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答应留下这个乞丐,倒不是乐之俞慈悲心泛滥爱管闲事。
同情是有,物伤其类是有,想要好好帮帮他的想法也是有的,但在见识到他异乎寻常的力气和坚如磐石的意志之前,乐之俞还真没想过如此草率的就去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书上说,天才和疯子只一线之隔,那些能人异士刚出场时,通常看起来也都有点疯癫潦倒和不正常,乐之俞觉得这乞丐大约也是书上说的这种人,看似痴傻,但却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留着他,没准将来就能派上用场。
出门前苏二的那番话,虽然难听刺耳,但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乐之俞把身家性命全押在秦知亦一个人的身上,确实风险太大,虽说他是倾心秦知亦,情愿赌一把,不撞南墙不回头,但假使真到了满盘皆输的那天,哪怕是为了能再见母亲杨夫人一面,他都该给自己留点保命的退路啊。
似乞丐这样的,他以后都得留心起来,没准就能多收揽几个可用的人才,不管是为他筹谋献策还是护卫平安,到底是有了属于他个人的势力,不用再像藤蔓缠树似的,事事都去依赖秦知亦。
“哎,快看,出来了!出来了!”
随着周围一片的喧哗兴奋的喊声响起,有个人从高耸的城门楼上被守兵抛了下来。
乐之俞循声抬头望去,待看清了那人的形容时,心头猛的就是一颤。
他知道云致雨这样的乱党逆贼落在那位铁血无情的太子手里会很惨,可没想到会惨烈到这个程度。
满脸血污,鼻青脸肿,头发如乱草,衣裳如破缕,手上腿上都是大片的烂肉翻卷,或结痂,或流脓,或仍在淌血,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他就那样被麻绳绑的结结实实,吊在半空中随风悠悠荡荡,仿佛下一刻就会坠落在地,摔的筋骨寸断。
初见时的光鲜灵动,狡黠阴狠还历历在目,而如今的云致雨却已然都不能称作是个人了。
乐之俞以为自己看到他的惨样会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感,毕竟当初差点都被云致雨给活活害死。
可当真亲眼目睹过后,他心中的闷气并未疏散,反而越来越浓烈,夹杂着骤然而起的惊惧和害怕,犹如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脖颈似的,憋的他呼吸都开始不畅,连眼睛都恍惚出现了幻觉。
他看见自己也如云致雨般被吊在了城门楼上示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底下是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讥嘲,还有朝他扔过来的烂菜叶和臭鸡蛋,砸的他无处可躲,伤口犹如被凌迟了一般泛起无边的剧痛。
“狗贼!狗贼!”
“还当是个救世的英雄,原来也是个假仁假义,争权夺利的小人!骗的我们好惨!”
“老天有眼!揪出了这祸害,快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喊打喊杀声夹杂着各种朝城门处投掷的杂物,在乐之俞的眼前耳边模糊成一片,让他快要分不清现实还是幻境,陷入到了浑浑噩噩的胡思乱想中,头疼的几乎要裂开。
我不是狗贼,我不是祸害!我不是,不是·······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怎么出这么多汗?哪儿难受吗?”
耳边传来苏二焦急的呼唤声,让乐之俞混沌的神思清醒了一点,他迷茫的四下环顾着,涣散的眼神也慢慢的聚焦回来,这才发现自己还在马上好端端的坐着,毫发无损。
苏二发现了他发白的唇色和额头密布的冷汗,知道他胆子小,肯定是被这激荡可怖的场面给吓着了,忙又说了句。
“公子,要不咱们回去吧,别看了。”
乐之俞确实不想再看了。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这种不安分的前朝余孽同云致雨也没有什么两样,今天对着云致雨幸灾乐祸,咒骂唾弃,谁知明天是不是就会轮到他。
他曾一直以为成王败寇是件很公平的事情,可却从没想过,万一他就是那个败寇,能否承受的起这样惨痛的后果。
没露馅没被抓,是他运气好,可他的好运气真能永远这样延续下去吗······
神差鬼使的,乐之俞又抬头朝云致雨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正好对上了云致雨的视线。
明明隔着那么远,明明下面有这么多的人,明明他的眼睛血肿的都快睁不开,可乐之俞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笃定,他就是在看自己。
而且这眼神怪的很,没有怨恨,没有怒意,更没有悲伤,反倒是透着股庆幸和难以言说的喜悦,好似是在告诉乐之俞。
“看见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一个人的神态是惺惺作态还是真情流露,乐之俞还是能分的清的。
云致雨是真的在关心他,真的为他能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这儿而高兴。
那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毫不留情的把我从言朱楼上推下来呢?
乐之俞怔怔的看着云致雨,看着他被底下的人唾沫横飞的咒骂,看着他毫无尊严的被扔了一身的脏东西,看着他在如此狼狈不堪的惨况下,却还坚持朝着自己露出的那抹欣慰笑意。
这是为什么呢······
忽然间,像是脑子开窍似的,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云致雨当初把他从高楼上推下去,可能并不是想要他的命,而是想借此和他撇清关系。
毕竟他是与云致雨单独相处过的人,朝廷钦使想查的话,很容易就能查的到,光靠苏二胡诌的那几句什么引蛇出洞,舍生取义的理由,其实根本就不能轻易洗脱他是青丹会同党的嫌疑。
但是如果云致雨杀了他,乐之俞自然也就没了嫌疑,苏二的那些理由就很能站得住脚了。
秦知亦的身手云致雨是见识过的,云致雨是觉得秦知亦会去救人,所以才把乐之俞给推下去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是可以说的通了。
一想到自己这个所谓的青丹会少主一旦暴露,就会遭到比云致雨更加残酷数倍的羞辱和刑罚,乐之俞心中的憋闷和难受又开始卷土重来,恨不得马上逃离雁城,离那个可怕的朝廷钦使越远越好。
云致雨遥遥与他相对而望,仿佛是猜透了他心中所想似的,带着笑艰难的点了点头,然后费力的张开了嘴,似乎是有话要告诉他。
乐之俞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看见他在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几个相同的嘴型,哪怕是这动作会让他干涸的嘴角流血开裂,他也不曾停止。
这句话一定很重要,让他如此费力都要让乐之俞知道。
“公子,你别盯着他看了,怪吓人的,回去说不定会做噩梦,我们快走吧。”苏一在旁边催促道。
“等等。”
乐之俞捏着缰绳不动弹,蹙着眉头紧紧的盯着云致雨。
“你们也帮我看看,他在说些什么?”
“啊?”
苏一不解的跟着朝云致雨仔细的看了看,摇摇头道:“这哪看的出来,他都这幅德行了,现在哪有闲心说什么话,没准是在喊疼呢。”
“不,他是在说话。”
乐之俞努力的辨识着云致雨的口型,试着去猜,可猜来猜去却总是拼凑不出一句完整通顺的句子来。
“一共六个字,第二个和第三个字还是相同的,到底是什么呢······”
“砰!砰!”
他还没来得及琢磨出来,身边却突然炸响几声巨大的动静,像是过节放的炮仗一样,冷不防的震得他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就松开缰绳捂住了耳朵。
马儿受到了惊吓,仰起脖子嘶鸣起来,不管不顾的胡乱掉头,冲开人群,驮着乐之俞朝着后面空旷的地方扬蹄疾奔而去。
“公子!”
身后远远的传来了苏一他们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但乐之俞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他本来就不大会骑马,由人牵着慢慢走还行,放他自己骑快一点都够呛,更别提是驾驭这种受惊狂奔的马匹了,扑面而来的疾风和剧烈的颠簸险些都将他甩下马去,吓的他魂不附体,胡乱的大叫。
“停下,快停下!”
马哪里会听他的,速度丝毫不减,反倒是越来越快,慌不择路一般朝着荒郊偏僻密林里闯了进去。
枝叶横生,荆棘遍布,处处险境重重,一个不留神就会被树枝勾住衣襟,硬生生的从马上给拖下来。
乐之俞的眼睛都被扬起的飞灰和草屑给糊住了,根本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只得伏低了身子,抱着马脖子死都不敢放。
照这样下去,他根本坚持不了多久,迟早是要被狠狠的被摔在地上的。
完了,完了,这回怕不是断胳膊断腿就是连命也要一起断了,我这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死的也太草率了吧!
乐之俞眼泪都急的冒出来了,心中哀叹不已。
又是后悔自己以前没有好好学骑马,又是想着杨夫人要是知道他啥也没干成就给摔死了会得气成什么样子,更多的还是盼望着能有奇迹出现,来个人救救自己。
呜呜呜,秦哥哥,你在哪儿啊······
第40章
仿佛是老天当真听到了他的祈求似得,蓦地,有人从身后翻身上马,双手绕过乐之俞,一把抓住了缰绳。
陷入狂躁的马儿哪里愿意受人控制,嘶鸣着左右摆头,后蹄疯狂乱踢,想把背上的人给狠狠甩下去。
乐之俞本就被颠簸的难受之极,这下子更是感觉自己像是遭遇了地动一样,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江倒海起来,几欲呕吐。
他知道有人来帮他了,但他连回头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整个人僵硬的伏在马背上揪着马的鬃毛,完全是靠一口气在死撑。
幸好来人应该是个驭马的老手,几个激烈的回合下来,终于是掌控了主动权驯服了惊马,扬绳勒停了下来。
乐之俞白着一张脸,仿若劫后余生般不断的小口喘着粗气,好半天才敢把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
“秦哥哥,我······”
他的语气软软绵绵的,带着一丝委屈和轻颤,像是想要对亲近之人诉苦求安慰,还有对自己再一次的丢脸感到惭愧。
只是在看清跳下马站到他身边的那个人时,嘴里的话立刻卡了壳,连虚弱无神的双眸都惊讶的睁大了不少。
“怎么是你?!”
乞丐扬着满是疤痕的脸,立在马前,冲乐之俞张嘴笑的格外的开心。
“追上了,我跑的快吧?”
“跑?”
乐之俞眨着眼睛,有点不敢置信的看着他问道:“你就这样追着马,自己跑过来的?”
乞丐用力的点头。
“对呀!”
莫说是受惊狂奔的马,就算是正常小跑的马,一个人光靠腿就想追上去,也是很难办到的吧?何况这路上还这么多山坡沟壑,荆棘密布的阻路,他居然还能跑的这么快?!
乐之俞震惊之下对乞丐更是刮目相看了起来。
果然我没有看错,这人当真是深藏不露的能人异士,挖到宝了啊!
书上说,对人才一定要虚怀若谷,抱诚守真,这样才可能换取到别人的忠心。
所以即使这个乞丐相貌骇人,神智不全,乐之俞也不会因此而糊弄慢待他,当下就勉力从马背上支起上身来,对着他拱手认真行了个礼。
“今日多亏了你,要不然我可就惨了,回去之后我会好好谢你的,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吗?比如吃的喝的,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事,都可以来跟我提,只要我能办到的,定会尽力。”
乞丐有样学样,也抬手朝乐之俞回了个礼,似懂非懂的笑着。
“什么都行,什么我都要。”
“那可不行。”
这傻里傻气的回答把乐之俞都逗的笑了起来。
“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做不到百求百应啊,我只是个寻常人,也只能满足你些寻常的要求,你若是要星星月亮,或者是要金山银山,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乞丐的脑子里明显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看见乐之俞笑了,他也跟着笑,见乐之俞打算下马,伸手就要去扶,却在刚触碰到乐之俞的衣裳时,又突然把手缩了回去。
“怎么了?”
乐之俞受了这场颠簸惊吓,身上正是难受的很,手脚酸软的连下马都十分的艰难,看到乞丐准备来扶他,正想去顺势借个力,谁知乞丐就跟被蛇了咬了似的收回了手,让他十分的摸不着头脑。
“你不是要来扶我的吗?”
乞丐有些局促的望着他,笑容没了,连声音都低了下来。
“没经过你的允许,不能随便拉扯你。”
乐之俞怔了下,方才想起来,这是在城门口,他答应留下乞丐时,两人约法三章里的一个条件。
连他都给差点给忘了,没想到这傻愣愣的乞丐倒记得这么牢。
“我说的不能随便拉扯我,不是这个意思······”
乐之俞本来想解释下,他指的是乞丐不能像初见时那样拽住手腕不放,无视他的意愿,做出强迫无礼的行为,但转念一想,说的太复杂了乞丐估计也听不懂,干脆也就不解释了。
“这样吧,那我就再加一条,以后你若是见我需要帮助,可以自作主张,不用经过我的允许,好比现在,看到我下马很费劲,你就可以直接过来扶我一把了。”
“行!”
乞丐立马爽快的答应。
他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不管乐之俞说什么,也不管听没听明白,从来不过问理由,也从来不会推三阻四,只要是乐之俞的话,他就不假思索的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