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看似严厉,实则对乐之俞宠溺的很,便是有再大的怒气,也从未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对于他的要求,自小到大都是无所不依,当然,除了放他出谷去搞什么复国大业。
事实证明他娘是对的。
乐之俞确实没有那个建功立业的本事,不如先照着杨夫人的意思先成家再成人的好。
就是希望她待会听到自己儿子没有娶回个贤惠娘子,而是已经同男人私定了终身时,千万不要因为太过生气而把乐之俞直接撵出去,彻底断绝母子关系了。
“夫人到。”
侍女的通传声让乖乖站在原地等候的乐之俞身子抖了抖,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膝盖弯着就要往地上跪。
只是他小腿还没挨着地,从上首处便传来了一道声音。
“别跪了,过来。”
这声音是杨夫人的没错,可是语气为什么这么平和?连一点发怒或者嘲讽的意思都听不出来。
难道是先抑后扬,等自己凑过去了再劈头盖脸给一顿臭骂?
乐之俞小心翼翼的站直了身体,暗暗深吸了口气,这才抬头朝前面看了过去。
“娘······”
他才刚刚喊了一声,却是在看清了杨夫人的面貌形容后,不由自主的怔住了。
在他的印象里,杨夫人从来都是盛装丽服,珠光宝气的贵夫人打扮,哪怕是生了病也得描眉涂粉,插上满头的珠翠,妆容发髻一丝不苟,半点不见憔悴之色。
可分别这短短的时日后再相见,他娘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身素衣,不施脂粉,头上也只戴了根简简单单的银簪子,面容苍白,死气沉沉的,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乐之俞想起那个之前老婆婆的话来,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难道他娘也是因为后悔当时把话说的太绝,害怕再也见不到儿子,所以在自责和思念的情绪中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了么?
还好我及时回来看看了,要不然岂非要让娘日夜为我忧心,万一熬坏了身体,那我可真是不孝之极。
“愣在那儿干嘛?还不快过来。”杨夫人朝他招了招手。
乐之俞眼眶都开始发热,撒腿就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杨夫人,抽抽噎噎的要哭。
“娘,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啊,都是我不好······你骂我吧,打我也行,我知道错了······”
按照一般话本上的情况来说,这个时候杨夫人应该爱怜的摸着他的头,和蔼的说一句,“我的儿,你瘦了。”
然后母子俩个流着眼泪互相道歉,隔阂尽消,再顺势把秦知亦和宁远承请进来,好好的摆一桌接风酒,把万年紫蔓箐送给宁远承,把应允成亲的好消息送给秦知亦,大家和和睦睦,皆大欢喜。
可杨夫人却没有摸他的头,而是按着他的肩膀,把他从怀里稍稍推远了些,面色平静的看向了他含泪的双眼。
“先别忙着哭,我打扮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想告诉你,咱们快要身无分文,家破人亡了,你将来要哭的时候只怕多得是,也不用急于这一时。”
什么?
乐之俞讶然的微张着嘴,连眼泪都忘了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咱们家是没钱了?还是有厉害的仇家寻仇了?怎么就会身无分文,家破人亡呢?这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
杨夫人道:“因为你呀。”
“我?”
乐之俞惊愕的睁大了眼,还没来得及接着再问缘由,就又被杨夫人打断。
“玉玺呢?”
这三个字顿时像只无形的手把乐之俞的喉咙都给掐住了,半响,用力的咽了口口水,终于鼓足了勇气对他娘坦白。
“我,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想和他成亲,所以,就把玉玺送给他当聘礼了。”
“是吗?”
杨夫人依旧是不动声色,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追问玉玺的事,话锋一转。
“外头那两个,又是什么人?”
不知道为什么,杨夫人表情里明明一丝准备要生气发火的迹象也无,可乐之俞却紧张的要命,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会让她下一刻就翻脸大怒。
“有一位是岭西将军宁远承,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因为中了毒需要解药,所以我想求求娘,把万年紫蔓谨送给他,以报恩情。”
出乎意料的,杨夫人并没有不悦和犹豫,反而是点了点头,很是认同的表情。
“救命之恩,的确该大礼酬谢,万年紫蔓箐我可以送给他。”
“真的吗?多谢娘亲!”
万万没想到这么顺利的乐之俞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原本他为了让杨夫人更好的接受秦知亦,是准备先不说秦知亦的身份,等杨夫人见了人之后,肯定被秦知亦优越的相貌气度,谈吐举止所打动,到时候再慢慢的把实情托出,她就算生气,应该也不会固执到底,那就好办多了。
但是现在他感觉自己讨了个好彩头,脑子一热便没想那么多,直接张口就说了。
“另一位就是要和我成亲的人,他叫秦知亦,是······”
杨夫人接过了他的话。
“是新朝太子,对不对?”
乐之俞下意识的还想高兴的点头,但在对上杨夫人冰凉的眼神后,才猛的发现有哪里不大对劲。
“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杨夫人像是猜透了乐之俞的心思,冷笑一声。
“你以为当初跟着你出谷的,就只有苏一苏二那两个蠢货吗?”
乐之俞愣了会儿,不可置信的喃喃道:“你派人跟踪我?”
“那又如何?”
杨夫人微抬着下巴看他,语气没了刚才的平和,变得尖刻刺耳了起来。
“你既没脑子又没武力,眼高手低愚不可及,偏偏又生了一张招蜂引蝶的脸,若没人保护,你怕不是丢了小命,就是要被人卖到污蹧地方去受凌辱,还复国当皇帝?我看是去勾栏瓦舍当头牌还差不多!”
乐之俞以前也挨过杨夫人的骂,可却从没有被这样刻薄的话羞辱过,他的脸色倏地褪去了血色,僵硬的坐直了身子,把头转了过去。
“那我遇险那么多次,怎么从来不见娘的人来救我呢?还是说,只有我被卖去受凌辱的时候才值得被救?这就是你以前总是提起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吗?怪不得娘你这么生气,原来是因为我没给你挣回来一块贞洁牌坊?”
他赌气一样的顶嘴并没有让杨夫人恼羞成怒的大骂,反倒是耐心的回答起了他的疑问,只是脸色冷意更甚。
“救你的人比我派去的人要厉害百倍,自是用不着我的人贸然出手引起怀疑,一开始他们传信给我说你认识了武功高强的英雄侠客做朋友时,我还庆幸你运气好,出门就遇贵人,后来你身边明里暗里围着都是人,他们接近不了,探查不到内情,再后来,就是你们在客栈遭围攻,秦知亦身份暴露,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个跟你形影不离的所谓好友,就是新朝太子!”
“对,就是新朝太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乐之俞反倒没了那些瞻前顾后的担忧,索性彻底摊牌了。
“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不管娘你同不同意,我们都要成亲白头到老,一辈子都在一起。”
“白头到老?”
杨夫人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语气里带着不可抑制的讽刺。
“他是太子,将来可是要当皇帝的人,你是能为他出谋划策,安定朝堂,还是能为他冲锋陷阵,攻城略地?你连最起码的生儿育女,绵延子嗣都做不到,你拿什么跟他白头到老?你又以什么身份跟他白头到老呢?男宠,佞臣,还是干脆进宫当内侍?难道你天真的以为,他会让你一个男子当皇后吗?”
乐之俞的脸色越来越白,眼圈也越来越红,但依旧是倔强的梗着脖子,半点不退让。
“他会的!我在你眼里是一无是处的废物,但在他眼里,我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他绝不会委屈我的!”
“呵。”
杨夫人又是冷笑一声。
“对他而言,你现在是挺值钱的,毕竟那玉玺里藏着的宝图他看不懂,还得等着你这个大楚皇室遗孤去给他答疑解惑,带他到找到旷世宝藏呢,等目的达到了,你对他也就没了利用价值,让你活着都是恩赐了,还皇后?真是白日做梦。”
“你胡说!”
乐之俞倏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气的口不择言,声音都在颤抖。
“秦哥哥他不是那样的人!难道在你看来,我就不配让人喜欢,不配让人珍惜吗?莫说他从来没跟我提过什么宝藏宝图,就算他真得想要那些东西,我也会尽我的全力去帮他得到的!我不像你,什么都算计着得失,什么都不愿相信,所以父亲他才会铁了心离开你,宁愿死外边也不回来!”
“啪!”
杨夫人抬手,狠狠的打在了乐之俞的脸上。
第77章
乐之俞长这么大,这是杨夫人第一次打他。
被打的那边脸颊上有刺麻钻心的痛感一阵阵的传来,火辣辣的疼,加之挨打时牙齿咬破了嘴唇,嘴里也隐约可尝到丝丝的血腥味儿,内外夹杂下,疼得他捂住脸,连腰都微微躬起,似乎是难以忍受。
杨夫人望着他,脸上怒意未消,可手却也是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她这个儿子向来养得娇气,小时候就连被虫子咬个包都要扑到她怀里“哇哇”哭个半天,得讲好几个新鲜故事才能把他哄好,然后他就会跑去花园里摘花,再屁颠屁颠的跑回来,伸着小胖手坚持要为她戴在头发上。
“鲜花配美人呀。”
乐之俞把刚才故事里听来的词儿活学活用到了杨夫人身上,搂着她的脖子笑的眼睛弯弯,奶声奶气的撒娇。
“我最喜欢娘亲了,我要永远和娘亲在一起,这样天天都能听你给我讲新故事了。”
杨夫人笑着点了下他的小鼻子,故意逗他。
“那你以后娶媳妇儿了,就不能天天和娘在一起了,想听故事啊,得找你媳妇儿去讲才行。”
乐之俞年纪还太小,不大懂媳妇儿是什么意思,只当杨夫人要离开他了,立刻瘪了瘪嘴在杨夫人的怀里闹起来。
“我不,我不!就要娘亲,不要媳妇儿!不要媳妇儿!”
周围的侍女都被逗得笑起来,杨夫人也忍俊不禁,抱着乐之俞这只香香软软的奶团子,用力的亲了口。
“好好好,都听你的。”
可是,随着乐之俞渐渐长大,他就不再缠着杨夫人讲故事了,见了她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不是溜得飞快,就是不情不愿的站在那儿听训,左耳进右耳出,听完就忘,下次还是明知故犯,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也和杨夫人越来越疏远了。
但不管他怎么变,杨夫人不会变。
乐之俞是她相依为命的亲人,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精神寄托,她要保护他不被外面的负心人伤害,哪怕他会因此怨恨她。
“我这都是为你好。”
杨夫人努力平复着心情,让语气重新变得缓和些,伸手想去抚摸一下乐之俞还带着指印的通红脸颊。
“你听娘说······”
“我不听!”
委屈和愤怒像浪潮一样卷上来,让乐之俞失去了理智,情绪变得异常的激动。
“我听够了!你永远都是那些话,永远都在贬低我,否定我,永远觉得我是长不大的孩子,只会闯祸惹事,什么都做不好,所以我只能永远的被你关在这儿,老老实实听你的安排娶媳妇儿生孩子,一辈子也别想摆脱你,是不是?!”
杨夫人的眼睛也红了,但她硬是强忍着一滴眼泪没掉,面无表情的说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那个新朝太子我会把他赶走,以后你不会再见到他了,我也不会再逼你娶妻生子,你若是真的喜欢男人,就另外再挑一个好男人成亲,我亲手给你们办喜事。”
“你把秦哥哥怎么了?!”
乐之俞浑身都在发冷,脑子里却热得厉害,可能再也见不到秦知亦的巨大恐慌让他再也呆不下去,转身就朝门外跑去。
“拦下他!”杨夫人在后面喝道。
守在外头的两个侍女赶紧上前挡住了乐之俞的去路。
“少主,您还是先回去吧。”
“是啊,有什么话和夫人好好说,夫人最疼您了,不会不答应的。”
乐之俞根本不理会她们,直接用肩膀撞开她们的阻拦,不顾一切的往前跑。
但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冒了出来,把他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每个人的嘴里都在劝他回去,啰啰嗦嗦念念叨叨,就像在念着什么驱邪招魂的咒语一样,吵得乐之俞头疼欲裂,几乎快要疯掉。
“走开!都走开!”
他双手捂着耳朵,崩溃一样的朝这些人大喊,可没有一个人听他的,他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仿若一座无形的监牢,将乐之俞死死的困在了这儿。
杨夫人也走了出来,站到了花厅的台阶上,脸色在夜幕下看起来苍白如纸,说出的话却依旧冷硬无情。
“把他带走,关到龙渊去。”
龙渊是无忧谷的禁地,顾名思义是一条狭窄蜿蜒形如龙形的深渊,外头是激流瀑布,里头是阴暗潮湿交错复杂的石洞隧道,人一旦被关到这里,上天无门,下地无路,根本别想逃出去。
以前杨夫人从不许乐之俞靠近龙渊那边半步,就是怕他贪玩乱闯会出意外,可现在,她却要把他丢到那样危险可怕的地方去。