两个人一个哑巴一个瞎子,坐在门口看雨,倒真有种萧牧川所说惺惺相惜的感觉。
“我从前是很喜欢他的,他想要什么我觉得都不为过,甚至想把天底下所有东西都捧到他跟前。”
萧牧川突然开口,感觉有些冷,顺势把双手抽回袖子里揣起来。
“周大哥还不知道吧,我叫他骗了,他应当也是喜欢我的,但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我……我给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